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娥捡起垃圾袋,放弃了整理荒草的念头,将手拄在腰上,站了起来。风湿病让她的双腿痛苦不堪。她从铺着细砖的小径缓步绕到客厅,穿过客厅走到飘出中药味的厨房,那兆同正将药锅从炉火上端离。那拉从医院返回的第一天,他们悄悄商量停药一天,他们需要尽量减少和那拉的摩擦,让她情绪平稳。但是晚饭前,那兆同还是取出草药,早早泡好,守在火炉前,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煎熬。在吃药这件事上,父女两人每天都要斗争两三个回合。老夫妇坚持不为任何理由和借口所动,一定要看着那拉在眼皮底下喝干药汤。
他们不会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从安定医院回来后,他们决定守着那拉。她的状况还远没有达到住院的水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那拉还能与他们对话,她的生活起居也大致正常,除去想象中的鬼魂,她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异。然而,他们心里却滋生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们将忧虑各自压在心底,但时不时地,他们会想到,那拉,最终会变得跟那些真正疯癫的人一个样子吗?
鬼语者
晚饭时,妈喊醒了我。我一直在睡,却怎么也睡不醒。我还需要两天,才能将该睡的瞌睡都睡完。瞌睡一直积累着,等着一起爆发。一直以来,我想不受惊吓地睡个安稳觉,却从未如愿。不过,现在我知道,“它”累了,我也累了,我被折腾得够呛,同样,“它”也不得清闲。许多时间过去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它”和我是无法超越的。死亡。如果死亡能威胁到我,那也一定能威胁到“它”。我就是那只寄居蟹的外壳,若是外壳损坏了,里面的蟹也会跟着倒霉。我是被“它”摧残的对象,同时,也是“它”得以出现的理由。我们相互依存,互相攻击,过着别人看不见,听不到,无法理解的生活。
他们说我病了。他们看不见我说的鬼,就怀疑我幻视幻听。有段时间,连我也怀疑自己病了。当所有人都齐声说你病了的时候,你的确会陷入自我怀疑。在这些异口同声的人群中,不仅有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同学和老师。如果我不在英语课上大声吼叫,如果我不是极无教养地对老师说,“快把你的衣服脱掉吧,那上面沾满了溺死鬼的口水”,如果我不向什么也看不到的虚空投掷触手可及的书本、纸张和笔,并发出刺耳的呼叫——这一切都太过分了,为我赢得了无法更改的恶名。他们叫我鬼语者。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
客厅里,他们像往常那样坐着。我的父母坐在各自的扶手椅里,两双眼睛紧盯着我。他们太紧张了。这也让我紧张。我面前照例是一碗深褐色的药水,这是爸的杰作。我皱着眉看了看药碗,在他们开口说话之前就端起碗喝了起来。我没有病,只是泄露了秘密。如果我能料到,既然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我,那么我就应该隐瞒秘密,隐藏恐惧与愤怒。恐惧与愤怒为我带来了同样的回报,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的恐惧,看到他们因为恐惧我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而生出的愤怒。
如果我能很好地隐藏自己,那么在遭到恶鬼袭击的同时,我将不至于为自己招来别的攻击,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
问题全出在我身上,我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那张关不严的嘴又告诉了爸。我实在不愿意失去爸的信任,但爸相信我是精神出了问题。爸是唯物论者。爸将全部精力花费在古董收藏上,并希望我能沾染一点对这个行业的喜好。爸以自己在20岁就读完三大卷马克思著作为豪。妈是个钟摆,在有神与无神之间摇摆不定,在我和爸之间摇摆。最后,她决定做一个中间主义者,于是,她每天不仅要对着佛像烧三炷香,还要对着国旗飘扬的方向鞠三个躬。妈是新中国诞生的接班人,对红色的东西非常迷信。妈在客厅里挂了红色的灯笼,在平时少人去的房间都摆上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妈甚至让我穿上红衬衣,红毛衣。红色虽然让妈安心不少,对我却不起作用。我手腕上戴着红丝线手镯,腰上也围着红腰带。但是红色并不能阻止鬼的出现。色彩对“它”是不起作用的。
我头很痛,眼睛也很涩,可我很清楚,他们在观察我,想从我的脸上读懂,我是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问题,还是由于神经衰弱导致了幻觉。他们每天都在疑惑中苦恼着,既不能帮我,也不愿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他们小心地为我保守秘密,拒绝我的朋友探望,也谢绝了他们自己的朋友。他们这样做,全是为了我在某一天恢复理智时,能给我一个清白的历史。他们惧怕这样的现实,即,有精神病史的女孩既无法找到男人嫁,也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他们的忧虑都写在脸上、挂在眉梢。现在,他们在等我说出我为什么会去北海公园。他们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无可救药,是幻觉导致我的落水,还是我自行了断,跳了北海。最不可能的解释是,我是意外落水。
我一言不发,无声地咀嚼食物。妈将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些,这么沉重的安静,我们谁都难以承受。我想这么说他们是会接受的,就说,我去北海公园,是为了散心,而我坐着的那块石头,太光滑了,我不小心滑进了水里。至于我无法自救,那是因为湖水下面长满水草,我被死死缠住了。
