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结束的家长会,班主任大嘴巴把这件事告诉了怦然的爸爸,言下同理,周勋这个男生品质有问题。
孩子的品质哪有什么好坏,离间小孩子的感情最无聊。尤父笑尽管笑,并不甚搭理,孩子的老师,客气归客气。
车上他开女儿的玩笑:“听说有男生中意你?”
父亲一生致力于学术,生性豁达,他将开阔的胸襟回馈给女儿。她并没有因此觉得难为情,只是难过,无声地将脸偎入父亲怀中,他摸着她的头发,听见她闷闷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子。”
父亲以为她说的是这桩粉色八卦,不成想她谈的是那个男孩子。
她心中有面镜子,静静地照着一切事情。
人人都说这个男生的坏话,他的恶劣,他的不服管教,他的坏成绩,他偶尔的顶撞忤逆,他们故意忘记了一些东西,尤怦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帮助她摆脱那个体育老师的魔爪,他借给她一件能够回家的校服,同时他也缺乏照顾,中午只有一个面包果腹。
她哽咽着,不知从何讲起。
父亲的车子停在学校门口一盏红灯前。
父亲慢慢地开口:“成长即是经历,痛苦在你,快乐在你,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你自己。”
可该怎么去珍惜?父亲一生而求索,他能够指引女儿的,也只能到这里。
她沉默。
副驾驶座的车窗被人大力拍打,她震惊地抬起头,窗外那人是周勋,他跨坐在单车上,单足点地。她降下车窗,不顾父亲大呼危险探身出去。他大笑着,凑近来,那对瞳仁亮如寒星:“尤怦然,你爸爸开车真慢。”
心中千层阴云仿佛就此散去,只有一泓清亮的月悬于心间。
红灯转绿,他说:“尤怦然,明天见。”
她挥动着手,大声道:“再见,周勋再见。”
她永远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他的背后是深瓦蓝的天,点缀着星星几点,骑着山地车的少年被远远甩在了车后面。他站在那里,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她的名字,说着再见。
像一个荡气回肠的恶作剧。
班主任将尤怦然换到了班里排名第一的男生孙博旁边,这男生六百度近视,头发长年累月不洗,油腻腻地贴着头皮,脸上发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疙瘩,再加上习惯边做作业边吃饭,因此他的任何课本都有一股刺鼻的酸腐气,特别是夏天,三步以内,生人勿近。怎么说,这是一个乍一看不怎么干净甚至有点猥琐的男孩子,因为成绩却深得老师欢心。
她刚刚搬来坐的时候,孙博几乎不敢抬头,他的同桌向来都是男孩子,女生对他来讲,是一种“爱笑人”的生物,笑他的头发,笑他走路的样子,笑他闷头苦读书,但凡他走过,纷纷掩鼻四散,待他走开却咯咯地哄堂大笑,像风铃,清脆又动听。
少年的残忍大多毫无意识,比如折断翅膀的蝴蝶,或者关进玻璃罩中的麻雀。
所以孙博处处迁就着尤怦然,痕迹太明显,动作太急切,几乎有种讨好的意思。上课的时候,她的笔掉到两人中间的地上,他立即俯身替她去捡。老师抽背尤怦然课文内容,他低着头,佯装做笔记,小声在下面为她提词。
他时不时被人取笑。
唯一不笑他的人是这个女孩子。
对世界上任何无法解释的人或者事,尤怦然都很open自己的心灵去接受。这是来自父亲的教育。
秋天刚来临的清晨,桂花新开,孙博折了一枝插在铅笔盒里,她闻到香气,凑近了深深嗅一口,粲然道:“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
那样可爱的比喻,他羞涩地笑起来。
关于尤怦然跟周勋的暧昧期还没过去,但凡有两人碰头的场合,总有人起哄:“阿勋,你的怦然过来了。”重音放在“你的”上头。他从来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场边休息,看球,喝水,跟旁处的女生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怦然确实曾经见过他说脏话。
却有更多的人着迷他。
怦然低着头,抱着书快步走过。天气很冷,她在长袖校服外面又罩了一件深灰色的开衫,及膝的黑色长裙,刻板宛如修女,学校中不甚流行这种穿法,可她穿着这件衣裳,像朵轻快的云飘过某个人的心上。
