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菜单挡住脸,偷偷地快速吞了吞口水,然后点了我喜欢的牛腩云吞面和一份耗油生菜,朱莉又自作主张的帮我加了一份卤味拼盘,一个冰火菠萝油和一杯热的港式奶茶。我心里猛地一酸,充满被她看穿的感动。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朱莉只是习惯性的豪爽,且她也总是豪爽得起。
等监督服务生帮我摆好餐具后,朱莉就继续回到跟Vivian的对话,Vivian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朱莉,略有迟疑,朱莉笑着伸手搂了搂我的肩膀,对Vivian说:“没事儿,小枝是我闺蜜,我在她面前没秘密。”
朱莉说的没错。她在我面前的确没有秘密,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任何事。
我是那样的一种人,我的关注范围,一亩三分地,总是只在自己。自大学之后,除了学业,我唯一的业余生活就是谈了两段不成功的学生恋爱。而我在恋爱的时候,没有精力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好奇,等失去恋爱的时候,则没有心境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好奇。
Vivian继续翻牌,我听出当时朱莉正处于感情的两难境地,需要在两个她都喜欢也都喜欢她的男人中做出取舍。
我们在那个年纪,还迷信于“专一”的存在,所以当人性的本质偶尔刺穿教育的成见,闪烁出“爱情可以多元存在”的本相时,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先消灭“本真”,不求甚解,只为求取表面上的心安。
那个叫Vivian的女孩表情肃穆,对手上摆弄挺有敬意的,她一边翻纸牌一边回答朱莉的问题,翻拍的动作和回答的用词都煞有介事,有一股对自己能够泄露天机深表叹服的庄严意味。朱莉为自己即将可能面对的取舍既兴奋又忧伤,又似乎对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一桌子牌感到宽慰——女孩子一般在自己不愿意承担选择的责任时,都会想办法说服自己视之为“命运的安排”,各种星座特征、算命卜卦是最常见的自我免责方式。
在我吃云吞面的时候,朱莉一直在皱着眉头思索某张牌上说的那个出现的“小人”到底会是谁。等看我吃完面,她立刻把自己的问题放在一边,热情地要求Vivian给我也算一盘。
朱莉就是这样,她似乎有一种随时可以放下烦恼的天性。
而我不行。
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刚刚结束一段恋情,正处于对自己充满否定、时刻都感到前后一片荒芜的惶恐阶段。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在感情领域对自己否定和感到荒芜的时候,基本上她的人生也很难有其他过硬的支点。
Vivian让我抽了牌,在翻了几次之后,她胸有成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个你的贵人,介绍你认识一个男人,如果你们在新年之前连续见3此,那个人将是你的Mr.Right。你们就会有至少十年的因缘。”
她自始至终严肃的态度和抑扬顿挫的表达加剧了纸牌的可信度。
那个茶餐厅的大厅里有几根承重的柱子,柱子上刻着百家姓。
我皱着眉头盯着柱子,像朱莉思索谁是小人一样试图从百家姓里得到启示,从脑海里把认识的人一一翻出来看谁吻合我想象中的“贵人”形象。
朱莉也特认真地跟我一起想,正想着,她忽然大叫了一声:“Allen!”
这一声吓了我一跳,正纳罕她怎么能从柱子的百家姓中看到一个英文名字。回头看她,才发现她在朝门口的方向热烈的招手。
Vivian笑着嘟囔了一句:“你认识的人真多,到哪儿都是熟人。”
刚进门的一个男子应声朝这边看了看,等认出朱莉,就笑着走过来。
这个朱莉叫他Allen的男人,就是许友伦,就是后来成为我男朋友,我们分分合合纠缠了整整十年的那个人。
“Hi!Lily,你好吗?好久不见!”许友伦走过来热情地跟朱莉打招呼,身上还带着户外寒冷的气息。
“好久不见!”朱莉热乎乎地回答。
“你真是越来越美了!”
“谢谢,谢谢,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有吗?对美丽的女人呢,我都只有诚实啦。”
“哈哈,这态度不错!”
“一贯如此嘛!”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你问什么?”
“我当然是问你跟谁来吃饭,要不呢?”
