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有话尽管说。”伦庭玉鼓励着,却连打了几个哈欠,像是疲乏不堪的样子,于是自嘲似的笑道:“唉,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天色尚早,我竟有些困倦了。”
《楼兰地图》(三)(5)
“怕是连日操劳的原故,伦先生不如早点休息吧。”余伯宠见状不便多说,正想提出告辞,却也猛然感到眼皮涩重,头脑昏沉。再看伦庭玉,更加大吃一惊,发现他早已失去了雍容自得的气度,双目紧闭,口角流涎,一头歪倒在座位上,金丝眼镜险些滑落。
“伦先生……”余伯宠心知有异,试图伸手搀扶,身体却没有半分力气,想要高声呼救,嗓音却已变得嘶哑。纷乱的思绪还来不及集中,就觉得面前一片乌黑,随即不省人事。
《楼兰地图》(四)(1)
“圣玛丽亚号”渐次过了南通、江阴、南京、九江,直奔武昌而去。
一日午后,“圣玛丽雅号”上汽笛长鸣,同时航速明显下降了许多。
余伯宠清楚,那是两船即将交会的信号。果然,一条扁平的采砂船缓缓出现在客轮左翼,船上载货极少,有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紧挨船舷伫立,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圣玛丽雅号”。
余伯宠的心底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更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方才跑向船尾的水手。只见那水手取下身上的缆绳,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绑在船舷的栏杆上,无意间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块粉红色的印记。
“樱花……”余伯宠疑窦丛生,连忙提醒赵根发。“快过去看看。”
两人刚刚迈开脚步,却听到一句断喝:“喂,站住……”定睛细看,原来是在船尾巡查的杜昂也发现了水手,正疾声厉色地逼上前去。水手吃了一惊,侧身回望,嘴里咬着一只深黄色的油纸包。余伯宠认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在“媚香楼”里挟持过自己的“娃娃脸”。
“你最好放弃抵抗,免得自取其辱。”余伯宠和赵根发先后赶到,和杜昂一起形成了对“娃娃脸”的合围之势。
由于嘴里塞着东西,“娃娃脸”无法讲话,但神情颇为冷静,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枪。余伯宠等人骇然止步,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娃娃脸”并没有开枪的意思,眼角斜扫江面,看着那条采砂船越发靠近,提起缆绳猛然向外掷去。
两船之间的距离约有两三丈远,“娃娃脸”臂力奇大,竟然一下子将沉重的缆绳抛上了采砂船。采砂船上的几名汉子早有准备,顺手拉直绳子,迅速固定在船舷上。“娃娃脸”没有丝毫怠慢,纵身越过栏杆,紧紧抓住缆绳,手脚并用滑向采砂船。
余伯宠等人立刻扑上前去,杜昂抢先跨过栏杆,沿着缆绳向下移动。“娃娃脸”选择的逃逸路线显然经过精心策划,不可能容纳太多的人同时追击。余伯宠只有站在船舷后屏息观望,赵根发则在一旁大声呼喊求援。
相比之下,“娃娃脸”的动作更加快捷,四肢如猿猴一般灵活,转瞬间即将抵达采砂船。在此紧要关头,杜昂大吼一声,仅以双手握绳,身体奋力荡起,飞出一脚正中“娃娃脸”的后腰。
这一脚的分量相当沉重,“娃娃脸”负痛不堪,身体摇摇欲坠,险些落入水中,最后只是勉强用一只手勾住缆绳。杜昂趁势加快追赶节奏,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但此时对面的采砂船上有人大声叫喊,一边冲“娃娃脸”激动地做着手势。
余伯宠寻声望去,认出了喊叫之人正是不久前设计绑架自己的“杨大班”。“娃娃脸”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另一只手拿出嘴里的油纸包,拼尽全力向采砂船上扔去。“杨大班”刚刚接过纸包,便不再顾及同伴的生死,伸手抄起一把利斧,狠狠地剁向系在船舷上的缆绳。
缆绳断裂,早已支撑不住的“娃娃脸”应声坠落,绝望的惨号随即被汹涌的江水吞没。悬在半空的杜昂也骤然跌下,先是重重地撞在“圣玛丽雅号”坚实的船体上,而后掉进波涛滚滚的长江里,所幸双手并未松开绳索,身子尚在湍急的激流中沉浮挣扎。
“杜兄,抓紧绳子……”余伯宠高声喊道,与赵根发一起用力拽拉缆绳。闻讯赶来的唐怀远和几名水警也上前帮忙,有人丢下救生圈,有人端起毛瑟枪瞄准采砂船射击。
但是,“圣玛丽雅号”仍在继续行进当中,采砂船却又开足马力朝着相反方向疾驶,片刻之间便远离了射程。留给余伯宠难忘的一幕是,“杨大班”躲在船舷后,冲着自己得意洋洋地挥动着手臂,手里紧攥着那只神秘的油纸包。
得知消息的伦庭玉匆匆赶到甲板,当着众人的面,未便流露内心的焦虑,首先俯身看顾刚被救起的杜昂。
“小杜,伤势如何?”
