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间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了身前凭栏撑住,谁想那横栏竟然是失修松动的,顿时撑不住倒翻在水里,她便也噗通一下子掉了下去。
府里池塘挖得又深又大,她又不会水,慌忙间只管胡乱扑腾呼救,身子却是越来越沉,连接灌了几大口水进去,意识便渐渐模糊了。周围一众婆子丫鬟也都是旱鸭子,待后来会水的仆妇赶来救她上岸时,她早就沉在水里不省人事,再晚一会命可就没了。抬回去,就一连发了好久的高烧。
前世的时候,她只当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可如今细细想来,不免觉得此事凶险之极。
当日的冲撞,果然是无心么?蓝如琳爱闹,大姐姐蓝如璇却是端庄惯了的,两人怎会打闹到将她撞倒的地步,还偏偏碰上松动的横栏?
而那松动的横栏,真是失修所致么?池心亭子常有人去,下人再惫懒也不敢不照顾好这个地方,怎会任由明显松动的横栏留在那里?
太过巧合,那大概就不是巧合。
蓝如瑾前世便知道蓝如琳的为人,表面直爽活泼,其实却是个精明的,惯会在长辈面前撒娇争宠,尤其介意其他姐妹靠近祖母。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害命的黑心。
前世未曾留意,此生定要好好观察一番了。
蓝如琳与蓝如璇,必至少有一个是要对她不利的。
心中有了警醒,蓝如瑾退后两步,嘴角含了一丝浅淡的笑:“五妹妹好,折花可是要给祖母送去?”
此地正是南山居后头,蓝如琳身边围着的除了她自己的丫鬟婆子,还有蓝老太太院中的几个小丫头并一个较为得脸的婆子,想来是她又在祖母跟前承欢,出来折花献礼。
蓝如琳见问却不回答,只蹙了眉嘟了嘴,委屈的看住离她足有五步远的蓝如瑾:“三姐姐可是在生我气,怎地还要退后避开我?那日我和大姐姐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那栏杆松了没人修,姐姐要是因此和我生分了,我真是比死了还难受!这些日子本来要去看三姐姐,但大家都不许我去,怕我不知轻重吵了姐姐养病,我心里可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姐姐的,只盼姐姐早点好呢,也好将我罪孽减轻些。”说着眼圈越来越红,几颗圆圆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晶莹泪滴衬着青春少女的雪嫩肌肤,端是可爱可怜。
这一番说辞作态十分情真意切,但蓝如瑾前世在宫里好几年,什么样的情态没见过,当下不慌不忙,只和言道:“五妹妹多心了。姐姐病未好全,不敢让妹妹近身,以免过了病气。当日之事不怪你,切莫再自责。青苹,去给五姑娘擦眼泪。”青苹立时应了,掏出干净帕子朝蓝如琳走去。
蓝如琳连忙摆手拦住,破涕为笑:“不用不用,我自己擦,姐姐不是怪我就好,是我误会姐姐了。”泪珠还挂着,脸上已是笑容满满,似是十分欣喜蓝如瑾的宽容。
蓝如瑾以前崇尚真情真性,最看不惯她这种惺惺作态,若遇她对着自己这样,多半不耐烦地抬脚就走,有时还讽上一两句。此时见了却也不恼,只继续和颜悦色的嘱咐蓝如琳的丫鬟好好伺候自家姑娘。
蓝如琳见她如此,脸上闪过讶异神情,借着举帕拭泪的遮挡,仔细瞟了几眼蓝如瑾。这番举止没逃过蓝如瑾的眼睛,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又要借着惺惺作态刺激我翻脸,然后她便博了贤名,而我却是不知好歹的那一个。
蓝如琳这种伎俩,蓝如瑾在前世就已见惯了,只不过懒怠和她计较辩驳,被人说了也不在意。那只是她不想争,可不代表她不明白。此番见蓝如琳如此,她自将脸上神色又放缓了许多,温颜软语的安慰着。
一旁跟着的南山院婆子便笑道:“五姑娘一会洗洗再去见老太太吧,哭得猫脸儿似的,白让老太太担心呢。三姑娘病没好全,也别光站在这里吹风了,小心身子。”
“正是,姑娘快去给送花吧,老太太还等着瞧呢。”蓝如琳的贴身婢女香蕊接口道。
