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如瑾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转头见是丫鬟青苹,穿了一身杏粉色素净整洁的裙子,正目带关切看着她。
在蓝如瑾的记忆中,青苹的影子十分模糊,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但重生后高烧的这些日子里,只有这个丫头服侍的最为殷勤小心,不禁引起了蓝如瑾的注意,于是一点点从久远记忆中将她寻了出来。
那些记忆都是残片断章,少得可怜。蓝如瑾从前很少理会身边琐事,这院子里除了眼前经常晃的几个人,其余丫头婆子她能叫出名字的很少。印象中这个青苹似乎是外头穷人家卖进来的女儿,服侍了她半年左右就被五妹蓝如琳要过去了。
如今留心起来,才发现此婢麻利沉稳,性子柔顺,难得的是对主子很上心,比这院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勤谨。
“姑娘虽是烧退了,可也要注意别着凉。且等一等,我这就服侍姑娘净面。”青苹福了一福,将一旁搭着的夹里披风给蓝如瑾披上,转过屏风后拿了水仙腊梅铜盆,准备去外头打热水。
“且等等,我问你几句话。”蓝如瑾叫住她,“今日是红橘和你当值么,她去领月钱,你呢?”
青苹立刻跪下,低声道:“奴婢和红橘姐姐一起去的。”顿了一顿,终是又说,“还有范嬷嬷。”
蓝如瑾淡淡点头:“果然都忙。”
她并未发怒,青苹却立时放下铜盆磕了一个头:“是奴婢错了。”
“起来吧,这定是红橘和范嬷嬷的主意,你不过是拗不过她们。肯在当值时跑去外面,你没这个胆子,更没这个心。”蓝如瑾注视着她素眉素眼的模样,不紧不慢说着。
青苹微觉诧异,服侍姑娘约有半年了,总觉得姑娘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大小事务概不过问,像这样的话更是从未曾说过。想不透个中缘由,她干脆伏在了地上,低声道:“奴婢终究没在姑娘身边,姑娘病着,是奴婢疏忽了。”
蓝如瑾暗暗点头,这个丫头真是知礼的,遇事不推诿,知道坦诚认错。此时她低头伏着,发上只插了一根银簪,比起碧桃的满头珠翠自是寒酸许多,可这躬身伏着的身子却看起来沉静恭谨,让人心里舒服。
“起吧,我不怪你。”
青苹叩了头依言站起,微微觑了蓝如瑾一眼,之后便垂首规规矩矩站着,不多说多问一句。
蓝如瑾温言说道:“不必这样惶恐,懂规矩是好,太过谨小慎微反而失了做事的灵活。你是本分的人,我很放心,以后只管如以往一样即可。”
“是。”青苹福身应了,恭顺说道,“姑娘晨起还没盥洗,热茶也没喝一口,容奴婢去打热水吧,若有别的吩咐,姑娘歇一歇再说?”
蓝如瑾点头应允,青苹便提着盆和茶壶出去了。蓝如瑾坐在妆台前没动,静静思索。
她这个院子务必要悉心清理一番了,不像话的人决不能再纵容姑息,得力的人也不能再被埋没,想要走好以后的路,她首先得让身边干净起来。
伺候她的人从上到下共有一个乳母嬷嬷、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其余三四等小丫头以及杂役婆子若干,加起来共有二十来人,却从没将她服侍妥帖过。概是因为上行下效,从乳母范嬷嬷及大丫鬟起就没人用心,下面自然是一个赛着一个的懒。
但说要整治,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堂堂侯府,本该规矩森严的地方,奴婢们为何敢怠慢正经主子小姐?自是当家之人姑息纵容或有意唆使,才给了她们胆子。想起如今代管掌家权的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暗自冷笑。
当年她也曾和大多人一样,以为张氏既管着自己家里一大摊子事,又代管着这边府里,人多事杂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因此一些细微小事便不曾往她身上想。可自从当年选秀之后,张氏因为亲生女儿落选而将怨气发在当选的蓝如瑾身上,诸多失态之处,蓝如瑾渐渐才觉察出张氏贤惠外表下那颗并不贤惠的心。
有些事,张氏绝不是照顾不到,而是故意为之。
就像对待蓝如瑾。
往常就罢了,如今蓝如瑾重病之时,下人还如此散漫倦怠,身后怎会没有倚仗呢?
