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帕多用镇静自若又略带孩子气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说如果这场阴谋确实是针对法伦的,发起阴谋的人便不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吗?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来扮演病人。」
玛德琳·戈达尔说:「我认为人人都知道,无论如何,南丁格尔大楼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吃早饭时我们已谈得够多了。」
她们再一次沉默,低头思考这个新出现的情节。比勒小姐饶有兴趣地注意到这次没有人提出抗议,说没有人想要杀法伦。接着莫琳·伯特说:「法伦不可能病得那么厉害,今天早上她来过大楼这里,就在8点40分过后。我和雪莉早饭后正要进示范室时看见了她从边门溜出来。」
戈达尔护士尖锐地问:「她穿了什么衣服?」莫琳对于这个明显不相干的提问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便裤,她的大衣,她平常戴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又怎样?」戈达尔护士显然大吃一惊,却极力将这种震惊掩饰住。
她说:「昨天晚上我们把她送到病房去时她就匆忙地穿上了这几件衣服。可是她不应该离开病房的呀,那太傻了。她进病房时烧到了39.8摄氏度,幸好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曾看见她。」
帕多护士若有所指地说:「很好玩,对吧?」没有人回答她。的确有趣,比勒小姐想。她回想起她从医院开车到护士培训学校的过程,一路上湿淋淋的,那条路又曲折,很显然树林里应该有条近路可以抄过去。但是一个生病的女孩在一月的清晨走这样一段路,的确奇怪。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使她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毕竟,如果她真的需要从房间里取什么东西的话,没有理由不找别人帮忙。任何一个学生都会很乐意穿过这段路去替她送到病房。就是这个女孩今天上午本应扮演病人,从逻辑上推导,她本应在隔壁的房间,躺在那一堆管子和亚麻布中间。
帕多护士说:「有一个人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扮演病人,那就是法伦自己。」
戈达尔护士白着一张脸,眼睛横扫过来看着她:「如果你有心要犯傻,有意恶毒,我想我不能阻止你。但如果我是你,只要达不到造谣的目的,我就会闭嘴。」
帕多护士似乎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一点高兴。看到她满意地偷着乐,比勒小姐决定停止这种谈话,她正试着转换一个话题,只听见达克尔斯护士从安乐椅的深处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舒服。」
这立即招来一片关心和问候。只有哈泼护士没有起身去帮她。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住,很高兴有机会能做些什么。戈达尔护士说:「我来送她去楼下的卫生间吧。」
她扶着那女孩走出房间,令比勒小姐吃惊的是,帕多护士也跟她一起去了。当她们一边一个扶着达克尔斯护士时,很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产生的敌对情绪。房间里只剩下比勒小姐、伯特双胞胎及哈泼护士,大家又一次沉默无语。比勒小姐已经吸取了教训,她刚才已经不可原谅地失职了。再不要谈论什么死啊、谋杀啊之类的话题了。既然在这里她们由她负责,她也可以让她们干点什么。她板起面孔看着哈泼护士,邀请她描述一下肺萎陷的征候、症状和处理方法。
十分钟后,离开的三个人都回来了。达克尔斯护士仍然面色苍白,但镇静了下来。倒是戈达尔护士面有忧色。她似乎按捺不住自己,说:「卫生间里的那瓶消毒剂不见了。你们知道我指的是哪一瓶。它一向是搁在那小架子上的。我和帕多都找不到它。」
哈泼打断了她那令人心烦的话,但她的陈述很详尽、很有价值,她说:「你是指那瓶看起来像牛奶一样的混合液?昨天晚饭后它还在那儿。」
「那也有很久了,有人今天早上去过那间卫生间吗?」
很明显,没有人去过,她们互相默默地对视着。
正在此时门打开了,总护士长平静地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门关上。双胞胎从书桌上滑下来,上过浆的亚麻衣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们凑近了仔细听。哈泼护士动作粗鲁地站了起来。她们全都转身向着泰勒小姐。
