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尸体腐烂的气味,简单说就是野外尸臭。
昨天,在案发小区电梯里,吕鸿又闻到了那股味道,舌苔上又开始有了腻腻的感觉。她记起了第一次闻见这味道,并惊异地分辨出其中的甜腻味的地方。在那里,挖出了吕鸿第一个独立解剖的对象。只不过,吕鸿从没料到自己的解剖生涯会开始得那样不可思议。
当时大概是正午时分,吕鸿正好住在实习地点的公安局宿舍里,刚刚躺下打算睡个午觉,就被一个电话叫醒。打电话的是宋远志宋老师,他是吕鸿实习的指导老师,也是一名资深法医。
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路上,宋老师一言不发,气氛严肃得让吕鸿一阵阵胸口发闷。她记得那时正值盛夏,热气黏得像拌熟的蜜糖。警车一路无声前行,吕鸿依稀辨别出,他们这是赶往郊外的一处墓园。
原来,这片公共墓园生意日渐兴隆,为了开发新墓地,只好就近收购挖掘隔壁的山坡。也就是在今天早上,工人在山坡上挖出了异乎寻常的东西。
当吕鸿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一群警察聚成一个圈,都低着头,对着圈里的东西指指点点。他们看到宋老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脸上露出如获救兵似的表情,自动从中间闪开一条路。
这是吕鸿第一次出警,她懵懂地跟在宋老师的后面,充满期待,兴奋而局促。她看见警察们围住的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床头柜那么大,四四方方。走近看清,原来是一个保险箱。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保险箱的背面。
很显然,保险箱的密码锁已经被破解了,门是半开着的。
就在这时,吕鸿闻到了那股出了名的野外尸臭,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野外的尸臭居然会有股甜味。尸臭的来源不言而喻。周围出奇地安静,能听到四周树上鼓噪的蝉鸣。
她和宋老师转到了保险箱的正面,看到在保险箱里,坐着一具奇怪的尸体。身体很小,像个五岁大的小孩,皮肤早已腐坏,头发还在,短发。尸体身上的衣服虽然已开始腐烂,但能看出那是一件黑色外套,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色丝巾。一层层尸虫正从衣服下向四面八方涌动出来。
尸体的坐姿也十分古怪,如僧侣冥想一般盘腿而坐,双手合拢放在腿上。
宋老师戴上手套,看了看尸体的头,又拨开外套看了看,转过身,把位置让给吕鸿,然后一言不发。
吕鸿明白,这是在考验她呢。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单从头部的发育情况来看,这具尸体就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成人。她检查了尸体的牙齿、髋骨,做出判断,这是一具女尸。未等她向宋老师汇报,耳边就响起一个漏风的破锣嗓音。
“老宋,怎么带个幼儿园的小孩来?”说话的人大概二十多岁,敞开着警服衬衫,也没有戴帽子,年纪轻轻的,却长了一圈络腮胡,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吕鸿知道他说的“幼儿园小孩”正是自己,可是因为身为实习生,对警局这塘水的深浅浊清还摸不透,她即使生气,也不便发作。不过,吕鸿熟知一向办事严谨公正的宋老师的脾气,只要是不对他胃口的人,无论官大官小,他一律不会买账,就是局长,也不敢拿事随便试探他的火候。所以,吕鸿认定,对这个外表邋遢说话没边的警察,宋老师是绝不会给面子的。谁知道,99%的时间都紧绷着脸的宋老师,见到这个一身汗臭的邋遢鬼,脸上的浮冰居然全都融化,会心地露出春暖花开的笑容来。
宋老师招招手,随和愉悦地说:“马宇弈啊,来来来,看看这个。”
叫马宇弈的警察凑了过来,紧挨着吕鸿蹲下。吕鸿立刻在尸臭中辨别出一股新的臭味品种。那是数天不洗澡的活体生物的汗臭。吕鸿差点闭过气去。
马宇弈仔细看了看尸体,想了一下,说:“成年女子。”
这算什么。吕鸿在心里暗暗地说。只要干过几年刑侦,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马宇弈似乎看出了吕鸿的不屑,对她像猴子似地龇了龇牙,接着露出一个微笑。吕鸿知道,猴子龇牙是表示威慑,那么他既然把自己当成猴,干吗又要像人一样笑呢?倒是那个笑容,让吕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电影人物,就是香港电影《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不过,吕鸿很快觉得,把这个叫马宇弈的人比作小马哥,那简直是玷污了周润发。
