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只是不好发作,挥了挥手。怦然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走回女生的队伍中。
下课后,她默默走回教室。临近上课铃声响,周勋才大汗淋漓地回来,随手把篮球往座位底下一掼,揪着T恤抹了把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汽水,最后坐下来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多久了?”
她没吱声。
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胆小也罢,她只是个小姑娘,有点怪,也会害怕。
周勋没有再问下去了。
下一堂是数学课,教他们数学的女老师刚刚毕业,格外爱较真,一见有人睡觉就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那是一道线性方程,不演算怎么能够立即就答出来,老师明显就是故意刁难。
怦然唰唰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推到周勋面前。
周勋倒不惊讶她这样迅速的反应,施施然报了答案。女老师沉着脸:“过程呢?”
“不知道。”他坦率地回答。
“出去站着!”
她反而害了他呀。
她无限内疚,低着头,以耳朵注视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从窗户望出去,他低头靠着墙壁,手插进校裤裤袋,徒劳地保持着把自己嵌入墙里的姿势,四周温柔地漫溢着一种孤独的气氛。
他害怕孤独,所以拒绝了很多开始。
第二天来上学,学校里沸沸扬扬地在传,那个体育老师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见也见不得人。
怦然乍听这消息先懵懂地看周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课本,瞥了她一眼,反问:“你看什么看?”
她心虚,仓皇地低下头,却听见那厢轻轻地哧笑了一声。
体育老师气疯了,校长也觉得兹事体大,满校彻查。这样毫无章法的盘查,竟查到了他们班上。语文课中途,周勋被教导主任叫出教室,怦然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只听见稀稀落落的几个词语:不知道、不认识、不清楚…
她的心七上八下。
如果说他是个清白纯良的人,怦然不太会信;如果说他罪大恶极,怦然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课本从不会教的某些事情,在彻底的黑与白之后,有一块灰色地带,组成这块区域的词语通常都很暧昧,行侠仗义、游戏人间,还有,英雄主义。
体育老师一口咬定是这个男生。不等对方认罪,校方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安排一系列的惩治手段,检查、说明、礼拜一升旗典礼上通报,校长致完词后,话筒传到他手里。
怦然站在台下,仰脸看过去,太阳光大手笔地洒下,光芒万丈,他立在中央,校服有点脏,他闲闲抖开一沓厚厚的纸,教导主任的表情果然相当满意。
他一字未念,径直对着那体育老师道:“以后再敢打我们班女生的主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学生们对该名体育老师早已深恶痛绝,不过因为大家年纪小,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此话一出,台下先一声轰然叫好,其后掌声雷鸣。教导主任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将周勋硬拉着从台上拽了下来,他只是笑,剑客游侠一样的笑容,人高腿长,高了教导主任一头不止,被教导主任生拉硬拽,看过去也真是不伦不类。
走过他们班级的时候,周勋隔着老远冲她笑,嘴咧得很大,得意极了。
那时候他是真的像,像仗剑江湖的剑客英雄,命只有一条,挑在剑上。
校方也是有意压一压这个男生的戾气,大中午叫他站在国旗下反省。她跟江川吃完饭从食堂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江川皱了皱眉头,拉着女孩快点走。
她一步三回头,江川教育她:“这种人太危险,你以后离他远点。”
怦然睁大眼睛,仿佛不解。
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吗?你凭什么觉得他是坏人?
可这是江川,从初中开始照顾她的江川,一个正直清白规矩的男孩子,他的判断也会出错吗?
判断一个人好或者坏,在任何一个年纪,都是一道难题。
她被江川拉着一步三回头,那个男生,名字里带了一个勋,长相做事也类似骑士的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我有错。
尤怦然这个小姑娘有一个不算毛病的小毛病,有人对她好,她就只会记得那人的好。
对,他是胡作非为,对自己无礼,又热衷恶作剧,但起码人家行侠仗义不是?