杜昂并无大碍,只是肩头擦破了一层皮,另外脚踝青肿,估计近日内走路困难。他拧着湿淋淋的衣角,急不可待地说:“先生,快请大副调转航向,或许能追上那条采砂船。”
“恐怕不行,”伦庭玉轻声喟叹,“大副绝不会答应超出自己权限的要求,何况此处江面码头广布,‘樱花社’的人有可能中途弃船上岸,我们根本无迹可寻。”
“这么说,”久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威瑟忽然发话,“连日来的搜查工作最终以失败结束了,我们的考察行动是不是也将因此而搁浅呢?”
“当然不是,只不过……”伦庭玉想要解释,却又力不从心,眼前遭遇的重创犹如釜底抽薪,使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窘。
“我有必要提醒伦先生,”威瑟阴阳怪气地说:“根据先前制定的协议,如果由于贵方的疏忽而导致计划延误,我们就有权利索取加倍的赔偿。”
此语一出,在场凡是懂英文的人无不怒目相向,威瑟却满不在乎,继续大放厥词。“大家都应该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原本为寻求圆满的合作,而绝不是陪着你们消磨时光的……”
“威瑟先生,”伦庭玉强压愤懑打断了他的话,说:“请你稍安毋躁,容我考虑清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威瑟还要胡搅蛮缠,却瞥见赵根发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抡拳,并且不约而同地踏上前一步,于是嚣张气焰有所收敛,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会耐心等待。”
《楼兰地图》(四)(2)
甲板上围观的旅客逐渐增多,伦庭玉不免备觉难堪,神色黯然地对身旁的人说:“诸位几天来都很辛苦,现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没事最好不要乱走动。”言毕分开人群,扶着手杖凄然离去,步履颇显蹒跚。
回到客舱,余伯宠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经过包扎已上床休息,却不停地唉声叹气难以入睡。余伯宠无意劝解,一则不肯再讨没趣,二则因为自己的心绪同样混乱不堪。
虽然连日风波不断,他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毕竟以往经历过太多危如累卵的场景。但有一点事实无可争议,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将荆棘密布,千难万险。扪心自问,之所以接受伦庭玉的邀请更多缘于道义的束缚,凡是见识过沙漠严酷的人都不会甘愿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过,如今赖以为基础的地图既然丢失,“探宝计划”似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对于伦庭玉而言,实在是无以复加的沉重打击,甚至有一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而对于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彻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时机。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离的请求,相信伦庭玉一定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念甫动,即刻汗颜愧悔,继而深深自责。伦庭玉正处于进退失据之际,如果贸然开口,无疑于落井下石,岂非与无耻之尤的威瑟毫无区别。况且想起伦庭玉的敦厚仁义,越发不忍伤害,就算不能鞠躬尽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勾当。心里面有了主意,更加体会出伦庭玉所受的煎熬,于是决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饭后来到伦庭玉的客舱,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口,他便呆住了,半天未见,伦庭玉的神态竟大为改观,就像是过昭关的伍子胥一样,气色衰败,双颊内陷,两鬓仿佛也多了几茎白发。唯一不变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忧郁和沮丧。旁边的唐怀远依然沉静无语,手执一卷靠在沙发上,似乎对主人的苦楚无动于衷。
余伯宠大动恻隐之心,在伦庭玉身前坐下,温言劝慰:“伦先生,天无绝人之路,凡事还要想开一些。”
“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伦庭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伯宠,你可以肯定那个纸包里装着的就是地图么。”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脸”沉尸江底的那只油纸包。余伯宠答道:“应该是吧。‘樱花社’以这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转移地图,无论时间、地点、方位都要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经过了精细谋划,绝不可能只是一条疑兵之计。”
“唉,”伦庭玉轻叹,“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什么人?”
