“不,他是羽族,你看他眼睛的颜色。”

这就才是我应该生活着的地方吗?看着眼前这些陌生却又像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面孔,少年想。

数百名羽人生活在这个森林之城中。族长安排一对无儿女的羽人夫妇收养了他。但村庄已不再安宁,人族已经不远了,远方传来了他们烧伐林子的烟气。羽族加紧制造着弓箭,战争已经开始了。

翔也看见了翼在天,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总是避开人群,坐在树的最高端。他拒绝加入羽人的家庭,独自地生活着,而羽人们也十分敬畏他,因为他是可以每天都凝出翅膀飞翔的高贵氏族,而这个村庄的羽民,大多数一年才能飞行一次。

“为什么那天丢下我!”翔来到他的身边,愤怒地问。

翼在天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我去救你,然后两个人一起死,是吗?我将来是羽族的王,而你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个连飞也不会的庸民,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你没有资格埋怨我。”他笑了一声,展开已凝成的翅膀飞上高空,把翔扔在地面上。

“我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翔回到家,问他的养父母。这对和蔼的夫妇笑着说:“不要着急,像我们这样的平民,都要等到起飞日那天才能飞起来。”

“起飞日?那是什么时候?”

“七夕节那一天,不远了。”

“你也在等着起飞日么?”看到翔在高大的年木上算着刻痕,翼在天冷笑着,“在起飞日那天,飞得最高的人将成为羽族的新首领。”

“这是真的么?”翔惊奇地问。

“是的,当然是,这是羽族的传统,只不过,现在,再没有人敢飞得比羽王更高而已。”翼在天放声大笑。

“如果你飞得比羽王更高,会怎么样?”

“那将证明你的血统比羽族之王更高贵,你的力量比他还要强,当你证明了这一切后,一般来说,你会被守护羽王的鹤雪团立刻射死。哈哈哈哈……”突然,翼在天收起了笑,露出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冷酷目光,“如果你不想死,那么你就要杀光他们,成为羽族的王。”

翔注视了这少年很久,才说:“你一直想这样做的,是吗?”

“终有一天我会是羽族的王。因为那个位置本就该属于我们翼氏。他们羽氏夺取了我们的王位,不是靠最强有力的双翼,而是靠阴谋与刀剑!”

“你们翼氏失去了皇位,所以你才四处流浪?”

“是被追杀。我的命值两千金株,或一整座森林的封地,怎么样?你可以试着去告发我。”

“你不相信你身边的人吗?”

“当然!”翼在天大声说,“因为我看过我的亲人是怎样为了保命而互相出卖的。而你,也不要相信我,因为需要的时候,我也会随时杀死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要这样。”

“你以后会明白。”翼在天展开了翅膀,跃下枝头,飞向远处去了。

“他的确和我们不一样。”翔想,“在我们都还不能凝出翅膀时,他就能飞行了。可是,他也是我们中最孤独的一个啊。”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人族村庄中时,也是和大家最不一样的一个,那么轻,那么没有力气,但仍然有父亲、姐姐、小丹在他的身边。可翼在天,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人也不肯相信。如果没有那个重夺回属于他的家族的王位的梦想,他靠什么活下去呢?

 

第一章 起飞日 六

七夕,七夕终于到了。

那一天,几乎所有的羽人都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着。

“还不能飞起来么?”孩子们问着。

“别急,耐心感应来自天空的召唤。”老人们说。

“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啊……”

“小悠,你这样嚷嚷也是飞不起来的啊,两只脚一个劲儿地跳也没用的……再说,你那么一点儿,翅膀凝出来也只有那么一点儿,今年最多飞到另一棵树上吧,想去就走过去好了。”

“哼!”那个叫小悠的小女孩对嘲笑他的邻家少年做了个鬼脸,“翔,你别笑,虽然我也是第一次飞,但我也没看你飞过呢,一会儿看谁飞得远!”

翔收起了笑容,他的确没有把握,能不能在这一天飞起来。虽然养父母都对他说一定可以的,那是羽人的本能。但他心中仍是不安。

“咦,阿母,你背着这么多东西怎么飞啊?”小翔转过头来又关注起他的老妈。

“咳,一会儿还不知飞到哪儿去呢,难道你还走回来吃饭?”

“啊?我们的家不要了?”

“一年换一个新居所,这是羽族的老规矩啊。”

“可是我不想每年都换一个邻居女孩,那我们和小悠还能做邻居么?”