他们需要这样的解释,他们比我更脆弱。因为他们爱我。我在恶鬼出现时,第一反应就是躲在他们身后。他们抱住我惊恐不安、瑟瑟发抖的身体,却并不帮我驱赶那水淋淋的怪物,他们认定我发病了。糟糕的是,我的表现一定接近疯狂。我只想逃跑,远离恶鬼和它一身阴冷的气息,然而阴冷像寒霜包围了我,使我像一片颤抖的树叶。可他们感觉不到那寒霜般的侵袭。
我在写生课上晕倒过。模特正背着我脱鞋子,那天她来得真早,教室里除了我就是她。我向模特打招呼,问她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她缓慢转过头。她变成了“它”。它的头发向两边分开,眼睛毫无神采睁得老大,一双死鱼的眼睛,皮肤苍白起皱,不断有水珠从皮肤里渗出来。衣服也一样,从混色的袍子里不断流出肮脏浑浊的水珠。我愣住了,我知道空旷的教室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无处可逃,教室的另一扇门被两个大画架堵住了。是的,叫喊没有用,逃跑没有用,我只有将所有能拽到手里的东西向它投掷,我谩骂,诅咒,哭泣,喘息,但是没有用,它将两个瘦长枯萎的胳膊伸向我。我在被它触到的那一刻晕倒了。我用没有呼吸逃避它。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窒息是能解决这一绝境的最不安全却有效的方法。我不断接近死亡,使自己获救。在濒死的瞬间,我摆脱了它。
如果有人能看见鬼魂,是否能帮我?我随时都可能死去,下一刻,下一个小时,明天,后天,下个月,又一个月。我数着从我面前飘过的时间,它们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猜,是爸在毫无办法、又担心失去我的忧虑中,向华医生说了我的“病情”。爸意识到小心为我保守秘密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开始向每个可能了解这种“病”的人求教,看看能否获得一点信息与信心。我休学后,爸就这样做了,爸会问得很小心,会将我说成朋友的孩子或者亲戚的孩子。爸不想失去曾有的骄傲,也不想在别人的同情中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人。爸很可怜,别人夸赞他容貌姣好的女儿时,他脸上的虚荣和骄傲,已完全褪尽。他一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焦虑。
这都是我的错。我决定向华医生求救。他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惊诧与嘲弄,他听我说话。所以,当他要离开病房时,我抓住了他。帮帮我吧,我说。我活了过来,却并未远离再次被溺死的危险。
他会帮我吗?爸说周末他会来家里做客,也许,他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家宴
华文确定是第一次踏入这所宅院,却觉得似曾见过。这是一种含混不清的、类似梦境的熟悉。也许印象来自明信片和电视专题片,或是梦境。大多时候,梦不被记忆,有时却细弱如游丝,在不经意间闪现。
他们没有进入客厅,而是到了书房。
每件家具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来的故事。那兆同向华文介绍占据他书房不少面积的花梨木大画案,华文想,那该是他最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从此后的谈话中,华文得知,收藏家引以为豪的东西,却是另一件跳出他的收藏习惯之外的东西。谈话在收藏轶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间来回转换。毕竟,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医。
那兆同拒绝将那拉送进精神病院,也拒绝送入医院的精神科。一旦与这类医院关联,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无更改的余地。在那兆同介绍完三把明朝木椅后,他们的谈话进入了那拉的主题。
那兆同小心避免说到疯狂这类用词。在净园,疯狂、疯子这类词汇已被禁用。疯子这个词汇不适合她。她没有疯,最多受了惊吓,有些心理问题,需要调整。精神病院就是将病人变成一个又一个痴呆与低能儿,如果是这样,他倒宁愿维持现状,甘愿忍受那拉的疯狂。
“这是精神妄想症。具体说,是被害妄想症。”华文直视那兆同。
“妄想?怎么会出现妄想?她从小聪明懂事,得的奖状贴满了一整面墙,她在妄想什么?你能解释她脑子里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脑子里的怪物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来掩饰、代替她想回避的东西的一个…我们姑且称之为象征符号的东西。妄想症有很多种,有自大妄想症、躯体妄想症、情爱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现在您女儿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爱与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说,您女儿用这种方式要求她渴望过,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与安全感。还有一种可能,她也许的确看到和参与了某个恐怖事件,或是目睹过某个场面。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个幻想替她承担。”
“人么,难免有时会走入一条死胡同,那拉只不过钻进了牛角尖,她会走出来的——缺乏爱?你这么认为?我们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我们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很抱歉,这个说法不成立。”那兆同尽量轻描淡写。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里发生过什么重大变故吗?或者她自己遭遇过什么意外创痛?”