“哦,好可惜,我以为终于有人关心到我的孤单。”
“你孤单?哈哈,别装了!如果连你都会孤单北京岂不要变成空城!”
“唉,讲真话总是没什么人相信。”
“哈哈哈!”
“哈哈哈!”
他们就这样,有来有往、俏皮的寒暄,期间还包括西式的拥抱加贴脸,然后他们就一起笑起来,一副知己知彼、共饮长江水的样子。
在我后来对许友伦时断时续的回忆中,翻箱倒柜搜索出许多已经淡化的瞬间,有一天,当想到这个画面,我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莉说:“如果连你都会孤单,北京岂不要变成一座空城。”
他们在彼此开着无心的玩笑时,闲云野鹤的,一定想不到,不过两三个月后,北京,就真的,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的鼎鼎首都,在出奇的灾难面前也一样难免于空城的厄运。
那年,王菲唱着林夕的歌词道:“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我逐渐长大,被命运翻炒,慢慢地也不得不相信,在云端,一定有什么远远超出人类想象的存在,那些被不同种族用不同名字崇拜的诸神,在意着我们所看不懂的在意,成全着我们所不能了解的成全。
我不知道是否在朱莉和许友伦调侃的那一刻,我们交流处的哪一个粒子无意间飞向宇宙,拨动了诸神中不知是谁的恻隐之心,于是神明要向世人证明,许友伦自诩的孤单,出于绝对的诚实。
就之后的发展看,相较于一个三十岁男人的诚实,神明似乎没那么在乎北京这个帝都的国际地位和形象。

莫失莫忘4
倾国倾城地昭示诚实有多么重要,或说,一个人的诚实有多么值得倾国倾城地被证实。生命中的轻重,就是可以这般没有道理。
回到那天,我们还一如既往地散乱在混沌里。
我看着他们,红男绿女,心里羡慕地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像朱莉,有再生纸一般的贡献,像一个纺织女工一样一刻不停地把能挥舞到的各种感情密实地交织在一起,在情感的荒诞世界里,左右逢源,贡献很多,浪费很多。
我多么想,我也可以那样,被赞颂也咱送人,被宠爱也宠爱着谁。
是啊,我多么想。
正这么走神着,还是陌生人的许友伦已轰然在我对面坐下来。
我第一眼看到许友伦的时候印象并不是很好,确切的说,我并没有看的很清楚,自他坐在我对面之后我就开始了最常见的局促。我不擅长跟人交流,何况对方又是一个陌生的、个性张扬的异性。
后来许友伦告诉我说,我当时的局促被他以为是对他有好感的表现,并且他好多次都试图强迫我承认这个根本没存在过的好感。
“如果对我没好感,你没可能脸红啦。”这是许友伦的结论。
对于自恋的双鱼座来说,我毫不意外他有这样固执的以为。
“我很久没见过女孩子害羞了,那时候我认识的女孩子,都不怎么害羞的,所以其实我都不记得你的样子,只记得你的害羞。”
这也是若干时日之后他对我说的,同样符合双鱼座那种对自己泛滥的敏感深信不疑的特性。
反正,事实就是,我们确实都没有看清对方。
我只记得他戴着一条橘色的围巾,或许那个橘太过鲜艳,在它的映衬下,他的眉眼格外鲜明。那似乎是一张五官很嚣张的脸,眉毛、眼睛、颧骨和下巴都在往各自的方向使劲儿张扬着,凑成一种略微长过头的阵势,就好像鼻子下面有几根猴皮筋儿在暗中奋力牵扯着,才不至于让它们分崩离析地随时从这张脸上长飞出去。幸好,他嚣张的五官上被两道略走“八”字路线的眉毛中和了一下,中和出一些可伸可屈的温良。
一个内心充满自怜自艾的文艺范儿女设计不会一下子就对一个亢奋得五官随时都有可能分裂的男人产生好感。
许友伦不管,显然他对自己的感觉和五官的分寸都很满意,所以在朱莉简短的人物介绍之后,他就开始展示他熟练的寒暄能力。
我很不会应付有陌生人的场面,只好跟着朱莉她们的反应勉强对学友伦说的那些不好笑的笑话报以微笑。大概是使出很大力气才能挤出那些微笑,不就脸就酸了,正在焦虑的尴尬中,还好服务员几十送来了我们打包的烧鹅腿。
我接过外卖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左腿,没错吧?”