马宇弈站了起来,眼睛仍旧盯着吕鸿说:“这个小妹妹不开心啊。”
“我不是你小妹妹。你不懂就不要来掺和。”吕鸿有点沉不住气了。
马宇弈又龇了龇牙,然后说:“这个女人是个小提琴手,曾经生育过,生前喜欢日本料理。”
吕鸿再次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髋骨,确实有生育过的痕迹;她刚才没怎么注意死者的手腕和手指,这下仔细一看,从骨头的迹象看,果然有拉提琴人应有的痕迹。那么,爱去料理店是怎么回事呢?吕鸿不明白。
“哈哈哈,不错!”宋老师发出会心的笑,“这个案子,交给你恐怕不会有问题了。”
“我一个人不行,必须添个帮手。”马宇弈乜斜着眼睛说。
“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你要谁当帮手,谁都会愿意的。”宋老师说着,旁边的警员也发出笑声。
“我就要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马宇弈看着吕鸿说,周围的警官们又发出另一种笑声,和寂静的墓园很不协调。
吕鸿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她觉得所有的警察都在拿她开玩笑。她呼地站起来,刚要回绝,看见宋老师大声说:“我这个徒弟,脾气倔点,不过,可是很有潜力的。”
听宋老师都这么说了,吕鸿如果驳回,那就太不给自己老师面子了。她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你们刑侦办案,要我一个法医做帮手干什么?再说,即使没有我这个搭档,你也不照样可以拿到解剖报告。”
“不一定。你看看这边。”马宇弈居然不避嫌疑,拉起了吕鸿的手,把她带到山坡的另一侧。那里,挖掘机已经停工,在挖掘机的旁边,露出一个下潜的隧道。
“跟我来。”马宇弈在前面带路,吕鸿和宋老师紧跟其后。
隧道很深,顶也安置得挺高,人居然可以直起腰走。他们打着手电大约走了十米左右,是明显的下坡路,遂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密室,四面是结实的石墙,中间却堆着无数个石头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考古啊?”吕鸿看着地下密室,看起来很像一个经典墓穴,就不由自主地说。
“不是考古,你随便打开一个石盒看看。”马宇弈的口气少了滑头,开始严肃了。
吕鸿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个石头盒子,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里面也是一具正开始腐烂的尸体,尸体大小和外面保险箱里的尸体差不多,也像个孩子似的。吕鸿仔细观察后,确认是一具成年男尸。她又打开另一个,里面也藏着一具尸体,身量也像个五岁大的孩子。
马宇弈看到了吕鸿脸上的惊讶,用手电掠过所有石头盒子说:“我们至少打开了六个石头盒子,里面都是死去的成年侏儒。估计,其他盒子里也是。这么多具尸体,我们的确需要一名法医专门负责此案,协同调查。这个案子,你干不干?”
吕鸿当年想成为法医,就是渴望深入其他普通人无法进入的领域,经历冒险和破密。这一刻,她抑制住心里的兴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说:“我干。”
墓穴中发现数具侏儒尸体,这是吕鸿此生经历的第一案。
现在,她面前的这具无头男尸生前居然干过盗墓,这不得不让吕鸿更觉好奇。刚才,她已经发现,这个叫楚尚岩的男人是被毒死的。但是他的头在哪里?吕鸿此时已经得知那个人头属于一个叫孟蝶的女歌手,那么,她的身体又在哪里?
解剖室在地下室。吕鸿等不了电梯,直接爬楼梯找到白欣,要来了楚尚岩的资料。上面写着,楚尚岩盗墓的地点叫李家坡。他被一对晚上跑出来幽会的年轻情侣发现,被抓了个现行。资料里有现场照片。吕鸿一看,心跳加快。李家坡正是当年侏儒案发生的山坡,那座楚尚岩挖掘的坟茔,正是那座发现侏儒的墓穴。
不过,那个案子早已破了。这个楚尚岩,还去挖什么?
资料里有楚尚岩的解释。他说不相信那是座空墓,就打算挖点财宝。
吕鸿怀疑。她立刻给高毅拨去了电话。
5
“马宇弈?”当高毅听到吕鸿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就是他。”
“他不是牺牲了吗?”