「孩子们,」她说,这出乎意料的温柔称呼在她开始说话之前就已经将真相告诉她们了,「孩子们,佩尔斯护士几分钟前去世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但是一旦发生了这种不明原因的事情,我们就不得不去叫警察。医院秘书正在打电话。我要你们拿出勇气来,显出明白事理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也会如此做。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收拾起你们的课本,戈达尔护士会把你们带到我的休息室去,在那里等着。我会去叫一些浓浓的热咖啡来,很快就会送到你们那里去。明白了吗?」
「是的,总护士长。」一片低沉的咕哝声。
泰勒小姐又转向比勒小姐。
「十分遗憾,恐怕您也得留在这儿了。」
「当然,总护士长,我十分明白。」
她们二人的目光越过学生们的头顶,在一种迷惘的推测中相遇了,表达的只有无言的同情。
「这必定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视察了。我到底该对综合护士协会说什么呢?」
比勒小姐事后回忆,发现她恢复正常思绪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的不关痛痒、如此的老套,未免觉得有点可怕。
5
几分钟前示范室内的四个人就已经站直了身体,面面相觑。他们面色苍白,已经筋疲力尽了。希瑟·佩尔斯死了,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用医学标准来衡量,她都已经死了。五分钟前他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还是默不作声,固执地施行抢救,似乎仍然有一线希望,希望那颗脆弱的心会再一次跳动起来。为了抢救她,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脱去了上衣,背心的前襟浸透了血液。他注视着衣服上厚厚的血渍,皱着眉头,鼻子也挑剔般的皱缩起来,彷佛血液是一种和他很难相容的东西。按压心脏的动作已经做得混乱而无效。科特里-布里格斯做起它来格外的混乱,总护士长心想,这些抢救措施能证明是对的吗?来不及将她搬到手术室去了,吉尔瑞护士长拔掉那根食管的举动看来是个遗憾。或许这个动作只是一种很本能的反应,但它也许让佩尔斯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管子要是还插着,他们至少还可以立即给她洗胃。他们试了一次,准备将另一根管子从她的鼻腔插进去,但是她那痛苦的抽搐使得无法插管,而现在她连抽搐都停止了,已经太迟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得已打开了她的胸腔,试试留给他的唯一抢救措施。他的英勇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然而这些努力只不过是一种遗憾罢了,它使得尸身血肉模糊,显得那么凄惨,使得示范室像一座屠宰场一样发出恶臭。这些举措要是在手术室里做就好一些,可以通过合乎规范的科学程序来完成,直至庄重地盖上裹尸布。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这是一次非正常死亡。喂食里放的不是牛奶,肯定是别的东西。很显然大家应该和我有同感。我们最好去叫警察。我去找苏格兰场,碰巧我在那里有熟人,他是一个副厅长。」
他总是有熟人,总护士长心想。她感觉有必要反对他。震惊之余,她未免有点生气,火气没来由地全冲着他去了。她平静地说:「要叫的是地方警察,我认为该由医院秘书来干这件事。我这就去打内线电话叫哈德逊先生过来。如果有必要,他们会通知苏格兰场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去找他们。这个决定应该由警察局局长来做,而不是我们。」
她小心地绕过蜷伏的罗尔芙小姐,朝墙上挂着的电话走去。首席导师仍然屈膝跪在地上。总护士长心想,她看起来倒像个维多利亚式情节剧中的人物。只见她双眼郁积着怒火,一张脸煞白,她那带皱边的帽子下,漆黑的头发有一点儿蓬乱,双手散发出一种气味。她将双手慢慢地翻转过来,用一种超然的、探究的兴趣察看着手上的血迹,似乎很难相信这些血是真实存在的。她说:「如果这真是一桩可疑的谋杀案,我们要不要把尸体搬开?」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道:「我可不想搬动尸体。」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儿!」吉尔瑞小姐带着哭腔抗议道。
外科大夫双眼瞪着她:「我亲爱的女士,这姑娘死了!她死了!尸体放在哪儿有什么要紧?反正她没有了感觉,一点也不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跟我来这一套关于死亡的多愁善感的话。有伤尊严的是我们都得死,而不是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
他粗鲁地转过身来,向窗户走去。吉尔瑞护士长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跟着他过去,却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像一头抽着鼻子的动物那样轻轻哭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她。罗尔芙护士长站直了身子,双手举在胸前,就像护士在手术室中的规范动作一样。她走到屋角的洗手池边,用胳膊肘轻轻推开水龙头洗手。一架壁挂式电话机前,总护士长拨通了一个五位数的电话号码。他们都听到了她平静的说话声。