她回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父亲说了。父亲是搞教育的,立刻着手调查,打了几个电话去教育局,又反馈到学校。校方如临大敌,几日后,真相大白,那体育老师被全市通报,被吊销了教师资格,再也没来过学校,周勋沉冤得雪。
这件事教会尤怦然,任何麻烦,都可以转身向父亲寻求帮助。
但是这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在哪里都得不到答案。最后,父亲微笑着解释:“电影看过吧,迷人的笑容,或者发亮的眼睛,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稀薄的光影,青春草原上花朵上滚动着的露珠,这些都是美丽的东西,可我们真正觉得什么印象深刻,却需要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人呢,也是,整体的意义大于局部。”
她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勋很怪,神秘的怪。在苹果才刚刚发行到3的年代,他有一部黑色的智能机,也不见他显摆,就拿来当手表看,平常随手丢在书包里;他什么都会修,她的卡西欧进了水,他拿去鼓捣了一节课,她戴上一看,哇,走得又准又稳。最厉害的是,他竟然有一整套《城市猎人》的原版漫画,是中考结束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她激动得快跳起来,连声问他有没有去过东京新宿区地铁车站东,有没有在入口大厅的留言板上写过暗号。
他立刻拿出手机,把照片一张张调出来给她看,“XYZ”三个字母赫然入目。她睁大眼睛,不由得“哇”了一声,他得意地笑,准她借去看一段时间。
跟江川一起做作业的时候,她在那边偷偷地看漫画。一个女孩抱着一沓作业过来打招呼,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问他:“我能坐在这儿吗?”
江川介绍两人相互认识。女孩叫沈倩,是他们班的团支书,当初入校的迎新晚会,就是两人搭档主持。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沈倩歪着头笑眯眯地问尤怦然:“你在看什么?”
怦然把封面亮给沈倩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江川瞥见沈倩转开视线时的万分不屑。
第一次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来审视少年时代的好友,他终于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种种的不合时宜,她固执地保持着从前的爱好、习惯还有生活方式,任由时光飞逝,她永远留在了那个时期。那个笨拙犹如鹌鹑的年代,沈倩是当中的那只天鹅。
可江川同学是否想过,这些部分对整体而言,能够算得上缺点吗?
去图书馆前台还书的时候正遇上长龙,深植于怦然同学体内的城管体质彻底爆发,她走来走去维持着场内的秩序,却被后面追逐打闹的学生撞了一个踉跄,一脚踩空,头重脚轻栽倒在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秒钟,江川意识到哪里开始不对劲儿。
学校的图书馆门前就是篮球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正碰见一堆人闹哄哄地挤在篮球架下,个个大汗淋漓,一颗球滴溜溜滚过来,滚到怦然脚下。
有人大声叫她:“尤怦然,球!”
她清脆地“哎”了一声,摆好姿势脚用力,球直线飞过去,撞到柱子上弹回老远,周勋放声大笑:“谁叫你踢篮球的,捡回来。”像差使一只小狗。尤怦然天生好性儿,被人这样命令也没生气,挺高兴地把球送过去,没注意到江川在后头皱了皱眉。
周勋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老老实实回答写作业,他好大一声“哎哟”,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她头:“好姑娘。”像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江川有一回跟她讲:“这种人一看就流里流气的,你离他远点,不要被带坏了。”
沈倩也微笑着,怜惜地道:“怦然这么单纯可爱,别跟坏男生走得太近。”
第三个这么劝她的,是她的班主任。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试公布成绩,数学她83分,周勋62分,物理她84分,周勋61分,他每一门堪堪擦过及格线,巧合得连老师都怀疑。课后,班主任把两人叫去办公室,拿了试卷在那里比对半天,结果却是,她对的地方他错,他错的地方她都对。
“嘿,你们俩还真是,”班主任是教化学的,成语不晓得怎么用,想了半天蹦出一个词,“天生一对啊!”隔壁桌的语文老师当场就喷了。
最后班主任挥挥手,让周勋先回去上课,专门将怦然留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你成绩稳定,理科扎实,英语老师还夸你口语很流利,这些都是你的优势,你要扬长避短,多跟班里的孙思敏啊王乐怡一起接触接触,他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你有一两门成绩拿得出手,其他再抓一抓,前进个几名没什么问题。”他推心置腹地规劝这个女孩子,“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国几千年的俗语总归有点道理。像周勋这种男生,公然顶撞老师,刚进学校就惹了这么多事情,品质有问题,你啊,年纪小,远着他点,多跟好学生在一块儿。”
