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不认识。”
“看着‘它’,那拉,别怕,别回避,告诉我,它是谁?”
“它来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诉我,‘它’是谁?”
那拉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有如一根金属刺入华文的耳膜。
华文双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华文再次勉强一把抱住她。那拉奋力挣脱。他很难控制她,华文不得不高声呼喊那兆同。那拉推开华文,华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茶杯,书,棋盘向鱼缸掷去,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华文听不懂她,语速太快了。华文还想制止她,可疯狂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救她时,那股神秘力量无法阻止一样。华文爱莫能助,眼看这疯女人举起一把椅子朝鱼缸砸去。鱼缸在那兆同应声赶到时裂开了,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在净园如此刺耳,不亚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热带鱼倾泻而出。碎裂的巨响让华文浑身一震,潮湿的气味更浓了。他鼻翼酸楚,难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地板上跃动。那拉站在水里,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再尖叫,而是伸开双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带腥味的积水。华文听见,那拉的喘息声,像密集的阵雨。
恐惧
这仅仅只是开始。
华文将厚厚一沓A4纸在桌上顿了顿,弄整齐,放在桌子中央。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坐下来回顾两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开文件夹,取出记录本。他凝视着空空的页面,用圆珠笔敲击桌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回想那拉发病前后的所有细节,在直线格里写下:发病几乎毫无预兆。如果说有什么兆头的话,就是那双不断扭动的手,还有黑雾笼罩的眼睛。
那双手无比强硬,力道大得惊人,可她差不多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华文虽然体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时,却也总能获胜。险些被这姑娘摔倒,她身上该有两个男人的力气才说得过去。华文想对这次事件做一个总结,可思绪总是无法摆脱这些令他疑惑的细节。
恐惧。
他最终写下这两个字。恐惧。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爆发巨大的潜能。有人在极度恐惧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头熊,这在平时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这幻想中的恐惧并不亚于真情实感的恐惧。恐惧,不仅虚构出一个外在的形象,还唤起了一个人激烈的反抗。华文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拉攻击的对象,是虚无。说到底,她同时扮演了敌我两种角色,一个那拉在恐吓另一个那拉,另一个那拉在狂暴地反击前一个那拉。也许,这个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会杀了这个姑娘。
恐惧还有不容忽视的感染力。譬如说,那耳语般的叹息声。华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远忽近的叹息,毕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错觉。不过如此。
后来,那兆同在与华文的通话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但他依然坚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仅仅因为她砸碎了一个鱼缸,就将她关进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说出了和那拉同样的请求,“请尽一切所能帮帮她”。
华文在电话另一端陷入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来已经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发展,如果没有果断的措施,是很危险的。接受这个患者是一个冒险。然而,恐惧,在他心里勾起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就像那拉无法摆脱怪物或者说无法摆脱自己勾画的恐惧,换言之,她深陷于恐惧的魅力。这种陷入,换个角度看,就是迷恋。而他对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转变为迷恋。他迷恋恐惧,不仅因为恐惧是他研究的课题,还因为恐惧本身吸引他。恐惧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证明这一点,像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一样。还有迷恋的问题,到底是人过于迷恋恐惧呢,还是恐惧一直在追逐着人?现在,这样一个链条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惧化身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惧,虚无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终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惧,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让恐惧停止移动。如果鬼影保持不动,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电话时,华文对自己说,好吧,要将恐惧从她的幻想中分离出来。
无论怎样对付恐惧,在此之前,那拉需要做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以评估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如果那拉的确已经发展到狂躁型精神病,或是精神分裂症,华文也只能如实相告。这超出了他的治疗范畴。
华文选择了一组情感测试题、一组图画测试题和一组行为测试题。问题十分繁琐,一般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华文在测试题上标好时间,退出治疗室,留那拉一个人答题。他得和那兆同谈谈。如果测试结果表明那拉已经超出心理治疗的范围,那么不管那兆同是否愿意,都该将那拉送往专科医院。他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拉用半小时答完了所有问题。结果显示,那拉只有轻度的心理问题。就是说,她的心理状况接近正常!这个结果让华文十分意外。他无法相信在精神崩溃后,她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正常。华文看了看那拉。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额头明亮,眼睛那么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华文念了一下测试结果。
“这下你信了吧?”
