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穿过那间棋盘花纹地板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他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本身有一些异常之处——两扇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的壁炉架,雕像太过精致,衣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高高的模制天花板显得有点俗气——但它还是让比勒小姐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器械;墙上挂着血红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精确的消化过程图;黑板上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枕着枕头躺在其中一张上;一架必不可少的人体骨架悬吊在架子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她后来从这间房子里挑出什么缺点来,在这股有点震慑人的气氛中,仍使她觉得再没什么比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具更亲切了。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安心和鼓励。房间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其中一张上坐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总护士长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静静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事先已安排好了,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们的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根据比勒小姐的个人经验,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瑞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奉献的教师。这个姑娘——或者说这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傻笑。对于一个应该将心思放在一种长期事业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定不要过于苛刻地评判她。
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外围上了一件围涎,头搁在几个枕头上,两边各有撑架支撑。她长相平常,有着一张饱满、固执、奇特的成熟脸庞,毫无光泽的头发从高高的额头开始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眼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彷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在害怕,这个想法很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表情固执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瑞护士用眼光向总护士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讲课。
「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斯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斯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一开始说话,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斯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他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暗自做出评价。
在这次流感中病倒的人看来不少。示范室里总共只来了七个女孩。站在示范病床两边的两个女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显然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古铜色的头发蓬松地在非同寻常的蓝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们帽子的冠状部分打了细褶,就像起皱的浅碟子一样,高耸在头上,向前凸出,白色亚麻布做的两个巨大的帽翼向后突起。比勒小姐从她的学生时代起便知道如何用两根有白色针尖的帽针玩出花样来,这种技巧能将这样一座不结实的古怪「大厦」牢牢地固定在蓬松而有弹性的头发上,她深谙此道。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制服式样过时,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几乎她所参观过的任何一家医院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带帽檐的老式帽子了,而是换成了更小一些的美式帽子。这种美式的帽子易于佩戴,价格更便宜,洗熨也方便。有些医院甚至发放一种用后就扔的纸帽,令比勒小姐甚感遗憾。但一般来说,医院对于自己的护士制服总是刻意保护,不愿意随便加以更改,约翰·卡朋达医院显然是墨守成规的,甚至连它的制服套裙样式都有点老气。只见这对双胞胎从粉红色的方格花布袖子里伸出了长着斑点的丰满手臂,比勒小姐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们裙子的长度一点也不向如今时髦的式样和风气退让,强健的双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低跟系带鞋。