她不吭声也不表态,乍一看,总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
从办公室出来,一进教室,一只手工纸制的纸飞机迎着怦然的面悠悠飞过来,她伸手抓住机翼,展开来一看,大马金刀的两个字:周勋。阅卷老师一定不会喜欢的江湖气,因为敷衍。
尤怦然突然眼前一亮。
她拿了试卷回座位上,他头也未抬,仿佛一点不关心老班单独留她下来有何蹊跷,自顾自做他手头自己的事——折飞机。
她坐下,默默把卷子推过去,他好笑似的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大概觉得有趣。
坐在她前排的赵敏敏转过头问她一道空间几何怎么解,她扫了一眼题目,在图上添了两条辅助线,又列出几个公式。赵敏敏恍然大悟,震惊地问:“你怎么才考83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吐舌头,“对不起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数学老师格外喜欢她,夸她思路灵活,像世外剑客,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有一身超强内功,专好剑走偏锋,也不像其他好学生藏着掖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生怕别人学了什么经验回去。所以同学乐意问她,高兴跟她玩,有了什么刁钻古怪的数学题,老师也总爱笑眯眯地点她起来:“怦然你来说说看?”
可是每次成绩出来,她也不过在中游徘徊。
周勋漫不经心地把一张纸折来折去,怦然按捺了好久,才飞快地掠过一句:“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说完立刻别开脸,心怦怦直跳,也觉得窘迫。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脸一点点飞红。
周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那教啊。”
她一愣,终于笑了出来。
高中最头痛的,莫过于作业。班主任爱较真,要求各科的课代表在早自习前收齐作业,没及时交的通通摘下名字,遇上第一堂是他的课的就更倒霉,二话不说先出去罚站。他最看不惯的学生就是周勋。
于是很多次,怦然都是一个人上课。从窗户望出去,他孤身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插裤袋,一条腿撑着墙壁,英俊侧脸衔接着南城瓦蓝碧蓝的天,有一种孤单凄清的感觉。
一直到放学,她都没有勇气把笔记递给他。
他大概也知道,班主任找她聊了什么。
第二天各科的课代表来收作业,纠缠在前排几个还没写完又快写完的学生身上,催着他们快快快,周勋事不关己地趴在桌上睡觉。怦然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了三八线,他抬起一只胳膊,皱着眉头从胳膊圈出的缝隙里看出去,看她又起什么幺蛾子。
这段时间,周勋对怦然的态度格外冷漠,所以她怯生生,低声道:“抄我的吧。”
周勋顿了一下,才听清楚她小小声说:“不要被罚站了。”
他反应过来,垂下的睫毛颤了几颤,像两把小扇子,密密地遮住少年的心情。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全新的作业本,一行一行地埋头抄写。他的字其实很漂亮,看得出功底,却不是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不够阅卷老师一目了然地粗看。
她继续背课上要抽查的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钾钙钠镁铝…每一个字绕过舌尖都有铿锵可爱的发音,她想象每一个元素手挽手,在跳天鹅湖。早自习结束,第一节 课还未开始的间隙,闹哄哄的教室,阳光射进来,温柔地铺满一课桌。
老班的课周勋再没有被叫出去罚站,有不懂的,他会试着来问怦然。
周勋的基础不差,有时候怦然只是说了书上一个概念,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用这个公式,再用这一个…”她由衷地惊讶:“周勋,你很厉害啊。”
他单手撑着头,指间灵活地转着原珠笔,也不见它掉下来,云淡风轻地解释:“没有很厉害,天才而已。”
这孩子很奇怪。她很容易就被逗乐,咯咯直笑。
周六上午,怦然跟江川上完自习出来,在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等车,她老远就看见周勋拿着一瓶可乐大汗淋漓地从小卖部出来,胳膊上挂着一个浑身通红的女孩子,说挂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像某种辣椒的品种,从绿色的根里热烈地长出来。尤怦然从小在城市长大,只在自然课本里见过那类庄稼。
周勋装作没看见她。
念书那会儿都这样,学校里明明是同桌,出了校门偏要撇清关系,装成谁也不认识谁,尤其是坏男孩跟规矩的小女孩子。他把空的可乐瓶当足球踢,只是准头不够,瓶子“砰”一声撞到了绿颜色的垃圾桶,丁零哐当滚到反方向。公交车站台就怦然一个等车的,不留神往那里睃了一眼,被小辣椒瞟到。小辣椒嘴角一扬,踮起脚,重重地朝周勋脸上嘬了一口。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跳开一步,低声喝道:“干什么?”