“信什么?”华文问。
“我没有病。”
那拉紧盯着华文,甩了甩马尾巴,等着确认。
“我希望你的心理正如测试结果一样健康。不过,这些数据只有参考价值,它…未必能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结论。它也会有误差。”
“你是说测试无效?”
“不,它至少证明你父亲的观点,你不该去精神病院,却不能证明你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你还是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
“当然是幻觉,现场有四个人,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
“可它在,一直都在。”
“现在还在吗?”
“在。”
“它在哪里?”
“你身后。”
华文没有回头。
“有多远?”
“十米开外。”
华文不需要回头,三米外就是墙和窗子。他盯着那拉。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平放在膝盖上。
“你不看看它吗?”
测试显示,他几乎可以将她看做正常人。
“那拉,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没有病,最好的方式,要么证明‘它’是存在的,要么,你证明给自己,‘它’不存在。”
“我看不见你做的梦,可这并不能证明你不做梦。”
“有谁在醒来后还会做梦呢?人一旦醒来,梦就消散了。很少有人能记住自己的梦。你的梦却不分白天和夜晚都跟着你。尽管,梦是我们共同的经验,可噩梦醒来的时候,人是会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可那不是一场梦,它一直都在。即便在看不见的时候,它也在。净园,所有盆花一夜间枯死,谁也弄不清楚鱼是怎样一条条溺死的,没有鸟飞落在这个院子里,整个院子听不到别的声音,虫鸣声,甚至没有一只耗子,每年,花园里的草都在疯长…”
“那拉,这不是证据。”
“什么才是证据?”
“人证,物证。”
那拉闭上双眼。
“那拉,我很想帮你。不过,你得告诉我它是谁?我不是问你鬼是谁,而是在问你用幻觉伪装成鬼的这个人是谁,或者它谁都不是,只是一个创伤经历。”
“我也想知道它是谁。”
“我们总会知道的。”
华文以这句话结束了这次治疗。
接受那拉,是这个测试得出的结果。况且,没有病人,心理科诊室就会面临关闭的危险。他无法将她推给精神病院,他不愿失去第一个患者。这是另一种恐惧。恐惧的种类很多,很庞大。恐惧决定和预示了我们的需要。华文将那张写有“恐惧”的纸撕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水鬼
夜晚是伴随着钟表的嘀嗒声,一声声来临的。净园没有声音,钟表的声音,是伪装的声音,除了让寂静变得难以遏制,没有任何用处。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有一分钟,即将过去。此外,便是另一种无声。一点点动静。它的动静。通常,它没有动静,它从未发出过声音,它不屑于这么做,它知道,当我看见它,一切都来了,单调的脚步声,水的滴答声,它逼近时的冷气与寒霜,它站在墙角注视我时,被拉长的时间。
华医生确定通过治疗,能治好我的幻觉。可惜,他无法看见它,无法体会它到来时,逼真的恐惧。在表针走在21点43分的时候,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头,看看一步步逼近的恐惧。爸这会儿放下老花镜,将妈拉进与客厅相连的房间,他们在窃窃私语。现在,客厅里只有我,还有我身后的它。他们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借故离开。而它总会出现在这样孤立的境况里,给我独自面对它的机会。我无须回头就知道,它穿过围栏、墙壁,站在爸那只绘着兰色花朵与藤蔓的大瓷瓶后面。它还在向前走,身体穿过瓷瓶光滑的边沿,接近我。它寒冰的眼,死盯着我。然后它停下来,站住了。它在等我的尖叫与惊厥。我闭上眼,一切都停止了。这时,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对方挂断电话,我握着听筒,听着忙音,玻璃的反光里,它消失了。这次,它出现的时间很短。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弄碎东西。我放下电话,不再说没有意义的话,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将妈关在门外,好让她一个人专心忙碌着。她打开每一个抽屉,每一扇柜子的门,仔细检查。爸在楼下做同样的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想我知道。好吧,我也没有好奇,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得想想,为什么它刚出现,就走了?