“那你一会儿不要跟着我们飞跟着她飞好了。”

“好吧。”翔说完看见大人们都笑倒在地才反应过来,“不!为什么我们两家不能一起飞?”

“一起飞嘛!”小悠也拉着她母亲的手撒娇。

“呵呵呵,看看这两个小家伙,小小年纪就想牵红绳呢。”小悠的母亲笑道。

“什么牵红绳啊?”翔好奇地问。

“牵红绳哪,就是每年七夕,相爱的人们怕在飞行的路上失散了,就用一根红绳牵住各自的双手啰。”两家的大人们又乐不可支。

小悠和翔又互相看了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牵绳子呢!”小悠向翔做鬼脸。

“哼!到时还不知你追不追得上我呢。”两个小家伙都故做生气状转过脸去。

翔环顾四面,没有看见翼在天的身影。也许,作为每天都可飞翔的贵族后代,起飞日这天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他已经去羽族的都城向羽王挑战了。

忽然呼声传来,远处闪起了暗蓝色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像是一簇光华在夜空绽放。

“已经有人凝出翅膀了啊,双月的力量就要达到最强了,我们开始吧。”

养母对小翔说:“你不用慌,在这个时候感应到月力的召唤,凝出羽翼是我们羽人的本能,所以你只要静下心来,一切就会自然发生的。”

翔点点头,他看见养父母都已经闭上了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静静站立着。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背后的光线已经穿透了衣裳,正准备喷发成翅膀。

翔也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顶处,一团巨大的光芒正在凝聚。一种吸力越来越强,像是要把自己提到天上去,而体内的血液也在急速地流动着,身体开始变得灼烫。背后两肩胛骨处的两点如被火烧火燎一般,痛得他想大喊。

忽然小悠的欢呼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我有翅膀啦!我有翅膀了,我能飞啦!”翔忍不住睁眼去看,小悠的背后已经竖起了蓝色的光翼,那光芒时强时弱,发散出光丝,有羽毛的轮廓渐渐明晰。

他这一分心,本来强烈的上升感立刻就消散了许多,只感到头晕目眩,翔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专注于自己的背后。

已长出的羽翼在黑暗中不安地期待着,无数健壮起来的翅膀在西方残月下闪着青色光芒,像无边无际涌动的幻想。

“孩子,你十六了,到了单飞的年龄啦。”有母亲说。

“呜呜呜……不要,我不要一个人飞……”孩子在夜中哭泣着。

“不行,这是传统,今年你要再跟着我们飞,你父亲会把你打走的……孩子,以后你要自己保重啊……”母子俩抱成一团哭着。

黑夜中涌动着期许与感伤,每一年七夕,就是一次部族的解散与重生。

“喂,阿宁,今年我们一起飞啊……”每年的七夕又是青年们表白爱情的日子,他们在茫茫人群中温柔地呼喊着,寻找着自己相伴终生的人。

“君儿,我想了那么久,终于想好啦,我今年一定要和你一起飞!你愿意牵住这根红绳吗……”

黑夜中涌动着无限柔情无限欣喜,还有失落与希望。

黎明快到了,东方已现出紫色霞光。万众期待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倒数与欢呼,然后是壮观的振翅齐飞!

翔被身体的痛苦拉扯着,自己的灵魂像是一半已升入天空,一半却还被钉在地上,突然那一瞬间,他的背后,像有两团火焰终于爆燃了起来,仿佛血肉一齐从两个翼展点向外喷涌。他狂吼了起来。

“我是不是有翅膀了?”那一瞬的痛苦过后,翔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变化,他兴奋地对着养父母和小悠大喊着。

可是养父母、小悠、小悠的父母、周围的羽人们,突然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像是看见一个怪物。

“他背后……那……那是什么……”人们惊恐地后退着。

翔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凝出来的东西,突然呆住了。

他的背后,没有漂亮的羽翼,只有一大一小两团血糊糊的东西,如正在熔化的泥塑,一团黑色涌动着,展开着,像要挤出这团血肉,仿佛是一个可怕的黑色怪物正在成形。

翔听到自己绝望的尖叫声,压过了一切声响。

“黑色的翼么?”

“有人凝出了黑翼啊。”周围的人惊恐地喊着,向周围退开。

“灾难就要降临了么?”