“那年她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症状。”
“她平时情绪一直都稳定?”
“她是个快活的孩子。过生日她请来不少同学一起庆祝,玩到很晚——若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就是那天她过于兴奋,说了很多话,还喝了酒。那天,我们允许她和她的同学朋友喝酒,那天,我还特意送了她一件礼物,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之后几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后来,开始出现幻觉。”
那兆同有讲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每件东西都是有来历的,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乐趣。况且,毕竟,这只是一次答谢餐,不是研讨会。他顺着这件藏品讲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东西。那天天气不大好,有些冷,我觉得有人一路跟着我,从地铁出口一直到中华书局这段路。我停下来看了看。是一个40岁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满身的骨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总之,这样一个眼看就要散架的人开口问我,是不是那先生,说他有几件东西想让我看看。他先是从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两三只鼻烟壶,我知道是前清的遗物,但品相并不好,我心想,这个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看他那邋遢样儿,我很想赶快走开。他大概见我不耐烦,就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颗珠子。是颗珍珠。是颗老珠。它不该是一件民间的玩意儿,我不敢说是皇帝,但至少该是亲王妃子一类人物的配饰。这颗珠子品相很好,光洁如新,我立刻想到,这正是我要为那拉寻找的礼物。我一直想在她过生日时,送件有价值的礼物。所以,看见这件东西时,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急于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讨价还价。让我惊异的是,他说他久闻我的大名,这件小东西,他在为它寻找合适的主人,他只是这颗珠子的一个临时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选,因此,我尽可放心以任意价格收了这珠子。竹竿说出这么古怪的话,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想知道这颗珠子的来历,于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馆喝茶。可我并未探得更多关于这颗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说,有些东西,跟人厮守的时间长了,会变得有灵气。这是一件有灵气的东西,在寻找与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其实只是很少的钱,我知道远远不及这件东西的真正价值。他接受了。就这样,我几乎白得了一枚珍珠。”
华文对这段故事并无兴趣,不过,还是想起在为那拉做心脏复苏时,不小心碰落的那颗珠子。几乎就在珠子滚落的同时,那拉醒了过来。华文附和着问:
“她常戴着它?”
“像戴着护身符一样。”
华文坐在餐桌边时,终于看到这一家三口一同出现在他面前。他们举杯,互相客套。华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样用不间断的话语,用装出来的快乐来为女儿的落寞,为她“不是患者”,尽量营造自然平常的氛围。
那拉,她的父母,有意避免直接谈论她。他们只谈她小时候的故事,谈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们从另一个角度介绍她,仿佛借着回忆过去,他们的孩子就变得像过去一样活泼、健康。那拉,他们没有看到,她待在另一个地方。她看着华文的目光,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是在父亲的提醒下向他道谢的,她的笑容挂在嘴角,却并未在脸上展开。她目光忧郁,她注视他,眼里的黑色渐渐淡化,华文这才觉得,她缓慢地回来了,回到现实的时空里,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医院里那样,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换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览无余,带着克制的希望,怀疑,忧虑,孤单,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备。
华文在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为这目光而来的,她的眼睛向他传递了太多信息,他觉得,拥有这样目光的人,能够以目光打动他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这两者,是怎样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会合的?华文一时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他的结论该调整为,她,有些妄想症倾向,不,还要再轻一些,她的病属于心理问题,属于他的那个假设,即,她有着不被了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过意外伤害或惊吓,是被她父母忽略对她却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还没有机会跟他讲起,那件事压抑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如果是这样,如果她愿意说出来,他就可以帮助她。
家宴丰盛,叶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酱肉丝、铁板牛柳味道都很好,这个女孩子只夹了很少一点放进碗里,倒不如说,她在假装吃饭。她努力让自己显出用心倾听的样子,听他们聊各自的职业生涯,阅历。这些事跟她没有关系,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帮她驱走鬼和恐惧。华文和那兆同缓缓喝着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为华文斟酒。她托着瓶子,让酒沿着杯壁流下,注满杯子,不让上升的泡沫溢出杯口。她做得很仔细,控制得很好。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那颗脑袋过于沉重似的。