爸敲了敲房门,问我睡了没有。爸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他就在外面。爸分明告诉我,这一夜是他值班。从医院回来后,妈就将床铺从楼下搬到了楼上,睡在我卧室外面的房间。这是两个相通的房间,又各自独立。我有一个独立的阳台,外间原是我的画室。自从我被认定病得越来越重后,我从学校带回的写生作业都被收起来。他们说,等我病好了,会想到要看这些习作。华医生说,“把幻觉画出来”。可是,你怎么能将那么恐怖的一张脸画出来?如果华医生愿意,有一天,他总会看见它。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了。我睡得不很沉。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一条铺着石子花纹的路上,一个躺在藕荷色的床单上。我走得很慢,像一个被妆容约束的古代女人,缓步前行。我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走,头也不回地走。我想看清她的脸,可任我怎么加快脚步,总也追不上她。后来,任我怎么使劲,也无法走得更快。我很累,忽然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躺在床上的人,才是此刻的我。于是我接着睡,陷在厚厚的床铺里。
我越陷越深,陷进了水里。这是一条河流,我想我还是从水里游上岸吧,但是我不能动,只能躺在水里。为什么总是水?这个梦太糟糕了。我在水里挣扎,试图叫醒外屋的爸,但爸竟然默不作声。我挣扎了足够长的时间,才醒了过来,睡衣早被汗水浸湿。昨晚我没关上窗户,也没有拉上窗帘,却没有一丝风吹干身上的汗水。汗水,是我梦里挥之不去的河流。
他们愿意我一直睡着。
爸习惯早起,我从靠近阳台的窗户看见爸刚拿回新鲜牛奶。这是新的一天,但愿一切会好。我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片纸,是我顺手画下的钢笔速写,爸在速写里拿着放大镜赏玩一件小玉器。这张纸软塌塌的,被水浸过,笔迹模糊,一碰即碎。如果华医生想要证据的话,这就是。总是这样,一张信笺,一小片纸,一摊即将消失的水迹,窗玻璃上的水渍,在所有与水有关的梦里,都能看见这类东西,湿淋淋的,是它曾经来过,却无法保存的证据。
弃婴
苗秀娥第三次坐在心理诊室外的长椅上,从编织袋里拿出一团毛线球,将毛线缠绕在右手的小手指上,起针织一顶帽子。退休后,所有她无法打发的时间,都拿来做这些编织活计。有时快织完了,又将织物重新拆散,团成毛线球,从头织起。她在陪着那拉,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在做这类事。现在,她将毛线和织针带进了医院,她的工作,是等待。苗秀娥坐在心理诊室对面的长凳上,不时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
在最初的几年里,苗秀娥一直相信,是那个女婴自己选择了一个家。选择了父母,姓氏,还有她的成长之地。她的一声啼哭让自己彻底摆脱了弃婴的命运,也改变了苗秀娥和那兆同每况愈下的婚姻。像一种高效黏合剂,她将他们牢牢粘在一起,时至今日。
女婴一点一点长大,睡姿还依稀保持着她第一眼见她时的姿态。侧着身子,两只小手重合着放在脸颊旁边…她第一次见她,她微微闭合双眼,一滴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像颗露珠。她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当苗秀娥拨开裹在婴儿头上的浅绿色帆布时,她张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在婴儿浓黑的眼眸里,苗秀娥看见了自己的脸。苗秀娥笑了,下意识环顾周围。已是黄昏时分,红树林里了无人迹。这是谁家的孩子?看上去不像弃婴,她没有弃婴绵延不绝的委屈与不安。也许婴儿的妈妈就在附近?但她很快就得出答案,这是一个弃婴。她是从时间,地点,以及打包裹的方式上看出来的。
苗秀娥离开红领小学时,已近黄昏。她批改好学生作业,将作业本码成一个小方块,拿肥皂洗干净手指上的墨水,擦把脸,用一把铁头锁,锁好从学生教室隔出来的8平米的办公室,急匆匆赶路。她计划在天黑前赶回中兴劳改农场的父母家。她走过一个村庄,来到一条平整的土路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的交叉处。她选择了弯弯曲曲的小路。这是条近道。她走在不时被杂草覆盖的小径上,心里估算,以现在的天气,即便走半小时一小时,红树林也不会完全暗下来。不错,当她走到红树林时,落日的余辉正穿过一大片核桃树,在头顶摇晃。树林里空无一人,一群麻雀倏然跃上树枝,突然而至的鸟鸣声使苗秀娥心头一惊。苗秀娥走进这片微红的光线。在日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她还能清楚记得,那天天黑前,红树林里特殊的红光。
