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
我的皮肤里到处是浮冰与积雪。我需要融化这些寒冷,还要使寒冷发热。这寒冷与我沉在水下时不同。在水下,寒冷无法呼吸,寒冷像一副厚盔甲锁着我,无法逃离。现在,寒冷,是可以呼吸的。将暖和的空气吸入,将冰和雪呼出。呼吸。我不由自主努力呼吸,好让身体里的冷气快些跑出去。然后,是强烈的光。我因为一束光渐渐恢复了形体、重量与颜色。我回来了,尽管我拒绝,但这感觉真的很好。寒冷后面跟着虚弱。虚弱的感觉也很好,能让我沉沉地躺在“我回来了”的好感觉里,一动也不想动。
我躺了很久,紧闭双眼,享受渐渐增强的暖意和明亮。我知道妈刚将被子的一角拽好。我还知道此时妈背对着我,在跟一个护士交谈,问注入我体内的药水名称。护士理顺塑料管线,让药水滴得慢一些。我浑身酸楚,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惊动她们,引来她们的目光。在她们不注意我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
“它”在离妈不到半米远的地方。
“它”还在,在床的一角。白天,“它”很淡,像件褪色的衣服。至于“它”身上的衣服,“它”一直穿着一件湿淋淋的长袍,像刚从水里走出来。所有的衣褶下垂,水珠从袖口衣襟和袍边滴落着。深夜,我听到过这些水滴的滴答声。湿长袍紧贴在“它”身上。
它是一具女人的尸身。我从来不会用“她”来称呼它。我知道,我和它属于两个世界。我属于光明,而它属于黑暗。即便,它常常不合常理地出现在我的世界。
无法辨认,那是件什么颜色的袍子。原来的颜色褪尽,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样式是过时的旗袍,长及脚踝,有些地方撕裂了,有些地方破碎,露出衣褶里的皮肉。它是雪白的,又是破损的。紧贴在它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块裹尸布。这块糟糕的裹尸布里,雨水总也流不完,总在一滴一滴敲打着我无眠的长夜。
它还在,这不是幻觉。它站在床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让我知道,它不会放过我,即便我躲在水里,藏在医院和人群中,即便我不呼吸,闭上眼,心脏停跳,它都在。它会随时尾随我,看着我。我是它的囚徒。我想过了,总有一天,我会如它所愿,变成它,穿着永远滴水的裹尸布,失神地转动眼珠,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徘徊,叹息,愤怒,咆哮,制造伤害和哭泣。今天,我差一点变成它,差一点,便不能再用“她”称呼我。
怪物。不,它不是怪物。尽管我一直不愿说,可那是一个鬼魂。
它就是跟随我三年的鬼魂。我对它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会因愤怒而吼叫,无论何时,只要我身边有能抓起的东西,我都会向它投掷,只为击碎它那副可怜的、让人厌恶的怪模样。但它那副怪模样永远不会破碎,它不躲闪,眼睛也不眨一下,无辜而悲哀地盯着我。我是愚蠢和可笑的,我的愤怒。它在我眼前嘲弄我,嘲弄我的反抗多么无效和幼稚。它也会离去,变淡,碎屑般散开。有时,它消失在一面墙里。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努力都失败了。我心里的愤怒陡然剧增,我的失望粉碎了心里与它抗衡的希望。就像现在,我一面拿起床边的一瓶罐头掷向它,一面却觉得,我所有的力量已经在看见它的时候瓦解了。
我没有举起罐头瓶,也没有发出愤怒的尖叫,相反,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趴在床上,使出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劲头,弓着身子,铁架床随着我上下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得向人求救,不是因为呼吸困难,而是得有人帮我将那可恶的东西赶走,将它关在铁笼里,手和脚都捆起来,用铁链拴牢,用符咒,用许多我不知道的经文锁住它,让它永世不得超生…是的,我在心里诅咒这个鬼魂,我要用各种办法制服它、赶走它、消灭它。该死,该死,快来,救我,你们,你们难道什么都看不见吗?