「是医院秘书办公室吗?请找哈德逊先生,我是总护士长。」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早上好,哈德逊先生,我现在在南丁格尔大楼一楼的示范室。能否请你立刻过来一下?是的,非常紧急。恐怕发生了一件可怕、悲惨的事,需要你立刻给警察局打电话。不,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谢谢。」她将听筒搁了回去,平静地说:「他马上就过来。恐怕他也得把副主席给惊动过来,不巧的是马库斯先生此刻在以色列,但是应该首先通知警察局。现在我得上其他学生那里去。」
吉尔瑞护士长正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然后将手帕放进制服的衣袋中,抬起一张弄脏了的脸。
「对不起,太令人震惊了,就是它,太可怕了,发生了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让我失去了控制。这是我第一次带班!我就当着大家的面,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那些学生还坐在那儿,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一场意外。」
「意外?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从窗户旁边转过身,大步向她走过去,将他那公牛般的头颅靠近她的脑袋。他的声音刺耳,语气里透着一股轻蔑,一字一句将话直喷到她的脸上:「一场意外吗?你认为那有腐蚀性的毒药进入胃导管里是一场意外吗?或者一个头脑正常的女孩会选择那样一种特别可怕的方式去自杀吗?行了!行了!护士长,为什么不诚实一次呢?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第二章 在午夜悄然离世【2】
1
1月28日,佩尔斯护士死后的第16天,星期三,天已经很晚了,在南丁格尔大楼二楼的学生起居室内,达克尔斯护士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她每周三写一次,每次总是准时写完,赶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趟邮轮。但是这一次她却打不起精神,定不下心来写这封信。她已经向脚边的废纸篓里扔了两个纸团,现在她又开始重写。
她坐在窗边双胞胎姐妹之一的书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扫在她的左胳膊上,将阴湿的黑暗挡在窗外。她的前臂弯曲,护住了笔记本。在她对面,台灯灯光照在了玛德琳·戈达尔低着的头上。因为离得很近,达克尔斯护士能清楚地看见她头发缝间干净的白色头皮,能闻见洗发液里几乎难以觉察的消毒剂气味。戈达尔面前放着两本打开的课本,她正在做笔记。达克尔斯护士怀着一种怨恨的嫉妒心想,她总是那么聚精会神,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分神。令人钦佩、无忧无虑的戈达尔有信心将约翰·卡朋达期末考试最优成绩的金奖牌拿到手,最终将它别在她毫无瑕疵的围裙上。
达克尔斯护士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耻的强烈敌意吓了一跳,她相信这种敌意一定已传达到了戈达尔身上,惊慌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低着的脑袋上收回,打量着房间四周。她在这所学校学习快三年了,对这个房间再熟悉不过,但她很少注意它在建筑和装修上的细节。今晚,她却以一种格外客观的眼光看待它,彷佛这房间与她,还有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间太大,谈不上舒适宜人,装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处,年深月久,这些奇怪的东西便与房间融为一体了。它曾经必定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但是墙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贴壁纸,现在只刷了油漆,已经破败不堪,据说要等有钱的时候再重新装修。装饰华丽的壁炉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围镶有一圈橡木,现在里面安放了一个巨大的煤气炉,样子古怪而丑陋,但效果很好。它丝丝作响,散发出的巨大热气甚至能送达房间的每一个黑暗角落。精致的红木桌靠在远处墙边,桌上胡乱放着一堆杂志,这张桌子好像就是约翰·卡朋达本人遗留下来的。但它已经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泽,上面不断落下灰尘,却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圈的花纹已是伤痕累累。