“是的。他就是在侦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牺牲的。这个楚尚岩,一定和这起侏儒案有关。他不会平白无故跑去一座被警方挖过的空坟找财宝。”
“你还有其他线索吗?”高毅问。
吕鸿深叹一口气:“我暂时还没有线索,只是直觉。”
“李家坡侏儒案是个大案,我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细节。”高毅停了一下,继续说,“和你相处那么多年,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吕鸿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暗暗和心中的内疚较劲。然而,高毅的这个问题却让她哽咽了,脑子里蟋蟀的叫声一下子轰鸣起来,她深深咽下一口气,说:“因为是我的无知和任性,导致马宇弈牺牲的。”
“你的档案中怎么没有写…”高毅忽然住嘴。这分明是吕鸿心里的伤,他何必再去撒盐呢?
“因为,我一直对谁都没有告诉过。”
接下来,电话的两端都是沉默。
对于尴尬而沉痛的沉默,身陷其中的人很难判断时间。也许是过了一分钟,也许是一年。高毅的手机里又传来拨进电话的提示音。“又有电话进来了。你可能想得太多了。”这是高毅此时唯一能想出的安慰。不过,他心里十分明白,依据吕鸿的个性,她清楚哪些失误是她的,哪些不是。
吕鸿也明白。她一言不发,挂上了电话。李家坡侏儒案像一个鬼魂一样,缠了她这么多年。不知道,现在的这个男尸女头案,将为她卸下心中的包袱呢,还是使她的内心更沉重?
给高毅打来电话的还是白欣。她在那端激动地说:“科长,我又有新发现。”
“说。”高毅用肩膀夹住手机,掏烟点上。此时,他和小孙刚刚离开杜娟娟的公寓。
“楚尚岩的生日是1968年3月15日。在吕鸿从人头中掏出的那个球上,有很多跳动的数字。其中一个就是680315。”
“什么?!难道…”
“对。我已经把其他数字按出现顺序传到你的手机邮箱里了。另外,我也把楚尚岩的相关资料扫描传到了你的邮箱。”白欣说。
“干得好。”高毅说。
数字是凶手送来的提示。
高毅查看邮箱,里面有楚尚岩的资料、照片,还赫然看到以下数字:
680315
010101
20119999
小孙看了这些数字,很不解地说:“如果凶手是按照这些数字来选择作案,那么女歌手梦蝶的死应该和哪一组数字有关呢?”
“这组数字中2011像个年份,那么9999就是某样东西的密码吗?还有这010101,很像计算机上用的。”高毅拨通杜娟娟的手机,关机。“走。”高毅说。
“去哪?”小孙问。
“再去杜娟娟家。”
敲了半天,杜娟娟才来开门。此时的她和刚才判若两人,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搅得一塌糊涂。原来,她关了手机,就是为了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伤心。
高毅问她对“20119999”这组数字有何印象?
杜娟娟想了想,泪如雨下。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抹一把泪,顺手扔进身边的垃圾桶,摇摇头。
高毅不放弃,又问她对数字“010101”有何印象?
杜娟娟还是摇头。
小孙看到杜娟娟为失去朋友如此伤感,也不免感动,说了些安慰的话。高毅没怎么说话,只是要求借用一下卫生间。他心里有个疑惑,要以上厕所为借口证实一下。
经过杜娟娟卧室的时候,高毅趁杜娟娟低头抽泣,用食指轻轻推开卧室门,透过缝隙,他看见床上摆着一只行李箱。高毅确是真有些内急,自然顺便真正上了趟厕所。
出来后,看到杜娟娟还在哭,小孙几乎已经用完了安慰的词汇。
高毅来到客厅沙发,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稳,很悠然地连珠炮般地接连问出三个问题:“你在躲避谁?谁在威胁你?你和孟蝶一起隐藏了什么秘密?”
杜娟娟先是一怔,然后忽然号啕大哭:“你说什么?!孟蝶都死了,你还这样说!”