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其他学生,看见一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长相平凡但显得聪明的脸。比勒小姐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会很乐意让这样一个女孩在任何病房里工作。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紧绷着脸的女孩,脸上化妆过浓,且明显摆出一副对示范教学不感兴趣的神气。相当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欢使用这类不太时尚的形容词,并且准确地知道这些形容词的意思,用起来泰然自若,这曾经令她的上级尴尬过。她常说的一句话「护士长收到一个模范的女孩」,意思就是这个女孩出生于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等学校教育,她穿的裙子起码要长过膝盖,对于当实习护士的荣耀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班上最后一名学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眉上,这是一张生气勃勃、具有时代感的脸。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征兵招贴画。但不知怎么的,这却是她最不会挑上的一张脸。正当她思考这其中的原因时,达克尔斯小姐的陈述已经结束了。
吉尔瑞护士长说:「那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病人术后的问题,她已经严重营养不良,此刻还不能正常进食,这时候应该怎么做,护士?」
「通过插胃管或是从直肠喂食,护士长。」
回答问题的是那个深色皮肤、面容沉静的女孩,从她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不表现出任何热情甚至是兴趣。肯定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姑娘,比勒小姐心想。
学生中发出一阵低语,吉尔瑞护士长扬起眉毛,表示疑问。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不能通过直肠进食,护士长。直肠无法吸收足够的营养,只能通过口腔或是鼻腔插管进食。」
「说得对,戈达尔护士,这正是外科大夫为斯托克斯太太开的医嘱。请继续说下去,护士,讲一下你的每一个步骤。」
双胞胎中的一个将推车向前推了一步,将盘中的所需器械一一展示:装有用来清洗口鼻的小苏打混合剂的药罐、聚乙烯的漏斗、装在漏斗上的8英吋管子、连接器、润滑剂、肾形碗,碗中放着压舌板、舌形镊子和张口器。她拿起一根雅克式食道管,它摇摇晃晃地悬挂在她那长有雀斑的手上,像一条黄色的蛇,令人恶心。
「很好,护士,」吉尔瑞护士长鼓励道,「现在开始喂送。你要给她喂什么?」
「就是热牛奶,护士长。」
「假设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呢?」
双胞胎犹豫了。
「我们可以加上可溶性蛋白质、鸡蛋、维生素制剂和糖。」戴眼镜的学生果断而平静地说。
「对,如果插管时间超过48小时,我们必须确保所喂饮食有足够的热量、蛋白质和维生素。食物的温度你打算保持在多少度,护士?」
「接近人的体温,38摄氏度,护士长。」
「对。现在由于你的病人意识清醒,能自主吞咽,我们打算从口腔给她喂食。不要忘了鼓励你的病人,护士。向她简单解释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记住这点,姑娘们,在没有向病人交待清楚要做什么之前,不要开始做任何护理步骤。」
比勒小姐想,她们三年级了,这一点应该已经知道了。这对双胞胎照理足以照料一个真正的病人,现在却很难将护理步骤向她的同学们解释。她们努力压抑着喉中要发出的格格笑声,向僵硬地躺在床上的人低语了几句,几乎是将食道管强行推入她口中。佩尔斯护士仍然死死地向前盯着,用左手去摸那根管子,将它向自己的口中送去,然后闭上眼,开始吞咽。她喉部的肌肉一阵痉挛,然后憋住呼吸,又开始吞咽。管子变短了,示范室内鸦雀无声。比勒小姐知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却说不出原因。在学生身上进行插管实验或许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在医院里,由大夫来插管、由护士担任病人的角色更为常见。从自己身上了解,总比从一个病重的病人身上了解情况要好些,再说用示范模特来代替活人并不能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程度。在她自己的护士学校里她就曾扮演过一次病人,那时她就发现吞咽那根管子比预想中容易。她用一种下意识的同情看着佩尔斯护士的喉部吞咽着、抽搐着。虽然已经过了30年,她仍然清楚地记起当年的情景:当管子滑过柔软的颚部时,她感到了一股突然生起的寒气,对于管子的易于吞咽微微感到吃惊。但是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的人身上有着某种悲哀和不安,只见她双眼紧闭,像婴儿般啜吸,那根细细的管子向上弯着、扭曲着,就像是在她嘴角蠕动的一条虫。比勒小姐感觉到自己正在观看一场无端的刑罚,这整场示范教学就是一场暴行。有一刻她不得不压抑住一种要提出抗议的冲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正将一个20毫升的注射器接在管子的尾端,准备抽出一些胃液来检测管子是否已到达胃里,女孩的双手相当镇定。房间里面安静得不可思议,也许这只是比勒小姐一个人的感觉。她的眼光向泰勒小姐扫过去,只见总护士长的目光死死盯在佩尔斯小姐身上,她微微皱着眉,嘴唇上下翕动着,身子在椅子里扭动。比勒小姐猜想她可能有什么话要嘱咐,但总护士长并未出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坐在椅中探身向前,双手抓着膝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不是佩尔斯,而是盯着滴管,彷佛对食道管的微微摆动入了迷,粗重的呼吸声连比勒小姐都能听见。罗尔芙小姐坐得笔直,双手松松地交迭在衣服的下摆上,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但是比勒小姐发现这双眼睛并没有盯着躺着的女孩,而是盯在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学生身上。有一瞬间这个学生回看了她一眼,同样毫无表情。
操作喂食工作的双胞胎之一显然对于胃管的末端安全到达胃里表示满意,她将漏斗高高地举在佩尔斯护士的头上,开始慢慢地倒牛奶混合液,让它流入管中。全班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此时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似乎不是出自人类的恐怖尖叫,佩尔斯护士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床上抛起,一秒钟后她又落下,头还枕在那几个枕头上,一动不动。接着她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弓身向前走,就像一个拙劣的芭蕾舞演员在舞蹈,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似乎疯狂地想要去抓那根管子。她一直在不断地尖叫,那叫声就像是号召人们去罢工的汽笛声。比勒小姐惊呆了,几乎没来得及记住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双冒着白沫的嘴唇,只看见那女孩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身体扭成一团,前额触地,整个身子因疼痛而抽搐着。