没有人看见它。护士们全都回头盯着我,却并不帮我。她们手里稳稳捧着盛针管药瓶的白铁托盘。她们声音很轻,眼里盛着冷漠的光。有新病人被推进这间病房。是个小女孩,腿上打着夹板,抽泣着,年轻的妈妈皱着眉头,一只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们缓缓走近我。她们望着我,目光为何如此冷漠?而它正从她们身边向后退去。它不慌不忙,伸手,将直直垂下的头发掀向另一边,露出里面溃烂的皮肤和伤口,淡紫色的,一堆腐烂的花,夸张地挂在脸上。
它与冲进病房的爸擦肩而过。妈慌乱的双手使劲抚摩我的后背。我咳嗽的时候,抚摩或敲击后背是妈唯一能做的事。散乱的头发遮住了我大部分视线,我还是能看见它从爸背后投来的目光,冰冷的,嘲弄的,无辜的,悲哀的目光。快滚开!在剧烈的咳嗽中,没人能听清我在喊什么。其实我什么也喊不出来。我在呕吐,除了吐出几滴又腥又苦的胆汁,什么都没吐出来。我的胃是空的。它消失了,无影无踪。咳嗽平息,我的呼吸重新顺畅。血集中在脸上,我满脸通红。妈拿一块湿毛巾揩去我额上的汗珠,爸忧心忡忡,望着我,手里攥着医院的各种单据。而我,依然警觉地向病房的各个方向,搜寻那湿淋淋的水鬼,看它是否还躲在别人背后,用空洞、潮湿的眼,望着我。
病症
华文从一本厚书上移开手臂,向后靠,身体伸出灯光以外。他习惯在晚上研究心理学课题。一直以来,一篇无法完成的论文让他忧心。论文的题目是《论恐惧与妄想》。从读医学院开始,华文就在研究恐惧和在极度情绪状态下产生的妄想。他原来的专业是神经内科,在神经内科工作两年后,他重返学校,将自己的专业调整为心理学基础研究。他原本计划带着这个课题在医院边工作边完成。他很需要临床经验。自他来到北海医院新成立的心理科室后,他和他的科室就一直闲置着。原因在于缺乏患者。他的心理科门庭冷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一是科室刚建立,一是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心理问题。门庭冷落造成了华文在医院的尴尬处境。他时不时被通知,到急救室帮忙,好在,当心理医生前,他曾是一名不错的内科大夫。
身后书架上堆放着几年来搜集的心理学专著,只有回到这套两居室,华文才感到自在自如。他不再是被称为华医生的职业角色,在这所房子里,他是将心理学当作爱好与研究方向的学者华文。
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装修风格。
天花板用复合材料做成螺旋形,客厅的墙壁用深褐色的木板包裹。卧室和书房的墙壁都用花卉图形的丝质壁纸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90年代初,还看不到后来流行的落地窗,窗户的大小完全出于通风保暖的实用目的。窗子下方,是铸铁暖气片,暖气片也用木片包裹起来。华文并不喜欢这种酒店式的装修风格。房子的主人显然不是华文,而是放在客厅里,假壁炉上,一张合影里的人。他站在华文左侧,西装革履,满面笑容。他是华文的大学同学,在装好房子后就去了德国。他认为将房子交给像华文这样的单身汉照看,总比交给蜘蛛、虫卵、老鼠、灰尘,所有这些看不见的腐朽力量,要好得多。
与好友在照片里表现出的饱满信心不同,华文眉头微蹙,表情淡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稍稍倾斜。照片中的华文尽管冷峻,多少还是带点儿孩子气的装腔作势。
二十八岁的华文,在北京有五六年的居住史,可还是个标准的外乡人。华文自认为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外表闲散,漫不经心,内心严谨、热情。他用自己接近冷漠的外表包裹这种热情。华文有了解伤害、了解心灵不解之谜的热情。的确,这就是华文的热情所在。
下午,找来科室道谢的女孩儿的父亲,说出了溺水者的秘密。
“她的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这位父亲顿了一下,显出被某件事长期困扰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孩子,有点神经衰弱…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孩子近三年以来,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她现在休学在家。她病了,出了些问题,我们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或是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她时常自言自语…甚至,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
“一开始她总求我们帮她赶走水鬼,可我们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她不再尖叫,也不跟我们交谈,怕我们送她去精神病院。”
“她现在情况好吗?”