在壁炉的左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台现代的大电视机,这是医院好友团赠送的礼物。它的正对面是一张蒙着印花装饰布的巨大沙发,弹簧已经塌陷了,旁边还有一把扶手椅。其他的坐椅和医院门诊部的一样,但是现在由于太旧、太破败,连病人都不想去坐。发白的木扶手污秽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座板也已经变形,向下凹陷了,壁炉里的热气使它们发出难闻的气味。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张红色座板的椅子是佩尔斯护士以前总喜欢坐的。由于瞧不上其他人挤在沙发中的那股亲热劲儿,她宁愿坐在这张椅子上,与围在电视机前的那一群人稍稍分开,做出一副极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电视,彷佛她随时可以不看似的,这对她是一种乐趣。她偶尔也会将视线移向膝上的书本,好像看电视这种愚蠢的娱乐让她不堪忍受一般。达克尔斯护士心想,佩尔斯护士总是有一点不受欢迎,让人感到压抑。如果没有那个身材笔直、总是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场,这间起居室的气氛就会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现在只剩下一把空着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它看起来更糟糕。达克尔斯护士但愿自己有勇气走过去,将这把椅子转过来,与那些围在电视机前的椅子摆在一起,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那块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来,将那个让人压抑的阴影永远驱走。她不知道其他学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问她们。你看那对双胞胎姐妹,在沙发的角落里挤成一团,正在看着陈旧的警匪片,难道她们就真的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深地被电视吸引了吗?她们俩都在织厚厚的毛衣,这是她们冬天要穿的。她们的手指不停地织着,眼睛却盯着屏幕。还有法伦护士,她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条套着裤子的腿正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晃动。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学校,她的脸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也变尖了。她的心思就真的放在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吗?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可笑的家伙,他戴着一顶高高的、镶着宽缎带的软毡帽,肩上垫着厚厚的衬垫,沙哑的声音时不时地伴着枪声响彻整个房间。又或者她对那张空着的红椅子、那下陷的座板,以及那被佩尔斯护士的手磨圆了的扶手也有一种病态的感受?
达克尔斯护士不禁打了个寒战。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9点30分。屋外风声正起,今夜将狂风大作。从电视机难得有的安静间隙中,她能听见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和叹息声,能想象出树叶最后轻轻落在草地上和小径上的景象,这些会使得南丁格尔大楼陷入一片寂静和落寞之中,愈发显得孤寂。她强迫自己又拿起笔,真的必须写了!不久就是学生们就寝的时间了,她们一个个道过晚安后会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勇敢地面对灯光昏暗的楼梯和远处黑暗的走廊。当然,约瑟芬·法伦还会留在这儿,她不看完所有的夜间电视节目是不会去睡觉的。看完电视后,她会独自一人上楼去准备她夜间喝的热威士忌兑柠檬水。人人都知道法伦这个不变的习惯。可是达克尔斯护士觉得不能独自面对法伦。从起居室到寝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伦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伴。
她又开始写信。
「妈妈,请不要为谋杀的事担心。」
她一看到纸上写的字,便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这让她受到打击。无论如何她得避免使用情绪化、血腥气的字眼。她又改写道:「妈妈,当你看到我下面写的事情时,请不要担心。真的没有必要。我十分安全和快乐,没有人真的相信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显然有一些人认为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要不然警察为什么会在这里?认为毒药进入牛奶是源于意外,或者认为佩尔斯——这个敬畏上帝、谨小慎微、基本上还有点迟钝的佩尔斯——会选择这种特别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想法都很可笑。她继续写:「当地刑事调查部的警察来过了,但是这几天他们不常来了。他们对我们学生很和善,我想他们没有怀疑任何人。可怜的佩尔斯没什么人缘,但是如果说这里有人要谋害她,那简直太荒谬了。」