再者,重病因落水受寒而起,而那次落水,真是意外么?
蓝如瑾越想越心寒,侯府里并不干净,她未来的路定会有阻碍。
“姑娘醒啦。”忽然响起的娇声打断蓝如瑾思绪。门外脚步声声,范嬷嬷和红橘一同进来,一个手里端着净面铜盆,一个提着热茶壶,见到蓝如瑾皆是笑眯眯的。
蓝如瑾瞅瞅她们手里的东西,并没言声。抢差事邀功是下人们惯用的,此时她犯不着质问这些细微末节。红橘弯下身子,将盆端到蓝如瑾面前请她净面,范嬷嬷在一旁备了擦牙的青盐。蓝如瑾沉默着盥洗完毕,接过热茶抿了一口,吩咐传饭。
“姑娘别急着吃饭,刚起来且缓一缓再用膳,对身子好。”红橘笑着说道。
蓝如瑾凉凉看了红橘一眼,似笑非笑问道:“是为了对身子好,还是饭菜都凉了,一时端不进来?”
府里各处饭菜都是由厨房统一做了送过来,厨房有专门的保温食盒,各房中也有常年不熄火的炉子,因此不管主子们何时用饭都能保证食物温热。然而蓝如瑾病重这几日,端给她的却经常是冷饭冷菜,自是上下服侍的人都没有用心。
蓝如瑾话一出口,红橘便是一愣。抬头对上蓝如瑾清亮乌黑的眸子,她微微有些慌神,但很快便稳住神色温和笑道:“姑娘这是哪里话,以前青云观的道士跟老太太讲养生,专门提过晨起不宜立即用饭的,姑娘忘了么?如今在病中更要注意些才是,奴婢是好心,姑娘可别会错了意。”
“是么?原来你是好意。这几日冷饭吃得不少,我难免有此一问。”
范嬷嬷立刻“哎呦”一声,拍手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这几日姑娘高烧,身子热得烫人,饭菜再热也会觉得凉呢,可不是咱们故意给姑娘吃冷饭。”
蓝如瑾暗自冷笑,都拿她当傻子哄呢。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就是她身边两个最得力的人。当下她默不作声,只管拿眼打量两人。
005 传饭风波
她大病未愈,容颜苍白清瘦,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但一双眸子偏偏亮得逼人,直看得两人心中越来越虚。终于,红橘低头强笑道:“…姑娘要是现在想用饭,奴婢这就去传。”
蓝如瑾又看了她一会方才淡淡开口:“传吧。今晨外头热闹得很,我起来有一会了,现下用饭不妨事。”
红橘连忙应了,和范嬷嬷飞快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俱是暗暗纳罕。蓝如瑾如此作态她们从未见过,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当下红橘外出传饭,范嬷嬷这边笑着和蓝如瑾搭话,左一句右一句说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试探之意颇浓。蓝如瑾也不制止,稳稳坐着听她絮叨,偶尔应上一两句。
红橘一去就去了小半天,蓝如瑾心知她必是令人重新热饭,也不点破,只管耐心地等,等外间饭摆好了,才让范嬷嬷扶着走出内寝。
莲花缠枝黄梨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另有半碗莹润玉洁的白米粥,蓝如瑾扫了一眼便问:“香梗米又没有了么,这几日似乎都是白米粥。”
香粳米又称碧梗米,自前朝起就是皇族贡品,产地不多数量极少,每年供够了贡品之量余下的才能发卖市场,因此普通富裕人家想买都买不到。蓝府里碧梗米专供各房主子,底下人非赏而不能得,但即便如此也并非长年都有,有时缺了依旧用白米顶上。
红橘给蓝如瑾布了碗筷羹匙,又盛了半碗酸笋汤放在跟前,笑盈盈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往日可不曾留心这些鸡毛蒜皮。这是咱们庄子上的白米,口感不比香粳米差,姑娘只管放心吃吧。”
蓝如瑾听她刻意回避问题,便知府里并非缺了碧梗米,大约是厨房未给她送,或是送来后被人换成了白米。她拿起银匙在碗里搅了搅,随口应道:“也好,我也尝尝你们的白米粥。”
说话间她盯住红橘,果然捕捉到此婢脸上飞速闪过的尴尬。
蓝如瑾心下了然,立刻明白这不是厨房的缘故,而是被身边人换掉了。让主子吃白米,换下的碧梗米粥想来不是进了红橘肚子,就是进了范嬷嬷的肚子。
不动声色坐下,吃了两口粥后蓝如瑾又问:“往日份例不是四菜一汤么,如何少了一样?”