翔看见连他的养父母也在向后退去,小悠躲到了父母身后,所有的人正远离他,就像当初在人族的村庄时一样。

“为什么!”他大喊着。

但这时,一声响箭划破了天空。

森林四面响起了杀声。

“人族?”羽族人惊讶地抬头。

高大的人族军队将领站在虎狼群踞的旗下,手里把玩着一枚挂在脖前的黑漆漆的铁牙。

“终于赶在黎明之前完成包围了,如果今年再让这些羽人飞起来,他们的版图又会扩大数倍,我们就永远也别想一统北陆了……杀!”

燃烧的箭雨射向他剑指的地方,如千万火蝗扑入森林,树木开始熊熊燃烧,整个部族的羽人全部淹没在箭雨和惊叫之中。

人群互相践踏着,孩子们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重重的东西把他撞倒在地,翔骤然觉得天旋地转,像是朝深渊翻滚下去,好半天,他才从眩晕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正压在自己的身上,面孔扭曲如恶鬼,他尖叫一声,疯狂地踢开尸体,爬起就跑。

而人族的骑兵正从身后追杀而来,翔被人流推撞着,密集的箭无休无止地落下来。身边不时有人倒下,死亡正在轻易地将他们揉得粉碎。

翔在绝望中寻找着家人,但他很快又被撞倒在地,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他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了。

“快飞起来,飞起来啊!”有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飞起来!飞起来吧!”从南到北的声音在喊,活着的人大声喊着,开始应对死亡的挑战。

那么多对蓝色羽翼在这一刻腾空而起,其景象连山坡上的人族也不由得震惊,连手中的弓也松开了。

“羽族飞起来了,用箭封住天空,不能让他们飞到高处!”人族将军大喊。

成百上千的羽人在飞向那片蓝天的途中栽倒了下来,尸身像雪片般落下。

这时一阵大风从林外涌来,幸存的族长们带着各部族的战士借力乘风而起,将羽族的弓箭射了回去。

“在七夕这一天向羽族挑战,他们真是疯了。当羽族飞上天空,就无人能阻挡我们。复仇!战士们!”族长呐喊着。

凭着天生对飞行的敏感和卓越的眼力,羽族的弓箭战士开始了反攻,人族士兵明显感到了那从高处呼啸而来的压迫感。

羽族虽能飞翔,力量无奈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羽族弓箭战士无法使用强弓,箭又多是猎箭,没有铁箭头。所以人族军马都上了重重的皮甲,举起木盾,仍然冒着箭雨推进着。

“女人们快带着孩子们飞出去!”战斗着的羽人们回头招呼。

羽人们渐渐散成一群群开始冲刺,有的冲了过去,展翅消失于无形,有的栽落在地,更多的是被弓箭逼退回来,又聚拢冲上去,像蜂群般飞来飞往。

翔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群,他环顾着四周飞行的人群,盼着找到熟悉的身影。

急红眼的羽族战士已向人族军俯冲而去,他们扑撞在人族武士身上,与他们肉搏在一起。地面格斗羽族绝不是人族的对手,但惟有这样才能冲乱人族的弓箭手,给族人突围争取时间。

人族军队没有想到羽族有敢于肉搏的勇气,他们被从天空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飞撞而来的羽族战士冲得大乱。

“快冲出去!”浑身是血的羽族战士们在人族战斧的劈砍下大喊。

羽族向这个缺口疾冲而出。

……

翔还在地面蹒跚,背后那双丑陋可怖的翅膀像是个怪物一样紧紧地束缚着他。这时空中两个身影飞过,那是他的养父母。

翔大声喊着,把手伸向他们,可是他们望着翔背后那可怕的残翼,终于折向天空而去了。

“不要丢下我!”翔绝望地大喊着。仿佛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向他,他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

当翔醒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黑色,好半天他才明白那是没有星星的夜空。身子在颠簸着,他发现自己被绑着丢在一辆大车上,身边还倒着许多被绑着的同族,层叠在一起。后方,是燃烧着的森林,大火冲天不熄,天空红得灼眼。

三天后,翔和被掳的羽人们被拉到了一片泥泞的平地上,这里有临时搭起来的木台和囚笼,还有许多人族拥来挤去。翔听得懂人族的语言,他很快明白了,这里是一处奴隶市场。

被掳来的大多数是女人和小孩,成年男子的头颅全部被挂在人族骑兵的马脖前,成为他们炫耀战功的标记。翔听见买主们在议论着:羽人是最不受欢迎的奴隶材料,身轻又力弱,不能做苦工,一般只有那些长相尚可的女子能被买去做奴婢或舞妓,而剩下的没有买主的,全都会被当场杀死掩埋。

翔看见市集的远处,果然立着触目惊心的数个大土丘,有的已野草萋萋。那难道也将是他的葬身之所吗?