服务员本着“小事化了”的态度当着我的面打开餐盒让我检查。
“你懂得要吃左腿?”这是许友伦除了寒暄的那句“Hi”之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懒得再扯出我老板Chloe什么的那些缘故,就含糊地哼哈了一下,接着许友伦就把为什么要吃左腿的这一讲究对朱莉她们俩讲解了一遍。许友伦是香港人,大概我选鹅腿的立场唤起了他的某一种乡愁。我忍耐到他解说完,趁他低头喝汤的空,赶忙面有愧色地跟朱莉说我必须要赶回去加班。
朱莉体谅的没挽留我,并坚持抢过鹅腿的账单。
鉴于许友伦在场,我不好意思走得那么自然,僵硬地扭捏了几下。
“你放心,不是我付钱,让Allen付。”朱莉笑着说“男人请女人吃饭吃他们最初级的快乐!”
“是是是,请务必给我机会快乐。”许友伦捧场地从朱莉手中接过账单,看起来自然而真诚,他也接过她的笑话继续道:“不过,亲爱的,你要教我怎样才不会一直停留在初级快乐中。”
“哈哈哈!”
“哈哈哈!”
我在他们的笑声中略狼狈的忙乱着逃走了,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不识人间疾苦的调侃究竟有什么好笑。
并且,我恨那些随时都能毫不含糊地称呼别的女孩儿为“亲爱的”的直男。
等到了路上,我转而又为自己内心的动态对人性感到失望:一个人,可以坦然地接受别人的慷慨,可是,就不能同时接受别人因过得优渥而更单纯的无聊?
我甚至连“谢谢”都没说,“谢谢”代表接受,“接受”实则是一种不亚于“给予”的重要能力啊。
我赶在Chloe进门前五分钟把鹅腿放在了厨房的长桌上,并且殷勤地按她制定的标准给她冲调了一杯柠檬蜜:三片柠檬,一汤勺蜂蜜,八十五度的温开水,顺时针搅动四下,搅动时汤勺不能碰到杯子边发出响声,搅动的次数也不能多,否则就会过酸或果肉过分脱落。
Chloe回来之后,面无表情的吃完她的晚餐,也喝了我为她准备的柠檬蜜。我对她吃完喝完什么都没说感到有些失望,可我又尚未熟练掌握“邀功”这一本领。
她水足饭饱之后又来了精神似的到她的办公室处理公务,我只好坐回我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打开电脑。
Chloe没有明确要求我在下边之后不能有自己的休闲娱乐,但她平日里制造出的威仪让我根本无法在她面前放松。
我正在浏览网页的时候朱莉打来电话,说我刚看的小说落在了餐厅。
“我让我那个朋友给你送去,Allen,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男的,刚好他也住“现代城”,跟你办公室在一块儿。你是在紫色那栋楼是吧?他住绿色那栋。”
“哦哦,不过我还没忙完呢。”我压低嗓音搪塞道。
“没事儿,我把他电话号码给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找他拿就成。”朱莉在电话那头音色清澈,继续着她心无城府的敞亮。
我敷衍地把许友伦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即时贴上,其实我自己清楚,我宁可丢一本喜欢的书,也不愿意挑战自己面对陌生人的能力。
那时候,我认为,跟许友伦之间,不过是互为彼此的“路人甲”,我们的交集不过就限于我吃了他埋单的晚饭,而他拿走了我的《理智与情感》。
这样一想,原本是寂寥的释怀。
清高的女人势必孤独,胆小的女人总是寂寞,我,又清高又胆小。因此,一边心如夏花狂乱无序地绽放,一边生活如止水,无聊到几乎每天都听得到隔壁冲马桶的声音。
我在跟许友伦第三次和好的时候,两个人都身心疲惫,终于首次同步讨论起婚嫁来。那时候许友伦的事业好容易攀上一个新的山头,他的自信终于允许他在情感上冒险。在收到他单膝献上的钻戒之后的晚上,我们经历了那几年中最畅快的一次房事,男欢女爱得特别彻底。之后他瘫在我的臂弯中沉沉睡去——是的,我们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睡姿,有情有性时他睡进我的臂弯,有情无性则是我睡在他的臂弯,适逢心情性质全无就背靠背,供求关系井然有序。
那晚我睡不着,遐思乱飘,不经意想到跟朱莉一起见过的那个算塔罗牌的Vivian。
她说的是对的,许友伦确实算是经由朱莉介绍认识的,朱莉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也没错。
猛又想到她说:“如果你们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那个人将是你的Mr.Right。你们就会有至少十年的姻缘。”