桌上三菜两热一凉都是素的,外加一份酸笋汤,整顿饭一点肉星儿都没见,这可不是府里的习惯,就算是对病人也不至如此。蓝如瑾估摸着另一道必是荤菜,且必和梗米粥一样被人截下了。
果然,红橘笑着回答说:“另一道是蜜汁火腿,早晨吃着油腻腻的不好,姑娘在病中更不宜多用荤腥,就暂且用这三道菜下饭吧,等日后好了再吃那东西不迟。”
她面上镇定,心里却已经泛起了嘀咕,自忖往日里姑娘都是任由她们安排传饭时间,饭菜如何也不计较,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今日却为何处处针对?正思量着能否搪塞过去,那边蓝如瑾已经放下了银匙。
“若我现在就要吃呢?”她似笑非笑看住红橘。
“姑娘往日不是总嫌火腿油腻反胃么…”
“今儿想吃,端来吧。”蓝如瑾就是要看她拿不拿的来。
红橘也真是沉得住气的,只略顿了一顿便依旧笑语晏晏:“姑娘别赌气了,病中真不能用那油腻东西,快点吃了这碗粥吧,不然又凉了,用完了饭一会还得吃药呢。”
范嬷嬷也赶紧说道:“姑娘,食不言寝不语,别光顾着耍小孩子脾气,用饭要紧。总这么耽搁下去,病什么时候才得好呢?昨儿老太太还遣人来问姑娘如何了,你这样不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么。太太也正紧着从庄子上往回赶呢,若是赶回来看到姑娘还是不见好,岂不是又要伤心?赶快吃饭吧,早点养好了身子是正经。”
长篇大论的安慰说教,言语里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听起来又识大体又关心主子,真是个忠厚温慈的乳母。蓝如瑾也不言语,只懒懒靠住了背后的引枕,再次张了眼细细打量二人。
范嬷嬷年过四十,保养得还算不错,脸上皱纹皆是浅浅的,头发也只零星见白,高个子,圆盘脸,年轻时也是拿得出去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故意做出持重样子来,满脸慈祥。红橘身量比她小许多,却是一样的端方稳重,面容白净,柳眉细眼,笑起来眼睛眯眯十分可亲,穿着打扮也不刻意出挑,看上去极其妥帖顺眼。
这两个人自蓝如瑾幼时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年头最长,最为得脸,平日里在各处行走传话多得众人夸奖,都道她们敦厚得力。
也确实是得力,否则今晨蓝如瑾几句突发责问,两人如何能这样滴水不漏?不知道的还真当是蓝如瑾故意使性子呢。
蓝如瑾看了一会,突然笑道:“红橘,我记得你爹娘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
红橘微怔,赔笑答道:“是,姑娘记性好,我爹在库房当差,娘是厨房里专管面食的头儿。”
“嬷嬷家里都好吧?在青州城可住得惯?”蓝如瑾又转向范嬷嬷。
范嬷嬷也颇意外,顿了一下才说:“姑娘说哪里话呢,都搬来十多年了,怎会住不惯?”她是蓝家一个远支亲戚,蓝如瑾出生时被选中当乳母,因为伺候得好,上头特许她一家都搬进了青州城,如今就住在侯府后面的巷子里。
蓝如瑾听完回答只是点点头,然后便坐正了身子拿起银匙,一点一点开始吃粥,就着几道清谈小菜,片刻将半碗白米粥喝了干净,还用了半碗酸笋汤,至于蜜汁火腿的事却再也没有提起,像是突然忘记了似的。