苗秀娥最先看到的,是一层厚厚的帆布,帆布里又是一层崭新软和的小花布褥子,褥子仔细折叠,将女婴紧紧裹住,外面又用一条布带打结。结很难拆散。她将女婴抱回家后,费了半天工夫也没能拆开襁褓上的结,只好用小刀割开。帆布外却没有任何捆绑物,帆布多余的布料都被叠进布折的缝隙里。帆布整齐美观地拢在女婴四周,只是轻轻掀动,就看见了婴儿的小脸。那小脸亮晶晶的,拢着一圈光。不是夕阳,而是女婴身上产生的光环。
苗秀娥寻找光环,一层层拨开覆盖物,发现女婴脖颈上戴着一串五彩石缀成的项链,项链底端坠着块锁子形白石。上面刻着些东西,像文字,又像图画。白石下,有个花形胎记。苗秀娥摸了摸这个灰色的胎记,它从女婴的皮肤里凸显出来。
苗秀娥无法辨识石块上的这些痕迹。雕刻歪歪扭扭,既不是汉字,也不是图画。总之,这东西破旧,没什么特点,黑乎乎的,拿起来便失去光亮,成了一堆破烂。它戴在女婴脖子上,看来是为了遮掩那个胎记。这朵花形胎记并不难看,又没长在脸上。她想马上丢了这些石块,可东西毕竟是婴儿的随身之物。苗秀娥将它放回襁褓,放在婴儿的小花褥与帆布之间。她不能让这堆破烂贴着孩子的皮肤。它太凉,太硬,像块湿泥。
苗秀娥逗弄婴儿,让她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婴儿饿了,小嘴吮吸着她的手指。她等了一会儿,又喊了几嗓子。她等了又等,不见回音,便抱着女婴继续赶路。她得加快脚步,天很快就要黑了,而余下的路还有很长一段呢。后来,她走上一条披星戴月的田垄,田垄两边是齐腰高的将要收割的小麦。苗秀娥放慢脚步,心里既不安又高兴。最终,孩子是这么回到她身边的。她得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时刻,这是她的生日。当然,孩子的生日应该早一些,是一个月前,或者一个半月前,这并不重要,对她来说,她的生日就在今天,1973年5月21日下午5时许。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 1973415。想来该是孩子的真实生日,此外再没有别的字迹了。这些数字排在一起像一个编号。农场劳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个编号,这难道是在暗示,女婴将被农场方向收养——苗秀娥将孩子的生日定在5月21日。这一天于她而言非比寻常。
有七年时间,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着,关系在僵持中越发乏味和空洞。他们的婚姻来自苗秀娥的一厢情愿,那兆同不过是无奈地默认。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别无选择。苗秀娥的父亲,这偏僻之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这片农场至高的领导。在这桩婚姻里,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实惠,是当上了农场的一个小头目。作为一名积极改造并与过去划清界限的积极分子,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那兆同比别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别人更早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样的工作。在三十八岁那年,他进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门,从而有机会参与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变了他的人生,使他将收藏,将恢复净园并使其成为一个私人博物馆的想法,作为余生的追求。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后死于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没有孩子是难以容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周围人。婚后两三年如果没有孩子,事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他们将成为周围人关怀的对象。总会有人费尽周折,向他们推荐治疗不孕症的偏方和名医。他们接受关怀,吃偏方,听中医的建议,锻炼,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这种用意明显的磨合与努力反倒成为他们的障碍,他们越是假装,越是掩饰,彼此越是生疏与虚伪,以至于冷漠成了他们的安全距离,谁都不愿意对方看见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来犹如神助,一家人欢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赐。在农场,人们愿意将守密,作为支持这对夫妻实现多年夙愿的祝福。之后,苗秀娥由于丈夫返城,顺理成章地进入北京。