“近来…,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我本以为她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返校,不想发生了这种事。”
“您是指她意外落水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觉着,这不是一次意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海公园,为什么落水,整件事很古怪,不像是意外…她是被划船的游人救起的。”
“您…没有问过她?”
“她现在很虚弱,直接问怕又刺激她。得缓些时候。”
“您刚才进来时,没看见门右边的牌子吗?”
“什么牌子?”
“‘心理治疗室’。我其实不是内科大夫,而是心理治疗师,我叫华文。如果您认为您女儿有心理问题的话,我建议您,不妨带她来我这里做些调整和治疗。”
对方并不高兴,望着华文,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才说:“我会考虑的。”
医院里,那拉坐在靠窗的床铺上,低头看着自己交织的双手,长发散下来,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她先是看到一双明亮的皮鞋,接下来是烫得笔直的裤缝,一件褐色薄毛衣,最后是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他的眼睛很亮,短发,下巴上有一个明显的小坑。我在哪儿见过他。那拉想。
华文脱下白大褂,从办公室到病房,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询问。那拉的父母有意避开,旁边床位上的小女孩睡着了,女孩的母亲在门外的走廊里活动腰身。他们将一个空旷的病房留给了华文和患者。
“是我爸让你来的吧?”
那拉直截了当,仰起的面孔,在黄昏的光线里熠熠生辉,让人心惊。华文被刺痛般退了半步。他清清嗓子,暗自鄙视自己。
“怎么样,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爸会向每个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随即又直率地凝望华文,在他眼里搜寻着。华文觉得他很难和她一直对视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对面,伸手测她右手的脉搏。她的双眸紧紧抓住他,眼里绝无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涩。
她面无表情,紧抿嘴唇。
“我应该向你道谢,是你救了我。”
“别客气。”华文笑了笑,“你的脉搏很正常,气色也很好。”他打算移开手,和她闲聊几句,让气氛轻松些,不想,她使足劲儿一把抓住他。
“帮帮我。”她说。
她长长的手指陷进他的皮肉里。他有些吃惊,一时无语,只是望着她。
“没有人相信我,有时我也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都是真的。我不会欺骗打算帮我的人。爸想帮我,却不肯相信我。每个人都不相信我,每个人都以为是这儿出了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说我妄想,过度沉迷幻觉。可是,医生,我起誓,我说的,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儿虚假。”
“你是说,你看到了鬼?”
“是一个水鬼。”
华文让回忆停在“水鬼”这个字眼上。患者那张亮闪闪的面孔,似乎就漂浮在他周围。他四下望了望,觉得有人在注视他。是窗外树木的影子。水鬼。无疑,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确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轻。但是单纯从患者的言谈分析,她的逻辑,她希望被了解的企图,都看不出破绽,只是在说到“水鬼”时,谈话才变得荒谬。可若将水鬼换作张三,李四,患者所说的每句话都与常人无异。没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换真实。这种现象,大都源自创伤记忆。这类患者的逻辑和讲述能力都很顺畅,但讲述的事往往荒诞不经。患者用象征性形象隐瞒了真实记忆,以此逃避真实记忆的伤害。创伤,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从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种人格,来分担无法承受的记忆。