红橘和范嬷嬷不明就里,频频对视,谨慎小心的伺候着,饭毕干净利落的指挥人撤了桌,手脚比平日麻利许多。
蓝如瑾饭毕在廊下稍微走了走,感觉腹中食物消化差不多了,便回到内寝软榻上躺着。过一会红橘端了汤药进来,蓝如瑾喝了几口放下,将屋里人都打发出去,独自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她身体还很虚弱,早晨一番说话行动已经十分劳累,一躺下只觉得身子发沉。本想睡一会,养足了精神再细细筹划以后,但脑中却清明得很,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闭目忍着,能休息一会是一会。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口有人轻声唤“姑娘”,唤了几声,蓝如瑾身体倦怠懒得搭理,那声音便止住了。片刻后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蓝如瑾侧耳听了听,仿佛是红橘和范嬷嬷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见房中并无别人,门帘紧紧掩着,说话声正从帘外嘁嘁喳喳的传进来。略想了想,她悄悄下榻,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处,屏息细听。
006 帘外密语
“…那蜜汁火腿赶紧拿回来吧,午饭给她热热端上去,免得到时又提起,咱可变不出来,总不能又拿油腻为由。”
“哎哟,早晨厨房一端来我就打发人送回家了,我小儿子最爱吃这个,如今肯定入了他肚子,你让我从哪里寻来,不如告诉厨房午饭再做一次吧。”
范嬷嬷一抱怨便提高了声音,红橘连忙提醒:“嘘,轻声,小心把她吵醒了。现下去找厨房估计来不及了,您也真是,总得等她吃剩下您再拿回家,如今平白添一段官司。”
“小蹄子怎道怪起我来了,碧梗米粥不是你早起吃了么,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不过说来也怪,平日少个菜或吃白粥她可不多问一句,今儿是怎么了,整个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咱要不要告诉那边?”
红橘道:“告诉什么?她不过多问了几句话就大喇喇拿去禀告,那边只会当您大惊小怪办事不力。再说是您去还是我去?今儿她脾气不好,若醒来看不到谁,说不定会怎样呢,还是老实在这里候着为好。”
“那…”
“先看看再说吧,说不定是一时兴起,若不是,咱们再说不迟…”
后面的声音渐渐更低,蓝如瑾听不太清了,不知两人又嘀嘀咕咕盘算了什么。不过,听到此处已经足够让她心中惊怒,这两个奴才竟真的干起了吃里扒外的勾当!
无礼怠慢可以管教,可心底背叛主子如何能管?即便一时管的住,秉性如此,日后也保不准再生外心。
想起那个投靠宁妃的婢子,蓝如瑾心中就一阵一阵的恨。
别的能容忍,背叛,她绝不姑息。
“告诉那边”,“办事不力”,红橘和范嬷嬷话中透露的意思,是府里有人专门收拢了她们要对蓝如瑾不利,还一收就收拢了两个。蓝如瑾暗怪自己平日不问世事,才让人钻了这样的空子。
所谓“那边”,到底是谁?
襄国侯府传到如今,人丁并不旺盛。蓝如瑾的祖母只有两个儿子在跟前,一个是蓝如瑾的父亲,袭了爵的蓝泽,另一个是住在东府的叔父蓝泯。范嬷嬷口中的“那边”,难道是东府?
