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不说话。
我也长叹一声。不说话。
过了好久,我突然想起一事,跳起来冲着他大叫。
“辰飞扬!你怎么可能弄得来仙界的和合丹?还有,我度劫之时天雷轰顶,你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靠得近?!”

第三章 人身上没有衣衫,怎的这般怪异?

辰飞扬也不答话,只是双手合在一起捏了个诀,然后,手中便陡然多出一物。
我看得目瞪口呆,难道此人不是凡人,怎的会仙家的仙诀?
可是,我还不及开口问他,却被他手中那物事的气息吸引过去。那是块圆月般的玉璧,通体浑成,全无花饰。那玉质真真如雪般匀净,如水般清澈,几道光华在里面隐隐流转。
我一把便将那玉璧抢了过来,贴在心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这根本就是无咎的东西!我认识无咎数百年,这玉璧一直便系在他腰间。难怪我会觉得这辰飞扬身上有无咎的气息,原来他居然有无咎的东西。
只是,我心下居然有些慌张,无咎从不离身的玉璧如何会到了这辰飞扬手上?
“这块玉璧是江湖中盛传的明月玉璧,传说玉璧内有一套高深武功,得之者称霸武林。不止如此,还有传说道,若得此玉璧者为有缘人,可以持之去昆仑后山寻访,此璧甚至可以打开天地之门,立登仙界。”
立登仙界?哼,凡人真是无知无畏。我一口便将那玉璧吞了下肚,瞪视着他,语气冰冷,“这玉璧不是你的东西。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他似乎对我说话的语气颇有些不喜,很是看了我几眼之后才回答,语带嘲讽。
“何处得来的?嘿嘿,这天底下的东西哪件不是被人抢来抢去?你不也将它从我手里抢了去?”
“这玉璧…嘿嘿,这玉璧乃是我从你们昆仑派那飞廉子手中硬抢来的,随手还废了他的道行。如何?那厮为了得此玉璧,将柳江鱼跃帮数百口害死,设伏下毒暗青妖术,无恶不作。可惜我去得晚了,一直追到你们昆仑山下才将他截住。嘿嘿,我留得他一条狗命可不是怜悯他,我是要他给昆仑派带个口信,待我将玉璧还了之后,我倒想替他昆仑派好好地修理一下门人。”
说罢,辰飞扬站了起来,两臂在胸前交叉一抱。他明知我是度了劫的神兽,却好像满不在乎他的性命。他的长衣被我穿了,自己只着了一条下裳,光着上身,那上面满布着各种各样的伤疤,难看得要命。可是,他便那样抄着双臂冷冷地看我,偏偏的就有股子坚毅和豪气,着实让我喜欢。
我在心下偷偷地想,这个人,好象真当得了我夫君呢。至少,除了我家无咎之外,我认识的那些小仙小兽里面,有这个劲儿的,怕就只得这个凡人了吧?
“好了,你现在知道这玉璧我是如何得来,你也出自昆仑罢?你若是想替他找我出口气,现在便可动手。”
他这话说得倒真是颇有些傲骨。
不过,我虽出自昆仑,却是出自昆仑虚而非昆仑山。昆仑虚上至我家娘娘,下至刚开始去文玉树下偷落叶吃的小松鼠,个个都知道,那山下的昆仑派里没一只好东西。若不是娘娘想着来昆仑求不死药的实在太多,被恶人为难,总比被那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渊给烧死淹死要强一些,才留了那帮人看着昆仑山。不然的话,哼哼,还别说是赤豹哥哥那种脾气,单是我梦儿,也早就把这帮东西给掐死了。
省得看他们那些偷蒙拐骗的勾当心烦。
这几百年来,他们被我家那些小兽们也算是收拾得够了,动辄便会从天上落下十个八个掌心雷烈焰火什么的,所以他们不太敢在昆仑山下犯事,哼,原来居然跑到中原去丢昆仑的人去了?
我暗自咬牙,好啊,你们这帮混帐东西,待我弄明白这块玉璧的事情之后,跟飞扬一起去好好收拾收拾你们,哼哼,扒皮抽筋打折腿,土木雷电火刀枪,你们可是要想好了选哪一样!