周勋是讨女生喜欢的典范,高大英俊,是校篮球队成员,足球却踢得最好,成绩马马虎虎,身上有优越家室培养出来的慵懒气度,不需要为未来考虑,所以不必汲汲营营地追名逐利,因此潇洒、豁达、任性,这还是个畅销白马王子的年代。
或明或暗爱慕着周勋的女孩子笑归笑,却并不把尤怦然当作假想敌,因为诚实来讲,赞她秀气都算是夸奖。
她像株晚开的白玉兰,到很晚才逐渐漂亮起来。
那时候高中流行“拖朋友”,知道谁跟谁有点眉目,休息的时候呼啸着分开行动,找到两人,不由分说硬将他们拖到一块儿,让他们一道走。怦然跟周勋被拖了一次,是在晚自习开始之前的一个傍晚,天还没暗透,楼道里、学校操场、体育馆到处都是散步的学生。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总之气氛又怪又僵。
于是,他带她去看自己打球。
那天的周勋表现得特别帅,抢篮板大满贯,扣篮扣得杀气腾腾,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貂。因为他的漂亮皮囊,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大声呐喊加油,他满额滴汗,弓身运球,眼神专注狠辣地看着对手,他解释了迷人的真正含义。
孙博路过,看见尤怦然在,挤进来,扶了扶差点被撞飞的眼镜,结结巴巴地道:“那道题目我解出来了…”
她跟着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操场。
周勋眼神微眯,嘴角扬起,投出手的篮球以他猜测的轨迹稳稳落进网兜中,操场顿时响起雷鸣似的喝彩声。女生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周勋,楼道里有学生往楼下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光处没有那个人的痕迹,一颗心像是忽然浸进了冰水里,喜悦跟失落前后脚地来袭,他双足失去控制,落地时退了好几步才站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白痴。
队长笑眯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下巴一偏指着围观的女生们,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闲闲道:“怎么,有心上人?”
他脸一沉,挣开队长的手,俯身去拾场边自己的外套,甩在自己肩上。旁边斜里伸过来一只手,手的主人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怯生生地讲:“给,你的水。”
他生起闷气来脾气格外大,而且爱迁怒,眼皮也不抬,径直将女生的手挥开,水瓶失手滑落地上。他头也不回,踩着一地的水和女生的自尊昂然离开。
女生明灭的眼中闪着水光。
周勋一身大汗地回到教室,迎面飞来班主任数个眼刀,刀刀见血,他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上,瞥见尤怦然已经回来了,正小小声跟孙博讨论着题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相当自若。
尤怦然想了想,没想出缘由。
距离越来越远,从缝隙到鸿沟,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下晚自习的时候将近九点了,江川在教室门口接她,她最怕黑又怕晚,他先送她去门口,等她的爸爸开车接走以后再回宿舍。沈倩知道他这个习惯,不止一次开他玩笑说:“你还真拿她当女儿养啊?”
他和尤怦然幼儿园就同班,认识整整有十二年了。他不确定十二年是否能够清楚地认识一个人,但不足以彻底撇清一段友谊。在高中,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女孩的事情,客气点讲,可以说是天才的怪僻,可当天才褪去光鲜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经丧失所有被原谅的理由。
这一路她都在叽叽喳喳说着新出的日番,那死去多年的异国漫画家将在中国举办一个纪念展,她说她想去看。
从前沈倩的一个疑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江川心底:你有没有觉得,尤怦然很怪?