她望着别处,眼里的黑色再次聚集。
尖叫
他们得谈谈。只有华文和那拉。几盏茶后,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厅留给他们。电视在沙发对面哗哗作响。这里太静了。为了制造必要的声音,客厅里还摆着一个大座钟。餐桌旁边靠墙的地方新安了一个装着彩灯的大鱼缸。那兆同换了一缸热带鱼。鱼缸里分水器的声音,也在有意掩饰净园不同寻常的寂静。
华文将座位换到那拉对面,摘下眼镜拿在手里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动说话。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来,在等待的片刻,华文注意到净园令人不安的安静。房间里有意制造的声音让这安静变成了寂静。华文还闻到一股细细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他难过,想要避开。
华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相宜的闯入者。这是她的领地。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米远的距离,但那拉看着遥不可及。她像是一个国度。她的美貌熠熠闪烁。美貌和沉默让她形成了一个独自的空间。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华文踌躇着,将椅子向后挪了挪,距离也许能调整这种不适。还是不够,他又将椅子拉远了一些。随后又移了移,总归不能找到妥帖的距离。他必须说话,发出声音,这里,急迫地需要声音。寂静在追逐他。
“你还好吧,那拉?”
那拉抬起头,又一次,像是刚刚意识到华文的存在。华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过神,一如在餐桌边时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颊。华文又问了一遍。那拉用手揽了揽头发,缓慢地将目光集中在华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动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难的事。
“你打算怎么帮我?”她压低声音问,“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帮我?”
“接受心理治疗。”华文很快地说,“做测试,心理疏导,服药,催眠都是常用的办法。”
“吃药能消灭它吗?”她找出问题的重点。
“吃药能缓解焦虑,让你平静,甚至高兴起来。”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该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学的。难道你不相信科学?”
“科学能让你看见‘它’吗?有没有让人能看见‘它’的药?”
她眼里升起一层雾水。华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谁?”
“我看见的东西。”
“你怎么能确认‘它’不是你的幻觉?”
“它一直都在。”
“这就是幻觉的特征,一个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头,两只交织在一起的手开始绞动。那是努力压抑不安的动作。华文想要按住那双不断扭动的手,它们像两段缠绕纠结的绳索。
“离我近点儿。”
那拉的声音更低,耳语般。此时最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叹息。似乎真有轻微的叹息。远远的,又近在耳旁。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华文无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双扭动的手,强迫它们停下来,它们让他很不舒服。现在,它们像两段扭在一起的金属,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除了耳语声,还有骨骼碰撞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让华文心里发毛。他紧握这双手,或许是错觉,它们坚硬无比,华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却被她反手抓住。他发出一声轻呼。对方将他的手揽在胸前,像一个冷极了的人抱着炭火。华文试图挣脱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挣脱。华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让他筋疲力尽,陷入绝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开…”
“嘘…小声。”
那拉仰脸看着华文。他们如此接近。华文眼里的面孔骤然间异常苍白,眼睛更黑了,狂乱的火苗在她眼里攒动。华文放弃挣扎,任由她抓着他,这时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拉变得狂躁。
“‘它’在哪里?”
他试探着问。
“鱼缸。”
她只是张了张嘴,华文还是听到了。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从鱼缸里爬出来。”
华文回头看了看鱼缸。
“它还在?”
“嘘。”
鱼缸旁边还是一无所见,只是鱼缸上的彩灯忽然闪烁起来,不一会儿就灭了。彩灯熄灭后,这间客厅的灯光忽然变得惨白幽暗。华文想,房间不该装这种白炽灯,光线太冷清了。
“电压不稳吧。”华文说。
“我…们…走…吧。”那拉放开华文的手,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鱼缸的方向。
“离…开…这…里。”
耳语般,叹息般的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那拉嘴唇变成青紫色,她松开了手指。
华文皱着眉头,扶住那拉的肩头,想平息她毫无缘由的颤抖。他预感到事情不妙。虽说要离开,可那拉却面朝鱼缸的方向,钉在了原地。华文环顾整个客厅,尽管客厅布局十分合理,然而,这间客厅实在太大,太空旷了。空旷到让人不适。华文抱住她的双肩,不是为了平息那拉剧烈的抖动,而是为了减弱这四面楚歌般的空旷感,还有从脚下升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潮湿的味道。不舒服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正在亲历一个现场,病人和她的幻觉都在的现场。
“‘它’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