想到这里,我倒是一点都不生气了,嘻嘻笑着白了那冷冰冰的飞扬一眼,“哦?飞扬你是我夫君哦,哪有自家夫君的东西还要用抢才能拿来的?你们凡间娶亲也要交换什么些东西作文定的吧?这当然就算是你的文定了。梦儿既已经吃了这玉璧,你就不用再想从我这里把它弄走了呢。”
辰飞扬似乎做梦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满脸的凛然先是一愣,跟着便冷不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道,“你倒是坦白。我当时从飞廉子那里抢走这玉璧时,还想着得将它还给少昊派才是。你这么一来,让我拿什么去还少昊?把你连玉璧一起还了?”
这想法貌似让他很是有些动心,这浑蛋小子居然开始皱着眉头思忖起来。
嗯,我算是知道这人什么脾气了。对他得温言软语地折腾,就像对付我家无咎一样,名正言顺地讨什么东西是没戏的,得撒着娇磨。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他抄在胸前的胳臂解开,再把他推到榻沿上坐下。这小子刚开始还死扛着,想是觉得就这么被默认我把无咎璧吞了有些不够解气,但后来实在扛不住我惯用来对付无咎的眼神,长叹一声,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少昊派?飞扬,少昊派是什么东西啊?”
“少昊派是在中原少昊山的一个门派,是佛家的山门。严格的说,他们不算武林中人,但他们讲究慈悲为怀,总是要想去跟天下气运搏上一搏,结果算是在江湖上泥足深陷,这数十年来,几乎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之一。”
我略略地吃了一惊,“佛家的山门?佛家?什么是佛家?佛家可是佛宗的一支?”
“佛家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好像几百年前吧,也许有千年了,有胡僧从西域带来真经,随后中原一名大儒发现这胡僧所说的正是他苦思不得其解的至道,于是削发而从,甚至断臂以示决心。其后佛家便在中原开宗立派,广传教义,说是要渡天下苍生。因为他家的解脱便是成佛,所以,世人称之为佛家。至于佛宗?”飞扬低头想了想,才道,“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我应该没有听说过。”
“那你为何想要将这枚玉璧还给那佛家的少昊派?老实告诉你哦,飞扬,这玉璧是我家无咎的东西,无咎不在,说是我的可也不为过。”
听到无咎之名,他又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道,“传说,明月玉璧是百年前一仙人付与少昊派保存之物,嘱其交付有缘之人。但何为有缘,那仙人却没有提及,只说这缘份一事,无法强求,有便有了,无则罢休。”
交付有缘之人?我心头一痛,眼泪便流了下来。无咎,你可是要将这玉璧交到我手里么?
飞扬叹了口气,伸手过来将我的眼泪拭去,“那仙人便是你的无咎?那我们倒不必再去少昊了,只怕你便是他想交付的有缘之人。江湖传说,他交了那玉璧之后便在少昊山圆寂,至今在那里无人能及处的绝壁上还有一道偈子,据说便是他圆寂前所留,却无人能至跟前一睹何意,传言道要有缘人持圆月玉璧方能打开。”
我摇头,不会的,无咎度的劫哪里是什么圆寂之类的东西,他若是要度神劫,只怕连整个少昊山都能毁了去,仙人们度神劫从来都得以神器或是若干仙器结界,众仙护卫,不然,一不小心便会殃及无辜。
不过,我倒定要去看看那首所谓的偈子,是不是我家无咎,一看便知。
“飞扬,我要去少昊山。”
“好,我陪你去。”
我站起身来,以手捏诀,“嗯,这少昊山在什么方位,离此处有多少里?还有,你可会缩地之术?”
他似乎吓了一跳,“你莫非打算马上去?”
“为什么不?”
看来他真的是被吓着了,瞪着我的眼睛道,“梦儿姑娘,飞扬算是江湖中修为不太低的了,你这样子连我都受不了,一般人看到你还不得全做了梦去?你哪里还能看什么少昊山和偈子,大家都来看你了。”
他说得貌似有理,娘娘说过,刚度完人身劫之后我得好好地修修心,收敛神光。只有醒梦一如能收发由心的时候,才能入人间游历。可是…可是,娘娘也说了,这收敛神光的事情急不得,少则三个月,多则三十年,我哪里能等那么长的时间?