东府婶娘张氏的为人,倒是很做得出这样的事。蓝如瑾想了想,虽有些把握但也不好确定,因为父亲这边还有几个姨娘,有的也不是好相与的,表面看着还好,背地难免有黑心亦说不定。
但无论背后是谁,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蓝如瑾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睡着,不然怎会听到门外的嘀咕。她悄悄回到塌上躺下,索性不睡了,盘算着该从何处着手。
正思量着,窗外突然嘻嘻哈哈一阵笑声,有人蹬蹬蹬的跑,似乎在追逐打闹。外间红橘立时出去呵斥:“都注意点,姑娘睡着呢!”
翠儿的声音笑嘻嘻传来:“姐姐今日好勤谨。好,听姐姐的,不闹啦。哎死蹄子你别咯吱我,停下停下,红橘姐姐不让闹了!”
红橘不让闹才不闹,竟是一点不考虑主子睡着的事。蓝如瑾忽然有了主意,起身披衣,掀开帘子一径朝外走。外间候着的范嬷嬷连忙问道:“姑娘怎么起来了,这是要去哪?”
蓝如瑾不理她,径自走到廊下打眼一看,翠儿正和另一个小丫头嬉皮笑脸站在院子里,犹自推推搡搡未曾停手。红橘见蓝如瑾出来,连忙板了脸喝道:“老实做事去,别在姑娘跟前没正形儿!”
翠儿两人嬉闹着跑去后面,也没给蓝如瑾行礼。蓝如瑾抬脚朝院子外头走,范嬷嬷追在后头喊:“姑娘做什么去呢?病还没好,小心累着。”
“日头好,去园子里走走,只让青苹和翠儿跟着我吧。”蓝如瑾头也没回,已经到了院门口。青苹正在廊下照顾茶炉子,闻言连忙嘱咐一个小丫头盯着,叫上正玩闹的翠儿跟在蓝如瑾身后。
蓝如瑾日常喜好清净,身边不肯让太多人跟着,此举倒也算是正常,是以院里诸人都未多想,仍旧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红橘和范嬷嬷对视一眼,双双迈步跟上。
蓝如瑾听见身后脚步声杂乱,回头看看二人:“不用你们跟着。”
“往日就罢了,如今姑娘病着,这么出去走我可不放心,姑娘就让老身跟着吧。”范嬷嬷上前扶住蓝如瑾。她力气颇大,蓝如瑾病中无力,不能与她相挣,就这么被半扶半拽的挟住了。
蓝如瑾看住她笑容慈祥的脸,不由心中寒凉。因为从小吃了她奶的缘故,蓝如瑾向来对她颇为敬重,却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乳母早就心生外向了。如今欺她病弱,竟然还用起强来。
也罢。
你不仁我不义,此番是你要欺我,莫怪我狠心。
许久以来积蓄的满腔辛苦仿若拥堵的洪水,范嬷嬷这一扶,就像卸了闸口的禁制,滔滔的水势再也压不住了。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化为破釜沉舟的辛酸孤勇,蓝如瑾脸上却是带了笑:“红橘留下照看院子,嬷嬷既然要跟,便跟着吧。”
跟着,可别后悔。
动乳母,未免会落人口实。她想徐徐图之的,可范嬷嬷偏生要往前凑。
她这边下了决心,那边范嬷嬷和红橘却还不知道,见她应允便双双松了口气,当下留下红橘,只由范嬷嬷跟着。蓝如瑾于是带着三人出门,径直进了侯府花园。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此时日头高起驱散了夜寒,园子里暖风袭人,桃李争荣,一派怡人景象。蓝如瑾一边赏景一边慢慢朝前走,不知不觉已穿过了大半个园子。
侯府花园连着前后院落,再往前走就是蓝如瑾的祖母蓝老太太居住之正房。范嬷嬷心中有鬼,又觉蓝如瑾今日不同往常,生怕她跑去前面说些出人意料的话来,于是便笑着劝道:“姑娘出来好一会了,想是累了吧,不如早点回去歇着,我给姑娘煮甜汤喝。”
“不忙,闷了许多天,我再多散散。”蓝如瑾沿着石子小路步步朝前,眼看着离正房越来越近。