华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说到水鬼时,患者的眼眸骤然加深,似一团潮湿的雾,掩没了意识,使她在瞬间跌入深渊。华文唤她的名字,将她从失神迷离中拖出。华文认为这是精神的凝聚反应,因精神过度紧张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双沉浸在个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绪的眼睛,不是变幻不定,被内心的狂躁与无法控制的思绪所控制,只被动地映现狂乱与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并没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泽…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们,对外的窗户完全关闭,眼里只流露出来自精神神秘园地的信息。那些信息,像一团死水,因凝固,不流动,变得腐败、混乱与浑浊。
那拉的眼睛是醒着的。
这很矛盾,直觉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华文用力将指尖从前额向脑后拢去,起身,推开门,眼前,那拉坐在医院的铁架床上,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却觉得与她离着相当远的距离。她一直在后退,即便,他触到她的脉跳。华文自觉无法缩减这个距离,她在另一个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开了。而那地方,孤独,冷清,向四周散发寒意。除了脉搏的跳动,他还触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悲伤,使他的心为之一紧。
华文推开的,是书桌前的窗户。黝黑的夜色像一张透明的网,在他面前张开。黑夜是紧密的,松动的,带着诱惑般的弹性。
净园
净园不为人所熟知,在于它的隐蔽和陈旧。净园处于北京东城区一条安静的胡同里。胡同四通八达,连接着巷子外的车水马龙。由于地处深巷,加之园子里茂盛的树木,爬满围墙和建筑的藤蔓植物,使这个庭院多少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老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兆同被迫搬出老宅。有一阵子,净园不断更换身份,革委会,幼儿园,居委会,甚至是房改所。在经过无数次申诉和无以计数的手续后,那兆同重新收回这所旧宅,努力使它恢复旧貌。80年代后期,净园已颇像一所私人博物馆,那兆同也已是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以明清家具为主要收藏。
那兆同花费十年时间,逐渐使净园变成了一座古董。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绕过大门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里走,原来是一个私人性质的未公开的博物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西式建筑,拱形回廊,灰色斑驳的砖墙,宅子上随意的一个雕花细节都在告诉来访者,这是一处跨越了晚清与民国的老建筑。
净园对面是一所研究机构的后墙。从墙里伸出一棵老银杏树的巨大树冠,似乎有意于将两面分属不同院落的围墙加以连接。它的右侧是另一条胡同,与门前的巷道汇合,然后在两个院落之间终结。这样,净园无疑成为了一座独立,或者可以称为孤独的建筑。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经历的父母双双上吊自杀。那兆同搬出净园,表明与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划清界限。这所房子由革委会接管,他自己接受劳动改造,去了门头沟劳改农场。在农场里,那兆同认识了他的妻子,农场干部的女儿苗秀娥。
重返老宅后,那兆同一直想让净园回复到他记忆中的庭院。在拆除了各种过渡时期的围栏、隔断、搭在园子里的简易房,净园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过了,旧家具放在里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妆台时,从镜子里,那兆同发现,几乎是一秒钟的光景,那拉长大了。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轻快的脚步声,快活的语调回荡在这处老宅子里,着实让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唠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家具上,心满意足,觉得生活真的已经没什么缺憾。他继而想到,那拉就要过十六岁生日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与她逼人的青春朝气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岁生日这天,那兆同将一个项圈送给女儿。项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的,重点是,项圈上缀着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刚得到,就仿佛天遂人愿,他确认他刚好想要这么件东西。他亲手将项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长脖子上,这珠子与她的肤色、她乌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他还没有仔细考证过珍珠的出处,他直觉它价值不菲,他心里希望那拉每时每刻都戴着它,鉴于它的贵重,他又告诫她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绝不轻易示人。