不如,我试一下幻化吧?
“我若是能幻化成别的人形,是不是就无妨了?”
飞扬那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我那道治愈诀的效果,脑袋纹丝不动地不肯点头,很是有些怀疑地盯着我。
我也不跟他多说,仔细地复习了一下师父教的幻化,变个什么呢?要不,这春天怪冷的,飞扬的衣服也不好看,我还是先幻化一套衣衫吧?
我捏好了诀,凝神静气地施了法术。师父教的东西果然有用,幻化诀一出,飞扬的衣衫倏忽不见。
可是,这新的衣衫怎的还不出来?我虽然几百年都不曾穿过什么衣衫,但有那身毛光水滑的青色毛皮在时我方才自在,这人身上没有衣衫,怎的这般怪异?
正想着,旁边那根木头又扑了上来,我烦不胜烦,大喝道,“自己蒙眼睛去!”
他却根本不理,直接抄起被单把我给裹了起来,扔到榻里。我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都是结结巴巴的,打着颤,“梦儿,你…你…你…”
这辰飞扬慌不择路,那被单居然把我从头裹到了脚,差点把我闷死。
好不容易露出头来,我发现这根木头正在盘坐练功。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煞是好看,显然刚才差点走火入魔。嘻嘻,娘娘说我会是个大祸害,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当初连无咎都不让来看我度劫,只怕也是这个原因?
只是,这家伙练的是什么功啊?怎的这般熟悉?
我突然想起来,说了半天,辰飞扬都差点走火入魔了,却还没有说到他是如何得来的那和合丹!
咳…无咎老说我东拉西扯的本事非凡,咳,果然非凡。
这人不像是立马就能平心静气的样子,那看来得等上一夜了。
我极其郁闷地拄着头看他练功,心头却开始想起了我的无咎。他的无咎璧被尘世磨了数十年,仙灵之气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我正好趁木头炼功的时候把它好好地炼一炼,再移到我的道心里去养着。

第四章 倾国倾城的大祸害

辰飞扬这次练功时间实在是长了些,整整花了三天。
我饿死了。
在这个没有文玉,没有视肉,没有火烷鼠,没有稍割牛,没有丹木,没有玉膏,没有醴泉…甚至连那如木头难吃的灵芝都没有几根的破地方,除了生生饿着,我貌似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望望那根一动不动的木头,我估摸着自己大约还能再撑一天。他若是一天之后还不醒来,恐怕醒来之后便只能看到一只死文梦。也不知道我被饿死之后会是人形还是文狸?
“梦儿姑娘?”
很好,我再不必去考虑用人形和狸形哪种形状饿死比较体面的问题,木头醒了。
“嗯?”
“你就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三天?”
“嗯。”
“不饿?不困?”
“废话,我当然又饿又困,但你在这儿一动不动的,我怕老虎进来把你吃了。与其他吃,不如我吃。”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这三天练功练了下来,居然神态正常多了,不用蒙眼睛也敢跟我说话。他练的这功,只怕不是凡间的东西。
我正色道,“飞扬,你这炼的是什么功?是你师门传的吗?”
“不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没有师门,只有师尊。这功法是我从明月玉璧里得到的。”
我又是一愣,难怪这感觉如此熟悉。莫非…
“玉璧里怎的会有功法?”
飞扬笑了笑,似乎心情好得不得了,“怎么不会有?你师尊是如何教你那些仙诀的?”
我撇撇嘴,“幼兽换毛,小人得志。”
他只嘿嘿笑着望我,不说话。
我白了他一眼,“真要我说?哼,我师父是仙君世子,只怕是下任仙君也说不定,真想不通你在得意些什么?喏,就这样。”
我捏了个诀,平地里幻出个小小文梦来,她的手中也捏着一道仙诀,随着一声斥喝,从她掌中飞出一道仙雷,砸到地上。
“明白了吧?凡人的功夫都是手口相传是吧?仙家却向来幻化。”
“那你如何能知那诀是什么?”