高毅说:“别装了。简直是浪费时间。你再拖延隐瞒,恐怕我们也救不了你。”
小孙夹在两人之间,十分惊讶,十二分茫然。
“你是怎么发现的?”杜娟娟脸上的悲伤忽然消失殆尽,重又露出冷漠。
小孙一看,后悔自己刚才还掏心掏肺地安慰她,上当受骗引起的愤怒让他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去表演川剧变脸。
高毅指了指字纸篓:“还有你卧室里的行李箱。”原来,高毅进来后就发现,杜娟娟是用纸巾擦泪的人,字纸篓里只有她扔进的一张纸巾,烟灰缸是空的,她卧室和卫生间的字纸篓也是空的。杜娟娟关机收拾行李,就是在准备逃跑,刚才老不来开门,就是为了把脸弄花,造成哭泣的假象。
杜娟娟低下头来,低声说:“你一说孟蝶被人砍了头,我就知道凶手是谁。”
6
据杜娟娟交代,大约在一年前,酒吧里来了一个姓关的老板,搞不清楚是做什么生意的,却大把地花钱,特别捧好孟蝶。
杜娟娟认为,命运对待戏子和商人,永远只会有一个版本。不久,孟蝶成了关老板的情人。
关老板身边有个跟班,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却和普通的年轻人不一样,不咋呼,不活泼,除了偶尔为关老板点烟以外,杜娟娟就没有见他干过其他事。
说到这里,杜娟娟用非常神秘的嗓音说,她发现这个关老板有点怕这个小跟班。因为,在小跟班为他点烟的时候,他的眼神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杜娟娟认为她不会看错,特别是鉴别男人,她从未出过错。
然而,有一天晚上,她唱完歌到酒吧外透气的时候,看到了精彩而奇怪的一幕。当时,她来到门外的阴影中。那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隐蔽性极高,可以一边吸烟一边看门外小巷里的各种动静。
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两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打斗。
好看!杜娟娟软绵绵的身子斜靠着墙,曲起右腿抵住墙壁,仅用左腿站立。她右手夹烟,左臂弯过来支撑住右手,以一种很逍遥的姿态打算先免费观赏一会儿,等到看着要出人命了再报警也不迟。
看了几个回合后,杜娟娟辨别出其中一个人是关老板的小跟班。她没想到,一向闷声不响的小跟班,打起架来,出手也够狠的。
另一个,在被小跟班一脚踢到路灯下的时候,杜娟娟看到了他的脸。
“我以为那人是从地狱里来的。”这是杜娟娟的原话。
原来,那人没有眉毛,没有鼻子和嘴唇。皮肤上像老树皮一样满是疤痕皱褶。
那个怪模样的人在爬起来的一刻,也看到了杜娟娟。不过,他忙于对付小跟班,就没有理会她。
后来,小跟班被怪人连续几个勾拳打晕在地。
好戏看到这里,杜娟娟认为是离开的时候了。她刚转身,肩膀就被人按住。她侧过脸,看到那只按住她的手,没有指甲,几根手指肉乎乎的,皮肤也像松树皮一样,布满曲折交错的疤痕。那人用一种漏风的沙哑嗓音低声说:“你就当没看见我。否则,我杀了你。”
杜娟娟浑身僵在那里,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脖子松动起来,连连点头。那只手见她恐惧了,便像一阵轻烟似的,从她的肩膀上消失了。
自始至终,杜娟娟都没有回头。她害怕极了。
小跟班是在酒吧打烊的时候才从昏迷中醒来的。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酒吧,在关老板耳边说了几句,关老板脸色大变,起身就走。
那个晚上,就是孟蝶失踪的晚上。
“那么,你现在之所以要逃,是不是害怕这个怪模样的人来找你?”小孙问杜娟娟。
杜娟娟摇了摇头。
“因为,孟蝶失踪的那天晚上,除了见到那场打斗之外,你还见到了其他不该见到的东西。”高毅替杜娟娟回答。
杜娟娟点头。她觉得这个警察真是神了,能看穿人的大脑,什么都别想瞒过他。杜娟娟好奇地问高毅是怎么知道的。
“你曾说孟蝶有吸毒史,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以前她失踪,你都没有报警,但这次你却报了警。这说明,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
杜娟娟若有所悟般地垂下了眼睛。
“那天晚上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小孙追问。
“其实,我睡觉从来不用耳塞。那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是门响的声音。我悄悄从门缝里一看,看见一个躬腰驼背的黑影。我吓死了,再不敢看。后来,我听见大门被关上了,直到确认外面没人了,才跑出去。我冲进孟蝶的卧室,她已不见踪影。我不敢立刻报警,怕引火烧身。等了一天后,才去的警局。”
“你后来联系过这个关老板吗?”高毅问。
“联系过。不过,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没有他的其他联系方式。”
高毅想了想,拿出自己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杜娟娟看:“这个人是关老板吗?”