小辣椒得意地哈哈大笑,叫周勋哥。
“哥,我先走了。”小辣椒快活地跳上一辆刚刚停靠的公交车。
尤怦然低头看着地上那罐空的可乐瓶,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她搭916路,刚刚刷过公交卡,有人飞快地在后面说:“给我也刷一下。”
她惊讶地回过头,周勋一只脚刚刚跨上车门,正巧抬起头,他有一对乌黑的眸子,鼻梁上有一段亮晶晶的汗,五官中,当数这对眼睛最出彩。古龙写到哪个英雄人物,必先从那人的眼睛开始提起,陆小凤的、萧十一郎的,再凄离的身世,都靠这对眼睛救了他们。
车里没有两个连着的空位,只有一个老弱病残的专座,周勋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坐,她摇摇头。
周勋仿佛见怪不怪,等过了动物园站,人才渐渐少了起来。车子刚巧驶过几个并列的减速带,晃了几晃,周勋犹豫了一下,隔着袖子忽然捏住了怦然的手腕,领着她往后面两个空位子走过去,等坐下后她才想起来,他怎么也搭916路?
她想不明白,问他?还是算了吧。
他没有开腔,坐下以后就把耳机戴上,看着窗外。
十月份,秋老虎开始作威作福,身上好像裹着一层保鲜膜,又闷又热,透不过气。
周勋说:“真奇怪,你这样子,也会跟江川是朋友。”
她这样子算什么样子?她听不懂,所以不吱声,将书包搂在胸前,硬皮《英汉大字典》硌着她的手臂。
周勋没有看她,却忽然开口:“你喜欢江川是吧。”
汗唰地从脊背上流下来,她的脸一点点发红,耳朵半透明,像一块在冰箱里冻了很久的冰,可怜又可爱。
她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傻瓜,她这么一说不就等于主动跟人承认吗?这话也太好套了吧,周勋怎么都笑不出来,好像有人用拳头重重顶着他喉咙,他扭开头,咳嗽了一声:“玩过21点吗?”
“嗯。”
“教你一个赢牌的诀窍。”
“什么?”
“就算明知道要输了,也千万别慌,越是知道要输,越得让人觉得你赢定了。”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怦然终于笑了:“乱讲,我才不信。”
“没骗你。”公交车报了一个站台,他将要下车,仓促地欠身去按铃,拎着背包甩到肩后,背对着她高高摇了摇手,大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了,下次请你吃炒冰。”
周勋请她吃炒冰的那天正好赶上她特殊时期,她挨到最晚一个才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用纸巾擦干净椅子,一转身,血液轰隆隆地涌上脸颊,大小脑一齐开唱《金蛇狂舞》。周勋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困惑从脸上无限制地滴落,他的表情镇定得无懈可击,手上端着的炒冰滋滋地冒着冷气。他顺手给丢到了教室门背后的垃圾桶。
尤怦然好尴尬,尴尬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他垂着眼皮,快步走过她身边,也没叫她让一让,单手撑着桌子,抬脚灵活地跃进去,弓着身子翻了一阵子,从课桌洞里抽出一件脏兮兮的校服,丢给她:“洗干净给我。”
她愣了一下,他头也不回急匆匆地出了教室。
后来,她把他的校服系在腰上,安全无恙地回了家。
很长一段时间,她见到他就尴尬,他也算识相,很少在她面前提。除了有一回生物实验课上,生物老师真是神通广大,从学校的食堂里弄来了许多猪心脏,两个人一组,挨个发到学生手上。周勋真是坏啊,因为他坏笑着故意跟怦然讲:“这玩意儿啊,补血,不如你拿点回去尝尝?”