范嬷嬷手上就用了些力,“扶”着蓝如瑾只管劝:“姑娘莫贪玩耽误了身子,等大好之后再逛不迟。”
蓝如瑾高烧了许多天,本就身上无力脚步虚浮,被这么一拽立时走不动了。
007 五妹如琳
她自知此时精神有限,不能耗费太多力气与之拉扯,以免耽误了后面的事,且堂堂侯爵小姐与仆妇撕扯更是跌了身份,传出去让人笑话,于是只得依着范嬷嬷的话停住脚步。心中却难免一阵阵火气上涌,体弱气虚之时情绪一激动头便发晕,怒气直冲得眼前发黑,稳了好一会才压住。
范嬷嬷见成功拉回了她,又见她原地驻了半日不曾动弹,越发得了便宜:“我说是吧?姑娘果然是累了,赶紧随老奴回去歇着要紧。”
园子里花木峥嵘,郁郁青青,掩映住远处正房高高的房舍。蓝如瑾看住那宛转斜飞的青黑色檐角,眼波清寒,面容素冷如冬夜残月。
“嬷嬷,你在怕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范嬷嬷一时摸不着头脑,蓝如瑾淡淡的神色比平日更加清冷,让她心中微微发虚,只得呵呵陪笑道:“姑娘说什么呢,老身能怕什么…快虽老身回房休息吧,莫在这里耽误了,园子里来往奴婢太多,要是冲撞了姑娘可怎么好。”
蓝如瑾不理她的絮叨,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怕什么?”
“姑娘…”
“我问你怕什么!”蓝如瑾眼梢一挑,斜斜盯住身边老妪,猛然厉了神色。
范嬷嬷身子一僵,被这一声喝得打了个哆嗦,连一双“扶”着蓝如瑾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稳住心神定睛去看蓝如瑾,只见她净瓷一般洁净的面上罩着一层寒霜,虽是带着未去的病气,但那眼底冷锐的锋芒却如宝剑寒光一般,森森逼视过来,让人心颤不能相望。
伺候蓝如瑾这么多年,范嬷嬷从未见她这样过,一时之间又惊又慌,平日里惯用来搪塞的百般说辞霎时忘得一干二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嬷嬷如此失魂落魄,该是乏了,自回去吧。”蓝如瑾见她只被问了一句就愣怔失神,心中不免冷笑,只这样一点能耐还敢背叛欺主,真是不自量力。
不屑再看她一眼,蓝如瑾招呼了青苹和翠儿便转身前行,脚步稳稳踏在花间小径之上,瘦削背影一点点消失于翠色掩映之中。范嬷嬷看她远去竟只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上前阻拦,先时那用强欺主的厚颜之态仿佛逃窜去了爪哇国,只剩下呆呆怔怔的一张脸木在原地。
“…姑娘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威严…好似老侯爷…”范嬷嬷口中喃喃,眼前满是蓝如瑾方才冷眼冷面的样子,那气势竟与其祖父、故去的老侯蓝宗成一般无二,只一个眼风就能将人吓半死的。
她只顾在这里发怔,那边蓝如瑾已经带人走出了老远,眼看就要到了蓝老太太所住的正房南山居。南山居后头是一片桃林,此时正值早春时节,枝头上一片深红浅粉,朵朵簇簇开得好不热闹,远望过去云蒸霞蔚,华彩灼灼,走近前来更有落红拂面,端是说不出的雅致惬意。
蓝如瑾走到此处已颇为吃力,见路边不远处一株桃树下立着几块景观山石,便道:“这里歇歇,不然一会进了院子也没力气说话。”
青苹连忙赶前几步走过去,弯腰摸了摸石头,急道:“姑娘别坐,这石头还未被日光晒到,阴凉着呢,姑娘小心些。”因是出门匆忙,并未带着坐褥,手中帕子又只能掸土不能隔寒,她有些着急。
蓝如瑾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心,不免感动。此婢进府不过半载,却比自幼服侍的乳母和贴身婢女更为用心,可见人心善恶自有天地之别,人与人之间也并非日久就能情谊深厚的。