我再白了他一眼,将心神放开把他裹了进去,在他心里大叫,“白痴,用心神,懂吗?仙诀出口便即生效,哪能随便说出来?”
我是不是叫得太大声了些?他有些翻白眼的味道,可是被震的?
见鬼,这家伙不学好,居然跟我学,他白了我一眼才道,“哦,那玉璧也是如此教我的功法。”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却避而不答道,“幼兽换毛,有趣有趣。梦儿姑娘,文狸可要换毛?”
这浑蛋,哪壶不开提壶是吧?文狸换毛之前向来是毛茸茸的一团绒毛,别人说是可爱,我却总觉得自己难看得要死,天天对着昆仑虚那道如镜的瀑布伤心。所以当我终于换了那身如水般的青色毛皮之后,便很是得意,在赤豹哥哥面前炫耀了好久,直到他得了人身我才住嘴。
唉,真想他们,我在昆仑简直就是个最大的祸害,他们居然能忍我几百年,若不是真心地疼我,那就是他们实在太木太好了。
见我郁闷,辰飞扬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飞扬有些无礼,梦儿姑娘不必当真。明月玉璧的确也是如此教的功法。我将那飞廉子一直追到了昆仑山下才截住他,夺回明月玉璧后本想着立时赶回中原,但实在天色已晚,于是随便找了棵树在上面睡了一觉。为怕这玉璧丢失,我将它系在颈上,现在想来,只怕当时玉璧正好悬在心口之处。”
“是夜便做了一个怪梦。梦里是名白衣男子,心眼相传地教了我一套心法。古怪的是,我既在旁观看,却似乎又在他跟前学道,他将我周身数处大穴点过,我竟能看到他在我身后施法的手印。现在想来,他一直都不曾开口,但他想说的东西我心里却全知道,便是我到这十方大山里来,也是他叮嘱我的。梦醒之后玉璧便消失不见,我试着修炼梦里的功法,却发现梦里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而他最后消失前还授了我一个诀,以此诀相念,玉璧便能重现手中。”
说罢,飞扬很是有些感慨地望着我道,“梦儿,若那白衣男子真是你的无咎的话,你的醒梦一如可是大大地不及他。你是将醒时变为梦境,尚且不能收发由心,他却能将梦境幻化为真实,且随心所欲,游刃有余。”
我低下头,心底下可实在是难受得紧。只觉得那被藏在道心之内的无咎璧也在微微地起着波动,仿佛是无咎在低低叹息。
隐隐地,听得那辰飞扬也叹了口气道,“他说得不错,缘份一事无法强求,有便有了,无则罢休。”
我又是一怔,在心头默默念着,“有便有了,无则罢休?”
几乎是在同时,道心内的无咎璧突然大起变化,无咎居然便立在我心神之内,淡淡笑着,“梦儿,我的梦儿,你已过了人身劫了吧?”
我痴痴立着,神识却内敛冲入心神之内,扑到他怀里去,放声大哭。
刚才不曾察觉,无咎的笑容似乎有些悲哀的味道,他摸着我的头发,就如同以往几百年来无数次轻轻地抚摸着我如水的毛皮一般,温柔怜爱。
“梦儿,无咎不在这里,玉璧里不过是一分神识罢了。让我看看,我的梦儿得了人身是什么模样,只怕是只倾国倾城的大祸害?”