“田仓雄次,”伦庭玉说,“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与我接洽的那个‘樱花社’头目。看来他正是一系列阴谋活动的幕后主使,并且多年来处心积虑,暗中调度,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详尽。”
考察队原定路线在武昌改换船只,北渡汉水,从樊城上岸,过南阳、至洛阳搭乘陇海线火车直抵兰州,最后西出嘉峪关进入新疆地界。鉴于目前形势,试图挽回损失的关键是抢先与英国探险队会合。斟酌再三,伦庭玉做出了具有针对性的调整部署。考察队大部分成员及装备物资仍然沿原路行进,由方子介等学者率领。伦庭玉中枪受伤,不宜于长途跋涉,只得暂且留守武昌调养,待痊愈后再做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组,轻车简从,抄捷径奔赴西域。因为必须和英国探险队取得联系,威瑟和盖勒自然责无旁贷,但以威瑟奸滑诡诈的品行,即便赶在“樱花社”之前到达,也难保不做出瞒神弄鬼的事情,所以还要有一名中方代表陪同前往。综观上下,无论经验能力,或是对当地风俗民情的了解,似乎无出余伯宠之右者。只不过脱离群体行动,则意味着风险程度增加,于是伦庭玉稍作停顿,婉转征询余伯宠的意见。
“没问题,我一定殚精竭虑,绝不辜负伦先生的厚爱。”余伯宠一诺无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面对莫大恩惠,他正愁没有结草衔环的机会。
“伯宠,你又错了。”伦庭玉不无责备地说,“此次西行,既不是为任何人谋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间的交谊没有关系,而是一件造福国家与民族的千古伟业。倘若有重大突破,不仅能使你成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在天之灵。”
余伯宠倏尔扬眉,目光里混杂着无数震惊与疑惑,颤声问:“伦先生难道……认识先父?”
“令尊余兆兰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伦庭玉的脸上露出不胜敬慕之色,“也是名动公卿的金石大家,为人公忠体国,刚直不阿,文章笔记无不隽妙。戊戌年我赴京赶考时曾前往拜会,短短一席交谈令伦某受益匪浅,至今遥想风仪,犹觉钦佩不已。”
“这么说,”余伯宠喃喃道,“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愿触动你伤心的往事。”伦庭玉神情肃穆,语调低沉。“那年离京不久,我就听说余大人因为一纸同情维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后党’,随着康梁变法失败,余大人难免受到株连,先是被发往轮台效力,继而身染重疴,作古异乡……”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余伯宠情不自禁打断了他的话,破家荡产的悲惨场面仿佛在眼前历历重现。忧愤成疾的父母双双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继夭折,自己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结束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坠入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举目无亲,天涯飘零,那份难言的凄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楼兰地图》(四)(3)
沉默了片刻,伦庭玉说:“府上遭难的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一片感慨伤叹。可惜当时我人微言轻,纵然有意维护,奈何力不能支。后来遇见你,也算是一段善缘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帮我达成夙愿。”
“多谢,”余伯宠黯然道,“我并不需要太多的帮助,能够残喘于世上已经很知足了。”