于是众人赶忙劝着蓝如琳,簇拥着姐妹二人进了南山院。院中高房大屋,朝南五间上房连着两间门通耳房,东西厢房的抄手游廊与垂花门相连,天井宽敞整洁,廊下或站或坐伺候着许多丫鬟婆子。
众人从后门一进入院子,立时就有丫鬟进屋去通报。蓝如琳不忙着进屋,先跑到厢房里洗脸去了。蓝如瑾也不进去,只管站在院子里静静的等着,一面打量几眼周围,发现除了南山居的下人在列,更有东府的仆妇候着,显然婶娘张氏正在里头。
一时屋里便传出蓝老太太的声音:“真是三丫头来了?什么时候起的床,怎么事先没人告诉一声呢,还不搀进来让我瞧瞧。”
于是廊下那些丫鬟婆子便一拥上前来搀,蓝如瑾却摆摆手止住她们,只扶着青苹的手走近几步上了台阶,到正房廊下便不再向前。
“孙女如瑾前来给祖母请安,祖母安好。”说着她便提裙跪了下去,手拄地面,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磕罢却不起身,只扶了青苹直跪在青石地上,手抚胸口,微微的喘气。
青苹和翠儿见她跪了,连忙也跟着跪下磕头。青苹一脸疑惑扶住蓝如瑾,不好出口详询,只面带担忧的看着她。
这一跪便把院中诸人吓了一跳,往常儿孙们请安可都是进屋行礼的,除非老太太病着懒得见人才会在外磕头尽孝,那也不是在屋外,而是在老太太卧床的外间,如今蓝如瑾的行动可是大大出乎常理。
有机灵的南山居丫头便冲屋里高声禀报:“老太太,三姑娘在外头给您磕头呢。”
009 东府婶娘
屋里静默了一瞬,便听蓝老太太说道:“怎地不进屋,在外面磕起头来?”
声音沉稳威严,和刚才那一声不尽相同。跪在屋外的蓝如瑾已经敏感觉察到,祖母声音里淡淡的惊喜和焦灼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往日惯有的态度,那是执掌管家大权几十年来所形成的习惯性的冷静和敏锐,于无形中自然流露。
这一个轻微的语气变化,只发生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静默中,愚钝者甚至根本察觉不出来,然而蓝如瑾却知道,祖母必定已经从她反常的举动中嗅出了什么。
还未等蓝如瑾回话,一个温和的声音也从屋中传出,语中带着笑意:“三丫头这是闹哪一出呢,断没有跑到屋外面磕头的礼,病了这么久没见着,赶紧进屋来给老太太瞧瞧吧,免得老人家担心。璇儿,快去外头把你妹妹搀进来。”
是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亲叔叔蓝泯的嫡妻,因生养两儿两女而在人丁单薄的蓝家占有极重分量的夫人,自嫁入蓝家以来就帮助婆母蓝老太太打理家事,更在蓝泽蓝泯两兄弟分家后还协理着西府事务。
管家多年以来,她不仅将两府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待人接物也是宽和有礼,贤名在外,对待晚辈也是慈爱有余,如今这句话就是用她惯有的温和态度说出来的。
“是。”同样温和却更显年轻的声音应了一声,就有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女走到门外招呼蓝如瑾,“三妹妹快起来,病可好全了么?小心地上凉。”
蓝如瑾不着痕迹躲开她前来搀扶的手,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目光不再看她。
此人是蓝府大姑娘蓝如璇,张氏嫡出长女,比蓝如瑾年长两岁,素来言行如其母,宽和大方,人缘极好。
不过蓝如瑾此时不想理她,只对着正房门上那猩红色毡帘正色回禀。
“祖母,如瑾身子还未好全,不敢进屋面见祖母,以免过了病气,只能在屋外磕头问安,请祖母容谅。只要您身体安好,如瑾就放心了。”
她声音不高,说到最后更是有些力气不支,喘息连连,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疲惫。
蓝老太太皱眉:“还未好全怎地就出屋了,服侍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吉祥,扶我出去看看。”说着便要从暖榻上起身。