人族买主们在各个木笼间转来转去,像挑选牲口一般,看中了谁,就让看护把他拖出来,打量一番,讨价还价。笼中的羽人,大多瞪着麻木的眼睛。

凄厉的哭叫声传来,那是被挑中了的羽族女子,她被按倒在一旁的板上,被用尖刀活活挑去背后的凝翅点,那女子的惨叫声像是要把自己撕裂了似的。翔紧缩在木笼的一角,颤抖不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下午的时候,一个喊声在木台上响起来:“各位来看,这里有稀罕物,鱼尾的鲛人,没有见过吧。从沼泽里网上来的!要是没有高价,我就献给青阳王去讨赏了。没有五百金株,可绝买不着!”

翔一惊,难道是镜儿么?泽不是在保护着她么?她竟也被捉来了么?

 

第一章 起飞日 七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人们冲上台去,围住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嚣叫狂笑着。

那声音再次喊了起来:“恭喜齐吉彻部武将军得此宝贝!”两个士兵抬着一个麻袋走出人群,袋口处只露出一张少女的脸,绳系在她的脖颈处,就这样被抬上了马车。

翔忽然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脸庞正注视着自己,他抬头一看,笼外的竟是父亲,他的人族父亲——颐。此刻他穿了一身人族士兵的战衣,腰中挂着长刀,面色焦黑,胡须满面,翔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父亲!父亲是我!”翔惊喜地大叫着。

但颐却像受了惊似的,一转身在人群后消失了。

翔冲到笼前,惊慌地望着,却再也看不到他。父亲不可能认不出他了,也不可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走?只因为我们已经是交战的种族了么?还是自己背后这丑陋的翅膀使他厌恶?

翔忽然觉得,死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如果活在世间没有亲人,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的名字,那么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奴隶市一直开了三天,翔所在的笼中只剩下他和另外几个老病者了。贩奴者们开始拆解集市,把那些还在笼中卖不出去的羽族拖出笼来,就地杀死,血流遍地。贩奴者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清理着。翔觉得浑身冰凉,他不能想像自己被拖出去,刀落在自己颈间的情形,可屠杀者已经来到自己身旁的木笼了。翔紧闭双眼,不敢看就发生在咫尺的杀戮。

当这间笼门终于被砰的一声打开,翔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拖了出去,没有人挣扎。当一只粗暴的手也将自己拖出笼外时,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原来人在绝望时,脑袋中什么都不想,接受一切命运。

他身边的羽人倒在了血泊中,刀斧手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羽人真奇怪,别的羽人不飞行时翅膀就化了,可他的却还留在背上。”那个持刀的人说。

“这家伙的背上长的是什么啊,那是翅膀吗?真吓人。反正卖不出去,杀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说:“等一等。”

翔抬起头,看见了他的人族父亲。

颐显得更瘦了,像几天来都没有睡好觉似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脏污,但眼睛冒着亮光,像是为终于及时赶到而喜悦。

他抛下十个银株,对一旁的贩主说:“这是你当日对我说的价钱,是吧。”

那贩主接过钱,一言不发。颐一把抓起翔,向外疾走。翔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捏得分外紧,分外紧。

直到远远离开奴市,颐才像是力气终于用尽了,抓着翔一齐倒在路边。他还是不肯松开抓着翔胳膊的手,也许怕一松手他又离开了。可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眼睛望着前方的土地,虚浮无神。

“父亲……”翔说。

颐不回答,过了好久,才张开焦干的嘴唇:“你知道你值多少钱?”

“十个……银株?”翔喃喃说。

颐摇摇头,嘴唇抖动。

“父亲……你……”

“那是你的姐姐……”颐紧抓着翔,“我把你姐姐卖了……”

他忽然一把把翔甩了出去:“我当初为什么要养你?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一直祸害我们家,因为你,全村都被抄了,我们没有了地,田被用来养马,我一把年纪要被赶着上阵去拼老命。我傻啊,我傻啊,居然养了个羽族。我这一辈子就害在你手里了。可怜我的阿沐啊,阿沐……”

翔呆坐着,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他,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撕碎了。他也宁愿自己被撕碎了,为什么人在世间,总是有这么多的苦,为什么人为了活着,总是要像草芥一样。战争是为了什么呢?以前安宁的生活全没有了,有谁能从厮杀中得到好处呢?