好光景总是转瞬即逝,生日后没多久,那拉开始幻听幻视,更别提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那拉的妈妈坐在净园西墙那片竹林下,将已经发黄的、落在地上的竹叶,一点点收进脚边的垃圾袋。
她动作缓慢,心不在焉。她没有将目光移向楼上那拉的房间,而是安静地望着丈夫继承的这座房子前的花园。落日的余辉照亮了这栋幽暗的建筑,此时的净园寂静无声。一直以来,为了打破这种寂静,他们习惯将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是那兆同必看的节目,净园的寂静里,飘荡着标准国语。但是今天,苗秀娥觉得客厅里闪烁的荧屏微弱有如萤火,国语新闻的语音也格外诡异缥缈,电视的声音并没有为净园带来家居的氛围,反而让整个院落格外落寞。好长时间,不再能听到躲在门廊前几株枝条繁密的木槿里的麻雀和草莺的鸣叫声了。往年它们会在叶丛里嬉闹,在草丛里觅食,从什么时候开始,净园就不再有鸟鸣声,连喜鹊也弃巢而去。这个时间,没了鸟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昆虫的叫声也好。只有高大的老槐树和这片青竹,风过后,发出一点微弱的沙沙声。
净园从什么时候被声音抛弃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点声音,目光停在正对着影壁后砖石路的主厅前。那里放着两口大鱼缸。往年这个时候,睡莲铺在水面上,几尾金鱼也正在悠闲游弋。现在,鱼缸清空,连后院那口早已干涸的井,也用木板和钢筋封了井口。
金鱼是一条条死去的。他们一条条捡出死鱼,那拉尖叫着说,鬼从鱼缸里走了出来。苗秀娥永远记着那声刺耳的尖叫,这辈子,她都没有听到过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而那口枯井,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已的那拉说,她本来不想告诉他们,但她不能不说,那就是鬼的藏身之地。她不仅看见枯井里有水,还看到了淹死在井里的人。
她像被风吹乱的竹叶,任谁也无法抚平那么多的惊慌。
三年来,他们是在那拉的这些疯话中度过的。净园的每个角落,都曾出现过那拉所说的鬼。门廊的拐角,紫檀扶手椅,厨房,浴室,客厅雕花的镜子,他们从未看见令她惊恐不已的鬼,他们只是从那拉的眼神、表情和狂乱的举动里,知道她正在发病。他们束手无策,等着一场风波的结束。他们无法赶走鬼,也就无法结束她的胡言乱语。那拉的病越来越重了。事实如此,他们却都不愿这样想。
苗秀娥时常满目狐疑地望着那拉的一头黑发,而在那拉发现时,又慌忙转移目光。有时,她情不自禁抚摩她的后脑勺,希望将她的幻觉连根拔去。
已经衰老的离休教师苗秀娥无限疲倦地坐在竹子下,满面忧愁,心绪不佳。花园因疏于照看,草在疯长。她本来是来拔除荒草的,却失去了耐心,觉得这片茂盛的草长在了她的心里。今年,没有谁再有心思照看花园,花木汹涌,失去了控制。这是一种有害的激情,让人生畏。苗秀娥觉得她和丈夫,连同这座老宅,都因为那拉的突然发病,成了前途未卜的老人。
从厨房里渐渐飘出了中药的苦味儿。那兆同坚持早晚为那拉熬中药。西药用过了,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昂贵药片的药理说明,他们就忧心如焚。副作用太大了,他们改用药效温和的中药。要安神补气,调节身体的阴阳平衡。中医说那拉体质阴盛阳衰,从而导致幻影纷叠。这种解释多少安慰了这对老夫妇。如果仅仅是阴阳失调,他们觉得问题似乎简单多了。他们不仅从药理上,还从饮食上调理那拉。他们让那拉休学,将压力和精神负荷降到最低。他们尽量在家里制造轻松愉悦的气氛,让那拉备受惊吓的精神得到修复。是的,情况似乎在好转,那拉比之前安静了很多,也较少提到鬼。但是,突发的落水事故让他们认识到,情况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简单。她为什么出现在北海?这是一次意外落水,还是自杀?他们比谁都清楚,那拉是会游泳的。
由于难以平息的无奈与无名之火,苗秀娥用抱怨的目光看着这幢老宅。光线转暗,爬满围墙的爬壁虎让本来就暗淡的建筑更显幽深,风过后,凉意重重,她忽然觉得,那拉之所以幻听幻视,都跟这座老宅有关。她闹不清是受那拉胡言乱语言的影响,还是过于疲惫,一时,她觉得让那拉离开这里是对的,所有老宅子都是鬼魂出没的不祥之地。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当初费那么大劲争回来的房子,现在却鬼影重重,不得安宁,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呢,从未听说筒子楼里闹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