“祖母千万别出来,不然孙女只好避到院外去了,此次病情颇重,实在是怕过了病气给祖母。若惹祖母出门,孙女无地自容。”蓝如瑾闻言又一个头磕下去,额头触着地面不肯起身。
蓝老太太沉吟片刻,重新扶着丫鬟的手坐回暖榻,口中道:“这也罢了。只是你病中体弱,怎好走出这么远来。如意去扶三丫头起来,别跪在凉地上,带到西边暖阁歇息去。”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丫鬟说的,于是原本给她揉腿的大丫头如意就朝屋外走,张氏也连忙跟着出了门,和如意两人一左一右扶住蓝如瑾,要将她扶起来。
“婶娘,如意姐姐,暂且等等。”蓝如瑾直起身子,对二人轻轻摇头,从两人的搀扶中抽出手来,只扶住一旁同跪的青苹。
张氏便笑道:“三丫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免得老太太担心。这几日为着你的病老太太饮食都清减了不少,日日打发人去你那里问,如今你能出来走动了,便该让老太太安心才是,怎地又犯了执拗脾气?”
她慈祥温和的笑着,贤惠的劝着,然而那话里的意思无不在指责蓝如瑾不懂事,只知道一意孤行害长辈悬心。
是了,她就是这样。蓝如瑾跪在地上,低垂着眼眸想起过往种种。婶娘张氏一直是这样,表面贤良之极,说话做事却是处处陷阱,无时无刻不在挤兑蓝如瑾母女。只可惜她当初进宫之前竟是恍然未觉,而母亲秦氏似乎也是一样。
蓝如璇也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春日里拂过碧水的微风,温暖和煦,一如她的人,温良体贴的模样让人无不舒坦。
“三妹妹起来吧,你这样一闹,知道的是你孝心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怪责祖母不去探望你,故而才这样兴师动众请安呢。其实祖母何尝不挂念你呢,只是这些日子因为你落水,她老人家未免受惊以致精神不济,现在还吃着温补养神的方子,而你又受风寒发着高烧,我们才苦劝她不能前去探望以免过病气,并不是她老人家不心疼你,你可别说什么要躲到院外的话来伤她的心。依我看,你如今能走到这里,想必病已经好了大半,不会染给祖母了,不如进屋去让她老人家瞧瞧?”
这样长长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充满着教导幼妹的温和情谊,既不失姐妹深情,又有长姐风范,端的是温柔知礼的大家闺秀,越发衬托的跪在地上的蓝如瑾不知轻重,顽固莽撞,且,带着与祖母置气的恶意。
原本好好的下跪请安,就因为这轻轻巧巧几句话,变成了因为不满祖母未曾探病而刻意作态的狭隘。
本来不想理她的蓝如瑾,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
那样如初开红药般娇媚艳丽的容颜啊,那样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皮囊,如何内里就是这样恶毒的心呢?
阳光透过廊下雕花镂空的檐画,斑斑点点,照在蓝如璇一身蜜合色的妆花长裙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光晕。她脸上端方和煦的笑,亦如春日阳光般亲和温暖。
“大姐姐会错意了,我只是跪在这里给祖母请安,未免过病气才不进屋,哪里闹了?简简单单的心意,难为姐姐心思灵巧,想出那样多的事来。”
蓝如瑾对着那张温和的脸,弯起嘴角,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她将“心思灵巧”说得略为高声,专门说给院子里的人听。
一面说,一面微微的喘息着,扶着胸口,弱不禁风,如春日风中摇摇摆动的柔柳新枝,让人生出许多怜惜叹惋。
蓝如璇眼底闪过尴尬,飞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温柔的笑:“三妹妹说笑了,既然不是刻意与祖母闹脾气,那么就听话起来吧?”