他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十二岁的时候你也许会痴迷铁臂阿童木,可你还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爱上这个怪胎吗?对,就是怪胎,代替博士死去的儿子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即便人世再无趣再庸俗再扑朔迷离,没有人会容许一个怪胎合法存在。
他默然地听她讲话,走过大操场的时候有人追逐打闹从后面跑过来,把她撞了一个踉跄,他直起身,抬起头,看见一张说着抱歉但并不怎么愧疚的脸,对方相当敷衍:“不好意思啊。”
周勋慢悠悠地从后面走上来,单手搂住那人的脖子,笑嘻嘻道:“怎么,走路没长眼睛啊。”
江川目光锐利地朝周勋射过去,周勋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怎么把这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怦然轻轻叫了一声:“周勋啊。”
周勋仿若未闻,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川在背后恨恨道:“这种人不好好念书,荒废学业,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也配进圣德。怦然,你远着他一些,别被带坏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为何,胸臆间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意气,她得替周勋剖白一句,哪怕他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悄声解释:“你不认识那个人,关于周勋的一切你其实只是听说,你听说了他打体育老师,你听说他声名狼藉,你听说了他成绩不好,其实摘掉听说这两个字,任何证据都是片面之词。”
这席话让江川有点震惊,看了看印象中一直内向温顺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淡淡道:“怦然,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这一句,叫她纵有千言万语的解释,也说不出一句。
他觉出了气氛当中的凝重,把她的书包递还给她,故意岔开话题。
“你的新同桌功课很厉害。”他笑了笑,“这回不是听说,我在榜单上见过他的名字。”
后来有一回,她介绍孙博给江川认识,沈倩也在,四个人占了图书馆一张桌子伏案攻书,气氛相当融洽。中途沈倩离开去卫生间,直到怦然跟孙博走开去吃午饭都没回来。
下午沈倩一直没来,江川也道不太清楚。下午三点钟,孙博因为家里有事,要先走,问怦然要不要跟他一起,她便开始收拾东西。两人搭电梯到了楼下大厅,孙博才突然想起来有一本书落在那里,怦然陪着他上去拿,走回自习室才发现沈倩已经回来了,怦然挺高兴的,想上去打声招呼,还没走近却先听见她的声音,在抱怨,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她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他身上那个味道,你说,洗个澡就这么难吗?”
江川闷声不响,在最最阴暗的心底,他也确实这样以为。
孙博一动不动,转过身,背对着怦然仓促地道:“怦然,我家…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去追他。他走得太快了,因为常年埋头苦读,所以从背后看有点驼背,佝偻着身子,像一支仓皇奔命的小箭,跑得气喘吁吁。她在门口抓住他一个袖子,他仓皇又仿佛受惊地回过头,脸上湿漉漉的。这是怦然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一大颗的泪忽然滚下来,他哑着嗓子说:“我是个垃圾。”
他那样快那样迅速地说出来,仿佛宣泄:“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处,别的人只会把我当成怪胎,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念书我什么都不会,不像周勋,没有好的家世,我不会打篮球,我也踢不好足球,长得也奇怪,于是我只有念书,我想我成绩非常好的时候总会有人肯跟我做朋友,没有,根本就没有,事情变得更加坏,因为成绩,他们只会更加讨厌我。我就是个垃圾,又重又大又无用的垃圾,除了学习,我根本什么都不会…”
他号啕大哭,在下午三点的图书馆前。
尤怦然听着他的宣泄,听着他哭,听着他说自己的无用,听着这个班级第一自称是垃圾,她才渐渐懂父亲的意思,成长即是经历,快乐在你,痛苦也在你,当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唯有好好珍惜自己。
她的手纤弱地搁在他肩膀上,郑重地说:“成绩好的学生可以分成好多种,谢尔顿式的,爱迪生式的,或者樱木花道那种,聪明无礼,傲慢任性,也可能是功课优秀并且讨人欢心。”孙博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微微俯下身子,像安慰路边的一只流浪猫,眼神中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么,总要试一试吧。”
可爱的东西有许多,最可爱的是尤怦然,她单方面地将这个计划命名为“拯救孙博大作战”。
第二天孙博洗了个澡,换了一套校服,清清爽爽地来上课。
表姐上回来她家小住,留下一瓶祛痘的洗面奶,她藏在书包里,偷偷带来给孙博。
没有人的课后,他俩一起研究洗面奶的用法。
孙博有阅读障碍,但凡字都要念出来,他一边念,她一边做着抄写:“早晚使用…适量…在手心搓出丰富泡沫…再用于脸上…如有过敏…请及时停止…立即就医。”
他紧张地问:“过敏了怎么办?”