有一个学生尖叫了起来,一秒钟内全班没有一个人动。然后大家便一窝蜂地向前扑来。吉尔瑞护士长用力去拉管子,将它从女孩口中拔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张开双手果断地走进混乱的人群。总护士长和罗尔芙护士长向正在抽搐的女孩弯下身将她围住,挡住了他人的视线。然后泰勒小姐抬起头,四处找寻比勒小姐。
「你能否照看一下学生们?隔壁有一间空房,把她们都集中到那里去。」
她尽量想保持平静,但是这危急情况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请快一点儿。」
比勒小姐点点头,总护士长又向全身痉挛的女孩弯下身去。尖叫此时已经停止了。紧接着便是哀怜的呻吟声和鞋跟不断击打木地板发出的可怕响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脱下上衣,将其扔在一边,卷起了袖子。
4
比勒小姐暗暗对自己说着鼓励的话,一边护送着学生穿过大厅。有一个学生——她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提高了嗓门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麻烦吗?」但没有人回答她。她们在惊吓中昏头昏脑地冲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在大楼的后部,形状有点怪异,很显然是从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原休息室中隔出来的,现在用作首席导师的办公室。比勒小姐第一眼便看见了一张办公桌、好几张绿色的钢制公文柜、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板、一块挂了各种钥匙的小木钉板、一面几乎全被一张图表贴满的墙,表上标明了教学计划和每个学生的进展。一道墙把有竖框的窗子分为两半,使办公室的比例变得不均衡,也使光线变得昏暗,使用起来极不方便。一个学生卡嗒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中间的日光灯管开始闪烁发亮。比勒小姐心想,这对于一个首席导师来说真的是最不合适的房间了,对任何其他导师也一样。她心里仍固执地抱定这样一个想法:房间首先要使人舒适。
她想起了来这里参观的目的,得到了暂时的安慰,但是那个可怕的场景立刻又出现在眼前。这几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学生紧张地挤成一团,站在房间中央,似乎连动一动都做不到了。比勒小姐的眼睛飞快地将房间扫视了一圈,只看见三张椅子。有一刻她感到很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女主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座位,不知道该如何安顿她的客人。这种忧虑并不是完全没来由的。她总得设法叫她们不去想发生在隔壁的事,安慰她们,引导她们放松心情。看来她们的隔离会挺漫长。
她绽开笑容说道:「来吧,我们把护士长的办公桌推到墙跟前,四个人可以坐在那上面。我就坐办公椅,剩下两个可以坐安乐椅。」
至少这也是活动。比勒小姐看见那个瘦瘦的、金发碧眼的学生在发抖,便将她按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那个深色皮肤、老是绷着脸的学生立即坐了另一张。「就让她去照料第一个吧。」比勒小姐心想。她又忙着去帮其他的学生擦干净办公桌,将它推到墙跟前。要是她能让她们中的一员去拿些茶来就好了!尽管她在理智上同意还有更现代的办法静心安神,但比勒小姐仍然坚信温暖的、甜甜的浓茶的效力。可是没有办法,不能惊动厨房里的工作人员。
「让我们来做自我介绍吧,」她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是穆丽尔·比勒女士。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我知道你们一些人的名字,可是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谁是谁。」
五双吃惊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个最为比勒小姐看好的学生——她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很平静地对她们一一做了介绍:「这对双胞胎是莫琳·伯特和雪莉·伯特。莫琳早出生两分钟,身上的雀斑多一些。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发现其他更加容易区分她们俩的特征了。挨着莫琳的是朱莉娅·帕多。坐在安乐椅上的是克丽斯汀·达克尔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是黛安娜·哈泼。我叫玛德琳·戈达尔。」
比勒小姐从来就不善于记住别人的名字,便习惯性地在心里再默记了一遍。伯特双胞胎长得健康、快乐、生气勃勃,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很容易,虽然还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朱莉娅·帕多是个漂亮的女孩,名字也好听。她相当有魅力,如果一个人喜欢白皮肤、金发、碧眼、猫儿一样妩媚的姑娘,那她可够得上这个标准了。比勒小姐微笑着看着那双迟钝的紫罗兰色眼睛,断定即使不是所有的男人,也一定会有很多人非常喜欢她。至于玛德琳·戈达尔,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记住戈达尔这个名字应该不困难。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麻烦就在她身上。这个女孩在进行简短的示范时脸色就不好,现在看来几乎快要崩溃了。她的皮肤不好,这对一个护士来说是少见的;现在更是血色全无,这使得她的嘴唇周围和额头上由于肿痛发炎长出的小斑点更加明显。她深深陷入安乐椅中,缩成一团,细瘦的双手交替摩擦着围裙,又一把将它抓住。达克尔斯护士在这群人中受影响最大,这是肯定的。或许她曾经和佩尔斯护士之间有过特别的友谊。比勒小姐出于迷信飞快地在心里做了一个时态上的修正,或许她就是佩尔斯护士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她们能给这女孩一杯热茶提提神就好了!