蓝如瑾不再看她,眼波重新转向正门,恭肃说道:“祖母,孙女这次病中前来,并非罔顾自己身子让长辈悬心,实是专程来给祖母请安,让祖母知道孙女已经好转,只管放宽心。另外,孙女亦有不得不开口的请求,望祖母应允。”
话音一落,院中诸人神色各异,张氏母女悄悄对视一眼,顾及身边有如意在场,便未多做交流,各自依旧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蓝如瑾。张氏嘴角微动,显然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屋中已经传出蓝老太太的声音,苍老却沉稳冷静,不紧不慢道:“你求的是什么?”
蓝如瑾恭谨垂眸:“孙女请辞乳母范氏。”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忽然呵呵笑了一下:“这是怎么说的,三丫头莫不是病傻了?”
010 温厚长姐
蓝府诗礼传家,极重礼义孝道,历代以来皆对乳母颇为看重,并不将其视为普通奴仆,盖因念其哺育之恩,以礼相待。是以各代少爷小姐长成之后,乳母多能得养天年,生活优渥,平日里若有过错也都大事化小轻松揭过,少有惩罚。若有幼年主子不知事薄待了乳母,多会受到长辈教训。
如今蓝如瑾这样公然请辞乳母,已是越了蓝府的规矩道德。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蓝老太太道。
蓝如瑾神色不改,堪堪重复:“孙女请辞乳母范氏。”
“为何?”
“她狡诈诡骗,欺瞒主子,日常克扣孙女的吃穿用度,孙女病中亦不收敛,饮食起居故意薄待,不知所安何心。若任其妄为下去,孙女此番重病不知是否还有痊愈之日,今日强撑病体前来面见祖母,已是天赐大幸。”
蓝如瑾一字一句,气喘吁吁,说到最后哽咽不能成语,只管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半个身子靠在青苹身上,单靠自己已是无法好好跪着。
“三丫头,这可是真的么?这、这、这怎么可能。范嬷嬷平日那样敦厚的人,按理说不会行此刻薄之事呀…”张氏满面惊诧,用帕子掩了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你要做什么事她拂了你的意,所以激怒你前来告状的?丫头啊,请辞乳母是大事,不能儿戏呀!”
狠毒妇人,又说这样言有所指的话!
蓝如瑾靠着青苹,摇摇欲坠,面色苍白,闻言虚弱一笑:“怎么,婶娘以为我拼命前来,只是意气用事么?若非我实在怕她将我‘服侍’死了,怎会冒着病情加重的危险出来吹风。”
蓝如璇连忙安抚:“三妹妹莫着急,母亲也是怕你一时莽撞才出言提醒,咱们蓝家没有做过辞退乳母的事情,礼义为先,三妹妹可要好好思量,莫让人说咱们刻薄寡恩才好。”
刻薄寡恩?