对他们来说,返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从此离开了每个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建立起另一种生活。在这项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补办的出生证让她在法律上成为他们的亲生骨肉,更让人放心的是,在单位同事与邻居眼中,他们都是确凿无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这样稳妥地得到了解决。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女孩儿日益显示出她修复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关系。事实上,她不像他们的孩子。他们对她从来没有过高的期望。他们的孩子不会这么好。尤其是,相貌出众。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兆同年轻时过分细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头白发与谨慎的态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间的头发,在这三年里,变成了白霜。苗秀娥却相反,她年轻时的矮胖身材,被时间削细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为一个和善、安静的老女人,面容里藏着一丝宿命的无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声在外的老公,早已弥补了这一缺憾。
苗秀娥将故事的开头部分有意忘记了。
她没有将那串破旧的碎石项链拿给那兆同,出于忧虑与自私,她在进北京前丢了它。她有意将它留在农场。她觉得那东西也许提供了一条让人担忧的线索,这条线索会将他们引向那拉并不遥远的过去,引向红树林和某个陌生的男人和女人。虽然她也并非没有丝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颇有古物鉴定经验的丈夫,解读上面古怪的字或图,一切预示了这个孩子来历的说法与猜测,她都不需要。对这个孩子,她自有解释。她的记忆,比任何物件都来得可靠而安全。无论她是否有意丢弃过去的记忆,从进入那一片红光开始,那拉就只属于她了。于是,她将红树林,破旧的项链,解不开的结,军绿色的帆布包裹统统藏起来,一并忘记。她将自己早夭的儿子从记忆里抹去,将怀孕、妊娠、生产这一过程与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确认,那拉来自她的子宫,在她的子宫里长大,一直长到她从红树林里将她领回。
在苗秀娥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片微红的黄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红光里。
蛾子
自然光很难透进走廊。两边皮肤科的诊室和治疗室关闭门窗后,白天廊道里很暗。只有楼梯口是亮的,一盏孤零零的挂灯,象征性地支付着极为有限的光线。华文总是尽快走完这段路,第一只蛾子是在这里发现的。
他准备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办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疗记录,再理顺理顺思路。他上了三楼,走进昏暗的走廊。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挨着一个存放医疗器械的储藏室。华文的这间办公室兼治疗室,平日里,差不多是一座无人光顾的孤岛。华文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转动。华文回头看看楼梯口,孤灯的光环,此时多像一个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卫生间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此外,还有嗡嗡声。华文转动钥匙,又停下来。嗡嗡声时断时续,一踏上楼梯,他就听到了。这是电流或发动机的声音,华文想。但这是另一种声音,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华文始终无法摆脱。华文仔细搜索,最终看到的是一只蛾子,在一侧的墙壁上飞扑着。是蛾子扑扇翅膀的声音。华文打开房门,从办公室找来一张报纸,想用报纸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几次,蛾子都飞开了。华文不想再理会,但嗡嗡声不绝于耳,让他烦躁。这一小时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总能躲闪,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