她端详着他的脸,折中地给出建议:“要不先去看看医生?”
“太小题大做了。”
“要不这样,我去挂号,挂完号你再偷偷溜过去…”
“你们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卷走了那支洗面奶,那人连声带物一下跳出老远,是他们班里最劣迹斑斑的男生,欺凌弱小都有他的份儿。他拉长了嗓子,怪声怪调地问二人,“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孙博恼羞成怒,“谈恋爱”这三个字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讲无异于污蔑,他扑上去要夺回怦然的洗面奶,可对方又高又壮,举起手,他够也够不到。男生只是哈哈大笑:“这是你用的吗?哈哈,猴子也要美容?孙博,你知不知道自不量力怎么写啊…”
那男生一边大笑一边捉弄孙博,倒退着往教室门口跑,头一偏看见周勋从外面进来,扬手将那支洗面奶抛给周勋。周勋灵活地接住,瞥见尤怦然嘴角一缕笑,她轻轻地数着:“三、二、一…”
“哐当”一声,那倒退欢跑着的驴一脑袋撞在教室门上,“哎哟”痛呼,抱着头弓下身子去。她双手捂住嘴,“扑哧”一声,才笑出声音。
在周勋看来,那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笑啊,原本不太引人注目的脸像是有了生命,立时活了起来,皮肤雪白,嘴角微抿,眼睛又大又亮,睁得像星星。在察觉到她目光之前,他先将头低下,看了看手里那支洗面奶,想到的,却是从前某天中午,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时的莹然泪眼。
他抛给怦然,不顾那男生在他背后怪叫:“喂喂喂,你干吗?逞强当英雄啊。”
他往自己的位置上走过去,声音仍是淡淡的:“欺负女生算什么能耐?”
等孙博的头发变得整洁蓬松、袖口洁白干净、领口雪白崭新的时候,她教他练习走路的姿势,背要挺直,目视前方,跟人说话,哪怕是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看着对方,做任何事都要专心致志,吃饭就吃饭,作业暂时搁一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那就不要讲笑话,这些都是初中时期江川教给她的。
她复习一样,从记忆深处回忆起来,再教这个男生学会如何待人接物,像个正常人一样融入一个群体。于她而言,是关于往事最温柔的回溯。
孙博很聪明,一点就通,努力念书但也积极参加课余活动,有同学上前提问会耐心解答,态度热情而并不十分殷勤,别人开他玩笑,他懂得自嘲和反击。但本质上,还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子,他话不多,最开心的是跟怦然一起上自习,因为沈倩也在那里,乍一见到孙博大吃了一惊,那跟记忆中邋遢不修边幅的男生大相径庭,他清爽干净秀气,脸上的青春痘看过几次医生,涂了些药膏以后渐渐消失痕迹,显示出的五官轮廓分明,有点罗志祥的神采。
哦,对了,看医生的那几次,都是怦然替他挂的号。
沈倩对孙博的态度渐渐改观,有时候下了晚自习,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去学校门口的餐馆吃夜宵。孙博很在意沈倩的心情,她一个脸色,她一个摇头,他都细细记在心中,有一回跟怦然一起在食堂吃午饭,看到掌勺师傅端上来的茄子,脱口就是:“沈倩最不喜欢茄子了。”
怦然才明白过来,笑眯眯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沈倩啊?”
孙博脸色一红,没头没尾地烧了起来。
她心无芥蒂地冲他笑。
最后,孙博把写了很久的情书翻出来给她看,这个文科较弱自称文采不够的男孩子,却会用最动人的词语赞美女孩子。
她刚刚看完第一段,老班夹着试卷雷厉风行地从外头进来:“东西收一收,临时考试!”