看来她们母女非要给她安个罪状不可。
蓝如瑾喘着气道:“若是她本性温良,我这样算是刻薄,可她平日里逾矩之事我从未计较,只这次病情日重却无人尽心照料,我实在是怕丢了性命才来禀告祖母,难道也是我做得不对么?礼义相待也需看人,她这样表面宽厚内里狠毒的,若我们还要厚待于她,岂不是自毁自伤。”
一通话说下来,蓝如瑾脸色越发苍白,靠住青苹不能跪稳,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一旁如意连忙扶住,抚着蓝如瑾后背帮她顺气,低声劝道:“姑娘莫激动,小心身子。”
“多谢姐姐。”蓝如瑾向她虚弱一笑。
张氏忙道:“三丫头赶紧起来,这样子实在太让人忧心了,婶娘看着一阵阵的心疼。那范嬷嬷到底如何咱们以后再说,先顾好你的身子要紧。”
“是啊,三妹妹别让祖母担心了。”蓝如璇也说,“辞退乳母是大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商量妥当的,你这样跪着逼祖母应允岂非太过着急了些。事情还没弄清楚,你让祖母如何决断呢?不应你,你跪着不起来,应你,若冤枉了她,日后岂不后悔,于祖母和我们蓝家的声名亦有损。你要是懂事,就先起身再说。”
一句话说的周围诸人皆暗暗点头,脸上纷纷露出“果然是大姑娘知理”的表情来。
蓝如瑾听了,心中亦是十分佩服。这样的应变,这样谆谆的态度,传到哪里都只能被称赞知事明理,也不怪张氏母女两个贤良了这么多年。
而她蓝如瑾自懂事起就一味醉心书画,不喜女工,不爱在长辈面前讨好承欢,向来冷清淡薄得紧,行事又大多不顾及别人感受,因此多被人称颂的是相貌才情,却从没人说过她贤惠明理。
这一次,在别人眼里,自然又是她蓝如瑾不懂事胡闹,而蓝如璇悉心劝导的场面。
众人心中在想什么,蓝如瑾十分明白。开口之前她就知道此事做得有些急促,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红橘和范嬷嬷务必要尽快拔除,就算因此担了凉薄的名,也必须做。
一定要开了这个头才行,否则之后的整肃诸人都是空谈。
拿范嬷嬷开刀极不易,但若成了,效果也会最好。
当下蓝如瑾不接张氏母女的话,只振了精神,冲着屋中禀道:“祖母容禀,孙女平日虽不理人情世故,但长辈多年教导不敢忘,就算向来行事任性了些,那也是长辈们宽厚宠着孙女,孙女心里明白,所以怎样任性也是有分寸的,绝不敢做出有悖祖训的事来。孙女自幼受祖母教导,辞退乳母是何等要事怎会不知,岂会拿来儿戏?实在是范氏欺人太甚,将孙女欺负得狠了,孙女才不得不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出此下策。此番若遣了范氏,不仅是孙女的福气,也是蓝家上下及日后所有晚辈的福气,否则若乳母们都效仿起范氏来,挟恩行私,欺辱幼主,我蓝家子孙哪里还能安然成长,何谈后世繁荣?万请祖母三思。”
这番话又费了许多精力,蓝如瑾言罢便倒于青苹怀中,垂目喘息养神。
一时周围静悄悄的。院中仆妇知道轻重,自是不敢搭话,张氏母女大约未想出应对之词,且蓝如瑾言语有条有理,事情未明之前她们也不好太过明显地阻拦,因此这回也未搭言。
而那蓝老太太,自从蓝如瑾提出要求后就一直没有出声,只在屋中静静的坐着,听张氏母女与蓝如瑾对答。
南山院屋内屋外一时寂静得很,只有廊下挂着的白玉鹦哥歪歪脑袋,嘶着嗓子喊出几句“老太太安好”,是丫头们平日教惯了它的。
日影在地上一寸寸的走,软风吹过,送来若有若无的早春花香。
蓝如瑾跪在地上,感觉到膝盖处一阵阵的凉。她想起潋华宫赐死的那个早晨,也是这么跪着,深秋露重,比现在凉得多了。那时候她心如死灰,近乎无知无觉,对那刺骨的寒凉并不在意,甚至还感谢那凉意刺激了感官,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而如今,心里有了所求,对未来有了期待,肢体便也不再麻木,这一点微微的凉气她刚一跪下就感受到了。不过,早春的凉,再凉也带着暖,不久后就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节,好日子长着呢。蓝如瑾微微闭了眼睛,靠在青苹温暖的怀中,静静等待着。
011 审问刁奴
过了许久,蓝老太太才开口。
“三丫头,你说范氏苛待于你,可有证据?”