“这句话恐怕言不由衷,”伦庭玉正色直言,“凭你的家学渊源,加上历尽风雨磨炼出来的超凡魄力,本应当是诸侯的座上客,又怎么会自甘沉沦呢。多年来你看似醇酒妇人,玩世不恭,只不过借以宣泄怀才不遇的无奈与失落。其实,就算你缺乏拯救国运的雄心壮志,至少也不该忘记重振余氏家业的职责吧。”
余伯宠怔住了,内心波澜起伏,许多尘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开始隐隐涌动。
“为避免给人留下结党营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对你超擢起用,”伦庭玉剖肝沥胆地表示,“何况贵介公子大都性情倨傲,也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拂顾。所以这次西北之行将是你弃旧图新、名扬四海的难得机遇,能否成全我的一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放心吧,伦先生,我知道何以自处。”余伯宠说,眉宇之间极其恭敬。
“很好,沙漠深处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至于外围的繁琐事体则由我全面料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一切不必牵挂。”伦庭玉语重心长地说,颇有几分公孙杵臼对程婴遗言的味道。余伯宠切实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肩头,暗自掂量,又有几分犹豫不决的样子。
“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伦庭玉眼光犀利。
“我在想……”余伯宠迟疑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赶到新疆。”
提到具体细节,伦庭玉的神态忽然转为轻松,微笑着套用了一句《草船借箭》的戏白。“‘山人自有妙计’,等到了武昌,你就不会发愁了。”
伦庭玉绝非夸夸其谈之辈,这一点余伯宠早已深信不疑,并且不久后又一次领教了他的神通广大。第二天黄昏,“圣玛丽雅号”抵达武昌,码头上军警肃立,仪卫盛设,不谙内情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悄悄打听,才知道是湖北督军熊宗海亲率大小官员在此迎接一位来自上海的贵客。
贵客自然就是伦庭玉。从熊宗海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交情非同寻常。尤其当发现伦庭玉身负枪伤后,更是问长问短,紧随左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而伦庭玉不顾伤痛,首先考虑的是下一步的行程安排,以及装备卸运等事项,好在有熊宗海麾下的副官妥善处理,一切不必过多费心。交待完毕,除了方子介等即将换乘船只的人员外,余者随熊宗海去往督军府,早有十几桌宴席已经准备就绪。
由于行动不便,伦庭玉与几位故交旧识略叙寒暄后,被延入一间宽敞华丽的厢房。其中也摆放着一桌酒席,菜不很多,却样样精致,诸如红烧鹿里脊、凤尾鱼翅等山珍海味,还有一道质白光洁、透明肥厚的冰糖燕窝,一望可知是难得的极品,正宜受伤失血者食用。两名慧黠可人的婢女搬过来一张舒适的藤椅,服侍伦庭玉就座,又在他下半身搭盖了一条薄毛毯。考古队方面有余伯宠、唐怀远、威瑟和盖勒四人出席,熊宗海则摈弃闲人单独作陪,只留下一个心爱的姨太太亲自斟酒布菜。
“宗海,这一趟给你添麻烦了。除了要在府上叨扰几日,还有一件紧急事务必须仰仗大力。”伦庭玉未动杯箸,先挑明来意。
“庭公太客气了,”熊宗海的神情近乎虔诚,“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了。熊某能有今日,还不全靠您老的悉心栽培。”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伦庭玉笑道,“你手上的两架飞机如今在不在武昌城?”
“在,不过有一架出现了机械故障,尚在修复之中。”
“一架就够了,”伦庭玉说,“我想送几个朋友去新疆办事,不知可否借用一次?”
“当然可以。”熊宗海慷慨地说,“今天太晚了,我传令下去,明天一早起飞如何?”