杜娟娟一看,食指不停戳点照片,连连点头:“就是他!就是他!”
小孙凑过来看,照片上的头像正是死去的楚尚岩!
案件似乎有了进展,却又更加扑朔迷离。
7
给高毅打完电话,吕鸿悲伤地回到冰冷的地下室。此时,吕鸿忽然发现位于地下一层的解剖室和当年她工作过的李家坡墓地竟有几分相像,都一样的静如井底,寒如窖窟。
这些年,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实习生到法医界中的佼佼者,她经历了无数外人无法想象的案件,有过荣耀,也有过耻辱。而这李家坡侏儒案,却是她印象最深的隐痛和暗疮。
她呆望着楚尚岩的无头尸身,试图从中找出和侏儒案有关的线索来。当时的一幕幕场景,如同一张张旧照片,从尸身上方的半空中纷纷落下。她不但想起了马宇弈,还想起了另一个参与此案侦破的女人——陆冰月。另外,她想起了一句话:剖尸者成尸。
墓地总和黑夜分不开,这两者,说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宿命。在即将成为公共墓地的荒山坡上,透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光亮。这微弱的光,就是从地下秘密墓室漏出的。
墓室中,吕鸿就地展开工作。临时搭建的工作台边上,放着一个支架,一盏明亮的应急灯悬挂在支架上。灯光本是无比明亮,但是,在逃出洞穴的路途中,光线被隐藏在这里的秘密层层剥削,抵达洞口时,就如从外面能看到的那般微弱了。
地下密室通风很差,已经打开的几个石盒里不断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吕鸿不断地跑到外面吐了好几次,每次吐完,用矿泉水漱漱嘴又钻进来接着干。三番五次之后,为了避免被外面执勤的警员耻笑,到了再想吐时,她就尽量去想一些美好的图景,比如碧海蓝天之类的,把呕吐的欲望一次次强压下去。
吕鸿的身躯被无数厚沉的石头盒子包围着,看上去十分单薄。她为这些人的身世感到好奇,为他们的死亡感到好奇。还有外面保险箱里的那具女尸,她为什么会被锁在保险箱里,为什么会被单独埋在外面?她和这里面的死去的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马宇弈在天黑前就离开了。走时他像一匹不断反刍的牛一样,嘴里嚼着一根坟地里随便拔起的野草,说进城去查查有没有什么侏儒小提琴手失踪,并保证很快回来,叫吕鸿不要害怕。吕鸿不理他,转身进了密室。
吕鸿现在已经是打开第四个石头盒子了。这些盒子表面都没有刻上花纹或者文字,只是天然的白色石头。这四个人之间唯一有联系的线索是他们的衣着,很统一的,不分男女,都是黑色绸缎衣裤,式样古怪,像没有腰带的明代戏袍。他们为何会死?这个密室是如何形成的?凶手是谁?凶手是怎样找到这个地方的?难道是凶手自己修建的?密室大概有六十多个平方米,周围又都用石头砌起了墙面,手艺娴熟,石头和石头之间严丝合缝,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样大的工程。若是多人一起干,也不会不弄出动静,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四周特别安静,连一贯用来醒神的蛙鸣狗吠都没有,只听得见一种催眠式的昆虫叫声——蟋蟀叫。这是吕鸿第一次独立操作,被古怪离奇的侏儒尸体包围着,又在坟山后的密室中,胆子再大也免不了会开始胡思乱想,以前在大学里看的鬼片场景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再说,自然界还存在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你不得不敬畏。
现在打开的是第五个石盒了。吕鸿轻轻抱出尸体,是一具女尸。令吕鸿更为惊讶的是,这具女尸的穿着与其他人全然不同。保险柜里的女尸身上穿的现代款式的衣服;其他尸体身上穿着同一式样的黑色古怪服装;而这一具,却穿着清代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