苍老沉稳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毡帘响起,蓝如瑾眼波微动,从青苹怀中抬起头来。
重新跪直身子,她回答的一丝不苟。
“祖母,往日暂且不说,现今证据有三。”她不紧不慢一一道来,“其一,孙女病中她教唆婢女上冷饭,事后还说是孙女高烧才觉得饭菜凉,任谁都知道真正的冷饭和发热中感觉到的凉根本不同,孙女再糊涂也不会分辨不出来。此事往浅了说是婢女疏忽,往深了说,难免有故意拖延病情的嫌疑。”
眼见一旁张氏要开口,蓝如瑾不给她机会,紧接着又道:“其二,孙女日常所用碧梗米时常被其换为白米,比如今晨孙女就用的白米粥,而份例中的碧梗米想是被她吃了。以下人粗陋之物调换充数给主子使用,常发生在孙女院中。”
碧梗米粥是红橘吃了,但蓝如瑾故意将之推到范嬷嬷身上,端看之后范嬷嬷是否会替红橘顶罪了。若是能让两人对质互咬,那才是好。
“还有第三,孙女今晨早饭份例的四菜一汤变成三菜一汤,有一份蜜汁火腿尚未进到孙女眼前,就被范氏拿回去给家人用了。孙女不计较这一饭一菜,平日里也多有赏赐她们的时候,但背着主子行偷窃之事,却是为仆役者大忌。孙女素日的钗环首饰也多不全,许多都被丫鬟们或借或拿弄得不见了踪影,概因从乳母嬷嬷起就做了榜样,下面人便一个个效仿起来。”
“祖母,如瑾在此诚心请求您老人家体恤,准我辞了范氏,日后也好管教其他奴婢,否则上行下效,愈发猖狂,无人尽心服侍,孙女的病不知要何日才能好。”
一个头磕下去,蓝如瑾伏在地上,静等屋中发话。
哐啷!
茶盏落地碎裂,蓝老太太冷笑道:“竟有这样的事,真是要反天了。我襄国侯府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奴才,我竟一点不知道。”
“老太太息怒。”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齐声恳求。
蓝如瑾伏跪的姿势使她能看到一些身后情形,余光之中只见一群仆妇后排有条深青色长裙动了动,朝后门方向走去。
她记得刚进院子时,看到那方向立着的几个人是张氏带来的仆妇。当下便微微抬头去瞄张氏,果见她正对那个方向用目示意。
蓝如瑾立刻直起身子,冲那妇人背影喊道:“你且站住。”
声音不高,却充满冷意,在此时静悄悄的院子里显得尤为清晰。那妇人本就做贼心虚,被这样一喊立时站住了脚,回头愕然看着蓝如瑾。
蓝如瑾道:“虽然不大认得你,但我记得你和范氏很有交情,此时溜走莫不是要去通风报信,嘱咐她想好理由、找好证人过来搪塞推诿?”