“好极了。”伦庭玉颔首致谢,以一种颇为含蓄的目光抛向余伯宠。余伯宠已然醒悟,明白了他胸有成竹的理由,同时也深感振奋。作为最新型的交通工具,飞机只是少数特权人物的禁脔,和许多普通百姓一样,余伯宠虽然听说过它的快捷神奇,却从未有过乘坐的经验。
席间闲谈之际,余伯宠了解了不少关于伦庭玉和熊宗海的交往情形。原来,熊宗海得以雄踞湖北,完全受益于伦庭玉的倾力扶持,不但常年提供经济援助,还曾多次出面调停鄂军与中央政府及各方豪阀的关系,事实上连仅有的两架飞机也是由伦庭玉捐资购买,难怪堂堂封疆大吏竟始终表现得俯首帖耳。
因为心事未了,加上身体虚弱,伦庭玉的胃口不算很好,一桌珍馐只是浅尝辄止。熊宗海见状并未强劝,简单饮了几杯便匆匆摆上饭来,吃罢起身告退,想必急着去通知机场预备。伦庭玉正式公布了行动方案,首批西行人选包括余伯宠、威瑟和盖勒,另外又派身手敏捷的赵根发随行以供差遣。杜昂由于腿伤未愈,和唐怀远一起暂留武昌。
解决了交通方面的难题,基本上可以排除被“樱花社”抢占先机的隐患,威瑟的情绪像是松弛了许多,言语之间再也没有了怨愤和挑剔,甚至煞有介事地献计献策。
《楼兰地图》(四)(4)
“伦先生,先遣小组人数不宜太多,否则将导致行动迟缓,就失去了改变部署的意义。”
“按照你的意思,怎样裁减才更加合适呢?”
“我们的装备仪器经过长途颠簸,难保不发生碰撞磨损等故障。”威瑟说,眼光仿佛无意识地看着身旁的盖勒。“保罗是出色的器械专家,我认为他应该加入方教授的队伍,一路上也好及时维修保养。”
“噢,那么盖勒先生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完全服从两位先生的安排。”盖勒的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的轻笑,明眼人可以看的出来,威瑟似乎有意避免和他同行,只是其中的缘由难以捉摸。
威瑟又请伦庭玉去电喀什的大英领事馆,转告另一支英国探险队加强警戒,并随时迎接自己的到来。伦庭玉无可无不可地答应着,这条建议看似周密,却有几分“马后炮”的味道,因为根据时间推算,那支探险队早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喀什。
接下来威瑟出去检点行李,盖勒在唐怀远的陪同下重返码头与方子介会合,伦庭玉将余伯宠叫到身前,把西去新疆的经费、证件及给当地官员的引荐信一一交付,最后又仔细叮咛了一番,重点提到了同英国人的合作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提防‘樱花社’的同时,也得密切注意英国人的动向。不要忘了,有时候身边的朋友比敌人更加可怕。”
“我会留意的,也请伦先生多加保重。”余伯宠首肯心折,言听计从。此刻在他的眼里,伦庭玉的身份既不同于寻常的雇主,也不似亟待酬功报德的恩公,而更像是一位世交笃厚久别重逢的父执。
《楼兰地图》(五)(1)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机腾空而起,连续拉高攀升,渐渐直逼云端。透过座位旁的玻璃窗,余伯宠看到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刹那间变得狭长渺小,从未有过的紧张而奇妙的感受油然产生。最初的体验过后,飞机完全融入茫茫云海,极目俯瞰,大地万物模糊难辨,余伯宠的胸臆间又激荡起一股无法遏制的豪情,也许比当年杜工部“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境更加真实贴切。
余家世代簪缨,诗礼相传,较之寻常乌衣子弟,余伯宠属于天性淡泊超然的一类,既不沉湎于钟鸣鼎食,又不迷恋于功名富贵,只想要避嚣习静,逍遥自在地度此一生。然而,家道败落碾碎了儿时的美梦,亲人的亡故更是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使他开始觉得应当有所作为才能问心无愧,纵使成就不了什么惊世伟业,至少也不可浑浑噩噩地虚掷光阴。可惜多年来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似乎未曾有过证明自我的机遇。这样的前提下,伦庭玉给予的支持和信任无疑于久旱甘霖,为他转换人生轨迹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机师技术一流,飞行相当平稳。窗外云屯雾集,余伯宠的意念也越发变得虚幻缥缈。想象着扑朔迷离的前景,虽然明知险恶丛生,内心却潜藏着一份莫名的期待,甚至渴望尽早出现在广袤神秘的沙漠中。
沉浸于迷乱的遐思里,时光飞快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余伯宠蓦然感觉身体下坠,如同陷入泥淖一般,紧接着是更加猛烈的颠簸摇晃。威瑟一头栽倒在座椅前,惊恐地叫喊道:“上帝,出什么事啦?”
余伯宠无暇理会,踉跄着走向驾驶舱询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