怦然反应了几秒钟,没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点头:“可以做菜啊。”
他被噎住了。
第二天,她破天荒没跟江川一起去吃饭,先带了便当去老师的办公室加热,回来的时候只有周勋一个人伏案睡觉,额头枕着一只手的手臂。她唤他,他睡眼惺忪,抬起头,看见一只乐扣的便当盒,分成三格,一格米饭,一格青菜,另一格是灰色的肉块。他犹疑地看着她,恍然所悟,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朝她一竖大拇指:“厉害,真给做成了菜啊…”
“难不成还骗你。”
“能吃不?”
“不清楚,所以先让你试试。”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哪有啊。”
半个月前,连怦然都不敢相信,今天的中午她会跟入学时横眉冷对的周勋这样自如地说笑。
他笑起来,看着她递向自己的筷子,那样殷切想要他夸一声的目光,眼神温柔:“姑娘,懂不懂避嫌啊。”
他一看就是那种很地道的北方人,深眉朗目,轮廓分明,话里的后鼻音咬得倍儿清楚,喊年轻女孩叫姑娘,可她也只听过他这么叫她。
尤怦然从来不觉得哪里不对劲,没什么原因,因为她是个傻瓜。
这个傻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怎么不去吃饭啊你?”
他嘴里嚼着肉,冲她笑一笑。她目光下移,看见课桌洞里伸出半截的包装袋,里面有一只咬了剩下一半的肉松面包,于是她想起一种可能,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可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呀,真是个眼泪浅的怪孩子。
他太惊诧,明白不过来,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像对待一个虔诚的告诫者,神会说,我原谅了你。
这静谧伤感的一幕,被风风火火回教室的赵敏敏撞见,她是大嘴巴,从来管不住话,中间的过程千篇一律,先是同学知道,老师耳闻风声,然后,全班的鸡鸭鹅狗猫都知道了这件事,绯闻轰轰烈烈地传遍了整个年级。
班主任如临大敌,放学后把两人都叫去办公室,尤怦然还未开口,周勋索性先认了,干脆绝了老班想要赶尽杀绝的心:“您也别问尤怦然了,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她,她躲都来不及,懂什么?”
言语间颇有一种要打要杀你尽管来,别为难路人甲的意气。
怦然震惊极了,脱口而出:“不是的…”
周勋粗声粗气喝她:“管好你自己,有你什么事儿,你别说话…”
班主任给气得够呛,狠狠地瞪了周勋一眼,挥挥手让他们走。
他在楼梯中间叫住她,她彷徨地回过头,那样惊又那样怕,看得他不由得笑出来:“喂,要不要跟你的江川解释一下啊,咱俩一清二白的,别叫他给误会了。”
江川也在办公室,帮老师登记这个期中的考试成绩,看见了她跟他,镜片底下射过来一道难以置信的光。
这让她想起了从前,他站在成绩公告栏前,她在他背后看见他镜子中的脸,她不想他失落,而那一刻,他是那样大失所望。
周勋背着手,仰头,嘴角带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好了好了,我去跟他解释。”
她心中横生一股别扭,执意不看他的脸,莫名地生气,他凭什么来插手她跟江川的事?她跟江川的过去他知道什么?他以为他揽下所有事情就是英雄了吗?她赌气似的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声音从高处飘下来:“不用你管!”
周勋一直笑着,可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一低头,人靠在走廊墙壁,没了继续往上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