那些警察真的待人和善吗?她不知道。他们当然行事规矩,非常有礼貌。他们说了许多安慰人的套话,强调与他们合作的重要性,说什么为了破解这起可怕的悲剧案子,一定要随时随地告诉他们实情,无论看到了多么细小、多么不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隐瞒。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提高嗓门,没有一个人具有攻击性或恐吓性。可是他们全都让人害怕。他们在南丁格尔大楼出现,那种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形象就像是示范室那扇上了锁的门,总是叫人想起那起悲剧事件而感到害怕。达克尔斯护士已经发现贝利检查员是他们中最让人害怕的。他是一个大个子,通红的满月脸,说起话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气势,拿出一副长辈般的态度对待你,这与他那像猪一样的冰冷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看了不免心惊胆寒。他不断地盘问。她仍然记得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必须有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受得了那探究的盯视。
「我听说你是佩尔斯护士死后最为不安的人,也许她是你特别好的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特别好的朋友,我甚至都谈不上了解她。」
「哦,这就奇怪了!你们当同学将近三年,这样在一起亲密地生活、工作,我认为你们全都应该相互十分了解。」
她极力解释:「某些方面是这样,我们知道彼此的习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人的方面。」
这个回答未免有点愚蠢。对于一个人的了解,除了作为人的方面,你还能知道什么?而且她说的也不是实话,她了解佩尔斯,非常了解。
「你们在一起相处得好吗?有没有发生过争吵或是类似的事情?有没有过不愉快?」
一个奇怪的字眼,「不愉快」。她好像又看见那个怪异的人形,痛苦地、踉跄地向前挣扎,手指在空中乱抓,那根细小的管子将她的嘴撑开,就像一个伤口。不,从来没有过不愉快。
「那么其他学生呢?她们也和佩尔斯护士相处得很好吗?就你所知,你们之间有没有相互厌恶?」
厌恶,这真是一个愚蠢的词。它的反义词是什么?她不知道,或许是好感?我们之间只有好感,她想,佩尔斯的好感。她回答道:「据我所知她没有什么仇敌。如果真的有人不喜欢她,也不会去杀她。」
「你们全都这样说。但的确有人杀了她,不是吗?除非这毒药不是针对她来的,她只是碰巧扮演了病人。你知道法伦护士那晚生病了吗?」
谈话就这样进行着,问到了那次可怕示范的每一分钟里发生的事,也问到了卫生间里的消毒剂。那个被擦去了指纹的空瓶很快就在大楼后的树丛中被警察找到了。任何人都可以在那个一月的清晨隐身在黑暗中,从寝室或是卫生间的窗子把它扔出去。贝利也问了她从醒来后的那一刻起都做了些什么,以那种威吓的声音反复强调不得有所隐瞒、有所回避。
她不知道其他的学生是否也受到了惊吓。伯特双胞胎看来只是有点烦躁,表现得有点无可奈何。警察也只是偶尔传唤她们,她们服从的表示就是耸耸肩,不胜其烦地叫道:「哦,上帝,又来了!」戈达尔护士被传去询问时什么也没说,事后也什么都不说。法伦护士差不多也是什么都不说。听说她的情况稍好一些,能够见人时,贝利检查员便去病房找她谈了话。没有人知道那次谈话的情形,只是有人谣传说法伦承认罪案发生的那天清早回过南丁格尔大楼,但她拒绝说出这样做的原因。这倒像法伦的行事。此刻她已经回到了学校,但对佩尔斯的死只字不提。达克尔斯护士不知道她是否会提到它、什么时候提到它。她敏感地觉得每一个字眼里都潜藏着另一层含义,打起精神继续写信。
「那间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死后便再没有用过,但是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有一个学生离开了学校,那就是黛安娜·哈泼。佩尔斯死了两天后她父亲便来带她走了。警察似乎也不在意她离开。我们都认为她这样做有点傻,因为就要毕业了。但是她父亲并不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护士,她正忙着准备结婚,所以我想她也不把做护士当回事。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打算离开。这里真的没有任何危险,所以,亲爱的妈妈,请别再为我担心,现在我跟你说说我们明天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