兵荒马乱一阵骚动,学生们急忙归位,她才将那封情书匆匆塞进英语课本中,雪花的试卷已经从前面飘下来。
下课铃声敲过,老师再三催促不准写了,快点交卷,狗腿的课代表鞍前马后地跑上跑下,教室上空升起一阵抱怨和哀号——考题实在出其不意,最适合来考试的应该是爱因斯坦跟列宁。周勋交完试卷回来,经过怦然的座位边与课代表狭路相逢,周转不力,撞翻了怦然桌上一垒课本,他俯身弯腰替她去捡落得最远的英语书,却忽然愣在了那里。
怦然已经拾起剩下的所有书本,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他发呆得过于久,怦然抬眼看过去,脑中轰然一炸,一下就死机了。
他偏偏若无其事,阖上那封信,轻轻搁到最上面,人却走开了。
她才不担心他会大嘴巴到处乱讲,但是尴不尴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那之后,怦然每次见到周勋都觉得僵,反倒是他忘得一干二净,一贯的爱答不理,视线也从不在她身上驻足,闲话渐渐少有人说起。
她也松了一口气,后来一回体育课,她靠在栏杆上自顾自发呆,田径场他们班的男生在测1000米,她不知道周勋什么时候过来的,等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他正从她背后走过,戏谑地问道:“怎么,这么关心,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他?”
她定睛一看,下面正在跑的不是孙博又是哪位?她这才明白,周勋铁定看了那封信,她才不要当着他的面觉得害羞,他一定会借此狠狠地笑话孙博。她回过头,偏要笑眯眯:“想知道?”
“…”
“就不告诉你。”
高一期末考试在一月份的时候轰轰烈烈地来临,班级进入了最严酷的备战期,对漫长的人生而言,这可能只是一场不足为道的测试,但对江川、沈倩或者孙博来说,则是磨难。
而手冢治虫的纪念展将要在京举行,日子刚巧,就在大考前两周,怦然兴致勃勃地提议想去看。沈倩笑意盎然,在背后悄无声息地冲江川挑了挑眉,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她的声音由兴奋渐渐转低,她再愚笨也晓得那是拒绝,看着江川:“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不是十二岁。”就算十二岁的孩子,也过了痴迷铁臂阿童木的年纪。
“那你是不想去?”
“怦然,我要准备考试。”
“哦…”
那个双休日,江川跟沈倩报了学校的辅导班。怦然单枪匹马,千辛万苦去赴四十年前铁臂阿童木的宴。
这次远行得到父亲的鼎力支持,这个常年埋头教育事业的父亲用开阔的胸襟鼓励女儿实现所有理想。他告诉怦然,成长即是经历,经历可以没有结果,但不能不富有。
这是一个过来者的教育。
从北京一回来就是期末考,这所高中每逢大考就热衷打乱所有次序,随机安排,怦然被排在高三的教室,跟她一个教室的还有江川。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光是得知跟喜欢的男生一个教室,就足够欢喜好一阵子。
她交了卷,高高兴兴地走上前,江川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包,转过脸来,他的眼下生着厚厚青苔,样子疲倦极了。他婉拒了跟她一道走的建议。
尤怦然愣了愣:“你要去图书馆吗?我跟你一块儿,有几道题目不太懂,想问问你。”
他简单道:“下次吧。”
怦然追上他,快步跟他并肩,并不因他的冷淡而退却,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在漫展那天的见闻。漫展请来了已故漫画家的世孙泽也牧子,那是个温和勤劳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修饰得整齐干净的鬓角,见有女生站着,他也坚持站在桌前,不停地弯腰跟人致谢,会说一点点中文,比如谢谢、你好、再见…他的英语却很纯熟,他说他无法想象,在日本以外的国度,还有这么多热爱漫画的年轻孩子。
那一天对怦然来说都像一场愉快的梦境。
江川的脸上浮起一种不耐烦的神情,她不能装成看不见,因为太明显,他厌倦地别开了脸,声音还是温和的:“等考试结束了我们再聊你去漫展的事情好吗?这次考试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只想一个人单独复习…”
她渐渐说不出话,脚立在原地。他兀自不觉,抱着课本匆匆走远,秋风吹过,卷起一层落叶,中间是追逐打闹的学生,推着自行车嬉笑着从教学楼的各个楼道里拥出来,天南地北地汇聚成一个硕大的屏障,隔在他们中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头,仿佛最初的最初,他根本就没有跟自己一块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