他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跳起来向野地中狂奔而去。颐在后面愣了愣,喊:“翔,回来!我的孩子,回来!”但翔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再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父亲也无法带着 

一个羽人生存在军队里。他曾经充满憧憬,想带着一双翅膀,飞回到父亲、姐姐和小丹的身边,向他们炫耀。但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幼稚的空想。现实是如此残酷,人族和羽族注定无法共容于天地间,翔只想狂奔下去,恨不得抛却一切,连自己也忘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翔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弄到十个银株,用任何方法,都要得到,一定要赎回他的姐姐沐。但他能如何做呢?他不能工作,不能乞讨,一个羽族接近人群立刻就会被杀死或重新捕为奴隶。他只有躲在林中,睁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路边走过的人们。

路边走过的有人族的军队,但更多的是贫民与流浪者。翔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他一动不动,竟然不觉得饿。直到他看见一个青衣人走了过来,他的袍子竟是华贵的云纱,随着走动 

的步履泛着深浅的影调。而袍子的主人却是高瘦如杆,像是风中芦苇,走路歪歪斜斜随时要滑倒一般。

翔想,杀掉他,从他身上一定能找出十个银株。但他忘了自己只有八岁,仇恨充斥了他的心灵。等青衣人走过他身边,他抓起一块石头,走出了树丛。

羽人的脚步是悄无声息的,翔来到青衣人的身后,举起石头,想向他的后脑砸去。青衣人却猛转过头来,翔一下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长相奇怪的人。他一身青袍,下巴尖瘦,细卷的焦胡须,一双怪目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总像在瞪着你。

“哦,”青衣人望着翔的眼睛,“你心中满是仇怨,真是块好材料。”

他的目光这时落到翔那无法脱落的血红残翼上,怪目猛地圆睁,瞳孔像是被眼白挤到了一起,连胡须都立了起来。

“这……这样的羽翼……这莫不是上天要赐给我的?”

他蹲下来抓住翔:“小兄弟,我给你十个金株,你以后做我的徒弟好不好?”

翔高举起石头,猛地拍了下去,青衣人怪眼一翻,嗷一声倒在地上。

翔拍完才想起来,他刚才要给自己十个金株,是十个银株的十倍呢。

一处青翠林间,白石围成的泉池里,波光粼粼,那身体修长的鲛女正游动着,池周围一群宾客铺毡而坐,饮酒作乐,呷兴正高。

“武将军这次突入宁州羽族之地数百里,连焚数座城池,诛异无数,获虏近千,又得了这么个鲛人宝贝,真是声名远扬啊。”席中有人大笑着。

那首席上的将军举杯大笑:“这才是刚刚开始,此次瀚州诸部联盟进击,定要击破羽都,将羽族一举屠灭,只有消去这心腹大患,才可称雄北陆,再图与东陆胤朝相争。”

“北陆草肥马壮,南下之日不远。只是……”那宾客凑前身道,“青阳部吕嵩气势日盛,各部真的要尊他为盟主了么?”

那将军的脸色低沉了下去。就在这时,那青袍焦须的怪人拖着翔从席间穿过,全然无视众人的目光,向他自己的帐中走去。

“庐先生,不过来喝一杯么?”武将军唤着,怪人却丝毫不睬,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这怪人是谁?”席间有人问道,“好生傲慢。”

“嘘,”坐旁人道,“辰月教的主人,可是你我惹不起的。”

那问话人顿时脸色惨白,看见那青衣人,仿佛如看到死神一般,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可是辰月教主的头好像破了,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高手,可以使辰月主人受伤?”席间人议论着。

翔被怪人紧紧拉着,踉跄着奔过席间,他的目光向场中间的池中望去,只见那鲛族女孩尾上的鳞片正映着银光,她的眼睛在波光中清澈透明,却空空如也。

那一晚,一轮巨大明月升起在天空,青衣怪人把翔拉出帐子,带到了高坡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七月十四,已经是起飞日后的第七天了,明月看起来还是这么大啊。”青衣人叹道,他的声音干枯沙哑,像是几十年没喝过水一般。

“我要救我姐姐,你能不能借我十个银株。”翔说。

“你说了一整天了!我说了,你给我当徒弟,什么金株银株,以后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要哪国亡它就得亡,天下人的命运都是握在你手里的。”

“你是谁?”

“你看那是什么。”青衣人用手指向天空。

“月。”

“有几个?”

“只有一个。”

“你再看看。”

翔仔细地看着夜空,可除了那一轮硕大的明月,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他摇摇头:“再没有什么了。”

青衣人冷笑着:“你多看看,等看出了什么,再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