我抬起头看他,无咎还是那个老样子,淡泊飘逸,温雅高洁。
我微微地动了动唇,想笑,眼泪却依然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不许哭啊,梦儿。我想了许久,还是这个法子最好,不但能让你安然度了人身劫,只怕于我的劫数也有助益。所以啊,梦儿,这百年在人间界的时光,你可要好好地过,过了百年上得昆仑虚了,再去找你家娘娘,大约那时我这劫度得如何,她便已经了然于心。”
“好了,梦儿,没时间哭了,我这神识所剩下的灵气不多,留不了多久。梦儿,以你们昆仑的办法去养神静气实在有些是太慢了些,人间界近来只怕会有大的劫数,若是应对得不对,殃及七界也说不准,你既然必得留在人间百年,还是早些有了防备的好。这套静心,是无咎专门给我家梦儿造的,现在无咎教你,你可要好好练熟了,可不许再像跟华惟学东西般偷懒。”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此刻真正的无咎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既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我还是低低地哽咽着回答,泪水不停地向下流,“好,只要是无咎教梦儿的东西,梦儿都听得好好的,记得牢牢的,练的熟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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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从心神中浮了出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我身上依然穿着飞扬的长衣,我抬起手臂,飞扬长衣的袖从我腕间滑下,露出白玉般的温润肌肤。起心动念处,白玉的色泽便像是被时光磨去般慢慢消失,现出微黄的肤色,让我怔怔地看了好久。
我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衣带,飞扬的长衣滑落时,我身上已然多了件女子的衣裳,青如深潭水色。
屋外有砍木头的声音,多半便是辰飞扬。我拿了他的长衣推门出去,屋外一片葱茏秀色。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春色已去。
人间界里的凡人,是七界中活得最苦的生灵。人生苦短,不过百年时光,而一切年少轻狂,错过了,便再也追不回,如同已去的春天,明年春再来时,只怕已物是人非。
曾记得人间界有人伤春,无咎教过我那首词。词中道,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我低低吟着这句子,心念微动时手中已然飞出一只婉转低鸣的黄鹂鸟,它先是冲着我鸣叫两声,再振翅飞起,箭一般扑向青天而去。
我抬头仰望,心头却想起了我的无咎,他那时只望着树下残红接着念道,“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虽语带些微感伤,却不曾给我讲过缘由。
那时的我真的不明白,只以为无咎是散仙,我是文狸,我们都该是几与天地同寿的存在,还有何春可伤?现在我懂了,春去春还来,花谢花还开,但春再来时,和我一起在树下伤春的,已不再是我的无咎。
无咎常说世事无常。果然,即便是神仙也无法左右得了自己的命数。
斫木的声音停了下来,辰飞扬却不说话,过了半刻,他居然用长剑敲着木头,击节而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小青注:此调出自孔尚任《桃花扇》之“余韵-离亭宴带歇指煞”。好词。]
这歌真真好听,将世事繁华凋落后的无奈叹息了个够,苍凉如秋。只可惜,少了无咎的那种坦然和释然。
我向歌声那边看去,飞扬赤着的上身已经被烈日烤成了古铜色,正悠闲自得地坐在一大堆木头上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他那柄能将我的胳臂都划伤的宝剑上面似乎还带着些木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被他扔在脚边,莫非刚才他竟是用宝剑去砍的木头?
不知怎的,望着这样的飞扬,想着他刚才唱那些词儿,我的心神开始翻腾起来,汹涌澎湃,却找不到宣泄的出路。就像是有着太多必须要说的话,却说不出口。
今日天气晴好,远山如黛,层林叠翠,此处便在两山之间的谷中,山顶松林,半坡漫草,风吹时起伏如涛。
草涛风过,我的长发也微微地飘了起来,丝丝飞舞。
这世上谁也没见过风,见过的,不过是随风而舞的长草和被风拂乱的长发。
师父逼着我背他们仙界的道书,里面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我听不懂,无咎让我背下便是,此刻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浮上心头。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幻术是什么。不变的是风,变的是那个“万”,同一个风,吹万不同。
我浅笑着。捏诀翻手。数只花诀。
山坡的长草间霎时涌了道长溪出来,水声潺潺。长溪边数株桃花,落英缤纷,染红一溪春水。
手再扬。土木诀。
亭台楼阁便如初夏雨夜里节节拔高的竹笋,眼见着便长了起来,再层层铺开,占了半座山去,依山傍水,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满天如锦缎般的霞云缓缓落下,绕了满院的繁华,烟笼寒水霞作纱。
袖挥。稀声诀。
漫漫长草掩映的长溪里划出一叶斗舟,舟上覆了挑纱披缎的绣棚,看不见人,却听得里面丝竹之声清清幽幽地飘,越过青山长溪,飘入繁华盛境内,留连绕梁。
我微微一笑,抬臂起舞如翩翩蝴蝶。
庄周梦。
那繁华间顿时多了数道身影,才子佳人,觥筹交错,吟诗作画。一身彩衣眉目如画的女子,正在水榭间起舞,边舞边歌,“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