当下温颜道:“不妨,我略歇歇就走。”便在山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靠住缤纷桃树养神喘息。
方才走着已觉疲累,如今坐下来更觉得浑身酸软,力气不支,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蓝如瑾记得当年落水后一连发了半个月的高烧,如今才过去七日,后面还有的难受呢,此时暂且的退烧恐怕只是一时,她务必得紧赶着把眼前的事办完。
今晨用饭时一番言语行为,她其实只想稍稍敲打身边人,让她们伺候的勤谨一点,本不欲如今就开始动手清理的,毕竟病中精力不济,打算一切等病好了再说。然而红橘和范嬷嬷的低语却让她心惊,知道必须立即下手了,否则让背后指使之人听到她转变的消息,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她又在病中,若一时疏忽着了道可不妙。想起落水那日前后之事,她越发觉得暗中之人阴狠,不能不早早防备。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整肃身边的奴婢,身边越干净,别人越难行事。
这样想着,目光便停在翠儿身上。这个丫头生得极是机灵,一双眼睛总是骨碌碌转个不停,平日院子里大事小情都爱往前凑,仗着和红橘沾亲,没少欺负和她同等的小丫头,凡是不服她的一律被她修理过。年岁尚小却厉害得很,很懂得收买人心,排除异己。
“心思不正的,一个不留。”蓝如瑾眼波微澜,低声自语。
“姑娘说什么?”青苹诧异相问。蓝如瑾声音极小,她未曾听清,以为有什么吩咐。
蓝如瑾起身:“没什么,走吧,时候不早了。”
青苹没敢多问,赶紧扶住蓝如瑾。翠儿老老实实跟在二人后头,想是被方才蓝如瑾质问范嬷嬷的态度吓着了,此时将平日的滑头都收敛起来。
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大声说笑,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也繁杂凌乱,蓝如瑾听声辨人,不由立住了脚步。府里能这般恣意吵闹的不用多想,必是五妹蓝如琳无疑。
襄国侯蓝泽子嗣不多,正妻嫡出唯有蓝如瑾一女,余下两女一子皆是庶出。蓝如瑾是蓝泽长女,族中行三。这个蓝如琳是蓝泽三女,族中行五,乃妾室刘氏所生,性子活泼之极,最爱玩闹。
此时蓝如瑾循声回头望去,果见桃花林里走出一众丫鬟婆子,当众簇拥的少女衣裙鲜红,裙裾飘飞,大说大笑的模样不是蓝如琳又是谁。
“哎呀真是三姐姐!看,我跟你们说是三姐姐,你们还不信,如今果然看清了吧。”蓝如琳老远看见立在路边的蓝如瑾,便兴冲冲跑过来打招呼,“三姐姐可是大好了?怎地也不告诉妹妹一声。”
她怀中抱着一个大红色描金粉彩赏瓶,瓶中满满插着几枝碧桃,脸在花侧,人比花娇。虽比蓝如瑾小了一岁,但身量却高一头,身材也略为丰润些,整日蹦蹦跳跳的,与清瘦寡言的蓝如瑾形成鲜明对比。
蓝如瑾看着晃到眼前的笑眯眯的脸蛋,忽想起落水那日的情景来。
008 落水前后
记得当日落水前,是蓝如琳和东府大姑娘蓝如璇一起邀她去看鱼,说是春日冰融回暖,府西池塘里新买了几尾名贵游鱼养着,十分有趣。她本不欲前往,两人好说歹说的拽她,搅得她不得安生看书,便只好跟着去了。
到了池塘那边,几人坐在池塘中央的四角亭子里吃茶,丫鬟婆子们伺候在外。蓝如瑾听她们只管聊些钗环首饰、时新打扮,觉得索然无味,便独自走到凭栏旁看景,只拿背对着她们。后来不知怎地,身后二人说笑打闹起来,玩着玩着就撞到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