那妇人立刻露出笑容:“三姑娘误会了,老奴这是要去解手呢。”
“为了避嫌,暂且忍忍可好?”蓝如瑾转向张氏,恳求道,“婶娘,她是你的人么?求您略略管束一下,侄女感激不尽。”
张氏脸色阴沉,立时喝骂那妇人:“什么时候不好去,偏在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回来站好!”说罢又安慰蓝如瑾,“三丫头莫多心,她跟范嬷嬷没什么交往,想是你记错了吧。”
“兴许是吧。不过侄女放心不下,只好拘一拘她,还请婶娘成全。”蓝如瑾态度诚恳。那人是否和范嬷嬷有来往蓝如瑾并不知道,此时只不过是找借口留下她罢了。
“那是自然。”张氏一脸宠溺地答应了,又道,“璇儿照顾你三妹妹,我去伺候老太太。”说着转身进屋,柔声安慰发怒的婆婆去了。
蓝如瑾重新伏跪在地,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一人开溜。
这一段小插曲自然都传进了屋中蓝老太太耳朵里,只听她冷声吩咐道:“都给我好好在这院子呆着,谁也不许去报信!如意,扶三丫头起来,给她端把椅子坐着。吉祥,去梨雪居找范氏来。”
“是。”大丫头吉祥应声而出,带着两个婆子绕出后门。这边如意扶起蓝如瑾,自有手脚利落的小丫鬟端了锦缎软椅来,请蓝如瑾坐下,还体贴的奉上靠背。
蓝如瑾跪了半天腿脚发麻,让人扶着坐了,方觉得舒服一些。听蓝老太太的语气事已成了一半,于是安心坐在椅上等着梨雪居来人。
梨雪居即是她居住的院子,因墙外几株梨树自然天成,开花时香白如雪而得名。可吉祥却还未走到那里,只在南山居后门不远处就看到了范氏。将之唤住带回,范氏便颤巍巍跪在了青石板铺成的院子里。
“老太太,老奴并没有苛待三姑娘啊!真没有,请老太太明察,三姑娘想是病糊涂了…”一跪下她就大声哀嚎,捶胸顿足。
蓝如瑾便知她定是在院外偷听了好久,是以来得这样快,且还没人问她就这样哀告起来。说什么病糊涂了,呵。
只听蓝老太太道:“吉祥,问她。”
虽是放权多年,但蓝老太太积威甚重,听着她语气不悦,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都屏气敛息地恭顺候着。
吉祥走到范嬷嬷面前,开口道:“嬷嬷莫要哭喊,仔细回答几句话,是非自然清楚,若是嬷嬷只管一味哭闹,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哎,哎,姑娘,我真是冤枉啊,求姑娘做主啊。”范嬷嬷抹着眼泪。
吉祥微笑:“我做不得主,您老好好回答着,自有老太太做主。嬷嬷,我且问你,你可有将冷饭冷菜给病中的三姑娘吃?”
“没有!那饭菜都是热腾腾的,老奴岂敢用冷饭伺候姑娘。”
“可三姑娘说那饭菜很凉,你还用病中高热之由搪塞?”
“姑娘身子热,自然会觉得饭菜凉些…”范嬷嬷自知理由十分站不住脚,急中生智又说道,“且并不是我餐餐服侍,许是哪次其他丫头端来冷饭,姑娘记错安在我头上了…”
蓝老太太便在屋中发话:“即便不是你亲手送冷饭,身为乳母嬷嬷却不能辖制底下丫头,任由她们轻慢主子,也是失职。”
“是是是!老奴该打…”范嬷嬷连忙附和。
012 以退为进
“吉祥接着问。”
“是。”吉祥领命又道,“嬷嬷,你用自己的白米粥换掉姑娘的碧梗米粥,还克扣姑娘例菜拿回家去,可有此事?”
“万万没有!老奴自幼服侍姑娘,待她跟自家闺女一样疼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那是万万不敢的呀,老太太明察!”
“那么今早姑娘的粥和蜜汁火腿哪里去了?”
“那…那火腿太油腻,姑娘病中不能用,就没给姑娘端上桌…”
“这么说,火腿此时还在?”吉祥是蓝老太太跟前数一数二的伶俐人,不需人提醒,问的都是关键之处。
范嬷嬷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道:“姑娘平日待人好,常把吃不完的菜赏给下头,这次剩下的火腿也就…就…”
“这可不是姑娘吃不完剩下的,是你根本没让姑娘见着的吧?”吉祥打断她的支支吾吾,又问,“火腿被你拿回家去,粥呢?嬷嬷不会不知道吧,今年碧梗米得的少,连主子们都不够吃呢,您老也敢私自留下?”
范嬷嬷忙道:“粥可不是我吃了,是红…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偷吃了吧,老奴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