我心里一紧——我们并没有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
事情后来的发展,确实是我们没能抗拒“命运”,即时谈婚论嫁,仍旧半途而废,再次分手。
分手后,我又想到Vivian魔咒式的预言。
是啊,我们并没有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
或是,其实我们有可能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假如,那天Chloe不回来加班,假如,我对自己不是那么的没自信,我就有可能去找许友伦拿回我的《理智与情感》,这样的话,不排除我们有可能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
也许,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的苦要一次一次生生吞下去。
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各种情侣之间的不如意之事,一个不落,都变换各种花样出现在我和许友伦时聚时散的岁月里。
然而,命运不理会什么“假如”。
我们没能在新年前连续见三次,因此我们今生失去了那“十年姻缘”的可能,不,确切地说,我们只是失去了“姻缘”的可能,然而那“十年”,我们之间却是或连枝共冢或刀光剑影,确实一个时辰都不曾少。
在那十年即将启程的时候,我还在自艾自怨于各种浅度的窘境。猛地,它们统统在重创面前低了头,灾难也有可能是化了身的天神,度化无数庸碌之辈如我,使之有可能了解到“无常”的存在,存在的方式也有上万种法门,每一种都量身定做,以每个人的格局眼界,根本没可能逃过注定在宿命中的那些风尘仆仆的劫和缘。
有一句俗话叫“好景不长”。
我倒是觉得,“景”无所谓好坏,都不会太长。
毫无预备地,SARS来了。
SARS 来了。
那是一场没有准有经验的灾难,最槽糕的是,等我们意识到这场灾难的峻烈时,我们已经置身其中且基本无路可逃了。
很多人在灾难之初选择离开北京,我也那样想过。
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在电话另外一段用愁苦的语调、敷衍的态度打消了我回家的念头。
我的父母住在一个人口相对稀少的二线城市.因此SARS灾情没有给他们带来那么巨大的影响。我还有个姐姐,早早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毕业之后嫁给了在她的大学做短哲交流的外教,随后跟那个外教一起去了加拿大。我上高中以后猛然开始玩儿命学习,主要是因为想离开家的念头化作了一股非考上大学不可的动力。我父母的家没有提供过安适和放松的栖身之地,我亲姐姐形同虚设,练户口都被注销了。
我的家人们对我的热情有限。这也难怪他们,连飞机上安全气囊的说明书都清楚地告知大人在照顾小孩儿之前需先照顾好自己。他们只是普通的大人,有普通的自私和普通的软弱。
就这样,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是:一场崭新的灾难降临,我寄居在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城市中,没有家,没有亲人,不被爱,也没有在爱着谁。
如果说,“不被爱”这慨叹听起来太过幼齿的话,那么“没有在爱着谁”则具有一定的自省意味,使得“爱”这个字听起来不至于显得那么浮夸肤浅。
是啊,我们常常是透过“不爱”和“不被爱”,才能真的看清,在我们张嘴就来的“爱”的底里,深藏着根深蒂固的利己主义的本质。
说回SARS。
就在我的妈妈用“回家会不会丢工作”这个担忧作为婉拒我的理由之后,没几天,我还是就地失业了。
奢侈品及其周边行业的疫情面前暴露出它生老病死的生命本身压根无关的脆弱本相。
Chloe在派发完遣散费之后呆坐在办公室里,其他人都黯然散去,只剩我还在自己的座位上踌躇。
我踌躇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首次失业,经验有限,手上刚收到的遣散费差不多是我唯一的“存款”——如果我把它存起来的话。另外,更加尴尬的是,我借住在办公室,就算想离开也不知能去哪儿。
Chloe被失落蒙了心,把我的踌躇错会成留恋,一时萌生出惺惺相惜的凄凉感。