哈泼护士的唇膏和眼影在变得煞白的脸上显得俗不可耐,她突然说道:「喂送的食物中肯定有什么东西。」
伯特双胞胎同时向她转过身去。莫琳说:「当然啦!有牛奶。」
「我的意思是牛奶之外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譬如说,毒药。」
「绝不可能!我和雪莉今天早上从厨房的冰箱中拿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新鲜的牛奶。柯林斯小姐在那里看着我们拿的。我们把牛奶放在示范室里,直到示范开始才把它倒进量瓶,对吗,雪莉?」
「是的,那是一瓶新鲜牛奶,我们是在大约10点钟拿的。」
「那你不会错把什么东西加进去了吧?」
「什么东西?当然没有。」双胞胎齐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坚定的自信,几乎毫不犹豫。她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何时做的,比勒小姐看出没有人能够动摇她们的自信。她们不属于那类会让不必要的内疚折磨自己,或为了不合情理的怀疑而烦恼的人。这些内疚和怀疑对于不是很敏锐的人影响很小,只会给富有想象力的人带来苦恼。比勒小姐觉得自己太了解她们两个了。
朱莉娅·帕多说:「说不定有人乱动了食物。」
她压低了眼皮,将她的同学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又觉得有一点好玩。
玛德琳·戈达尔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帕多护士耸耸肩,噘起嘴,藏起一个神秘的浅笑。她说:「碰巧呗,或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许是有意干的。可这是蓄意谋杀!」她的话里表示了一种怀疑。
莫琳·伯特笑了起来:「别傻了,朱莉娅,谁会想谋杀佩尔斯?」
没有人回答,这个逻辑明显是无懈可击的,无法设想有人会要谋杀佩尔斯。比勒小姐明白了,佩尔斯属于那类天生不会冒犯他人的人。她也绝不是那种会激起别人无尽的仇恨,以至于要杀她的人。
戈达尔护士却冷冷地说:「佩尔斯生前可不是叫每一个人都喜欢的。」
比勒小姐惊奇地瞧了这女孩一眼,这句话从戈达尔护士口中说出来可有点怪。这种情况下,她的态度有一点麻木不仁,未免让人觉得不解。这与她的性格不符。她还注意到她使用了「生前」二字——有一个学生不希望看到佩尔斯活过来。
哈泼护士坚定地重申道:「说这是谋杀真是太傻了,没有人想杀掉佩尔斯。」
帕多护士耸耸肩:「或许这不是针对佩尔斯来的。今天本来是由约瑟芬·法伦扮演病人的,不是吗?排班表上是法伦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生病了,那今天躺在示范床上的就该是法伦了。」
她们都沉默了。戈达尔护士转身向比勒小姐说:「她说得没错,我们是严格按照排班表轮流来扮演病人的,今天上午确实不该轮到佩尔斯。但是约瑟芬·法伦昨天晚上被送到病房去了,你大概也听说了,我们这里流感传播得很厉害。排班表上下一个名字就是佩尔斯。佩尔斯于是顶替了法伦。」
比勒小姐一时陷入茫然无绪之中。她觉得她应该中止这场谈话。她的责任就是把她们的心思带离这场事故,是的,这的确是一场事故。可她不知该怎么办。此外,找出事实真相对于人们来说又是一种可怕的诱惑,对她自己就一直是如此。或许就让孩子们沉迷于这种独立调查的乐趣之中,总比让她们坐在那里进行极不自然又毫无效果的谈话要好一些。她看到孩子们的震惊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半带羞怯的激动,因为她们能够追踪这场悲剧的起因,当然,只要它是别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