她让我不用担心,说就算公司关张,也不代表我得马上搬走。又说,为了减少开支,她会把自己现在租住的公寓退了,她跟雪纳瑞露露搬到办公室住。
等做了决定,Chloe说:
“大家在这儿,彼此陪伴,争取共渡难关,等过了这阵子,在看,以后,会怎么样吧。”
她说到“以后”的时候声音有些抖动。
那时候,没有多少人,敢对“以后”抱存太高的期望。
我当然是立刻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兵表态说只要她需要,我还是可以帮她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Chloe苦笑了一下说:“行啊,公司肯定没什么事要处理了,你就帮着阿姨一起忙点儿家里的事儿吧,反正,这阵子,我们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不过,你也领了遣散费,我也不收你房钱饭前,我可就不发你工资了啊。”
我连连点头,由衷感谢。
当天我们就开始打扫住处,Chloe善心大发,让我从储藏室搬出来,她把一个以前当会议室用的客房给我住,她和阿姨分别住另外两个房间,办公用品和桌椅一部分被挪进储藏室,塞不下的则摆在客厅。就这样,我们三个背景不同和一条名叫“陈白露”的狗因SARS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
我在那儿住了三个月。
等过了几年之后,有时候我甚至会怀念那三个月里的某种难得的单纯。
起初还有些担心,怕这个平日里让我倍感压力的女人是否难以朝夕相处。事实是,那一阵子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关心疫情的发展和猜测新闻的真实度上,给别人压力需要精力,而那是一段没有多余精力的特殊时期。
Chloe从搬进办公室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每天花很多时间读《圣经》,开始是她自己读,后来在小纪阿姨头疼脑热了一回之后,Chloe就坚持让我和小纪阿姨一起听她读《圣经》,每天上午读两个小时。其他的时间,除了三个人集体做饭吃饭之外,我们都各自在房间保持着互不干扰的安静,即使同时出现在公共空间也都格外有礼有节。
SARS的发生让每个人强大的自我在集体灾难之下普遍降到最低点。人跟人之间不再需要过度的交集,到处的愁云惨雾滤掉了平日臃肿的无聊,剩下来最简单明确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
疫情也催生出了我跟许友伦的爱情。

凡事都有因果,在一个人人生的因果中,没有哪个人、哪个阶段真正重要,因果就是因果,每个发生,事无巨细,都不可或缺。
事情要从小纪阿姨忽然头疼脑热说起。
那是在公司解散的几个星期之后,SARS疫情正以迅猛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挑战着人们对恐惧的耐受力。
在当时,说自己”发烧了“,基本上等于自绝于人民。
Chloe先愣了几秒,然后迅速冲到窗前打开窗户,又迅速冲进储藏室找几根艾条拿出来点燃分别放在房间各处,同时简练地对我说了句:“冲板蓝根!赶快!都喝!”
我上战场似的跑进厨房冲了三杯板蓝根。露露先是看Chloe跑就跟着跑,后来又看我跑也想跟着跑,一时间分不清跟谁跑更紧急,来回折返,把自己忙坏了。
我端着板蓝根出来的时候没看见脚下的露露,差点被它绊倒。
Chloe呵斥了一声:“陈白露!别添乱!”
那只狗听出了主人语气中的严肃指数,“呜呜”了两声夹着尾巴躲一边儿去了。
我哆哆嗦嗦地举着传说中能预防SARS的褐色液体,分别递给Chloe和小纪阿姨。
小纪阿姨犹豫地看了看Chloe和我,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不敢接我手里的杯子。
必须得承认,我不是没有担心和迟疑。
那是一种无法类比的严格的考验,有多少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仅仅是为了领取别人颁发的“好人牌”呢?况且,如果连生命的持续都无法保证,好人牌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在那些日子里,方圆几里之内出现体温正常的别人,几乎意味着生命受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