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童年肯定过得很有意思。”
科迪莉亚想起了自己当年接二连三地更换养母,平白无故地不断搬家,三番五次地转学,还有地方福利部门官员关切的面孔,以及学校老师为她作假期安排时绞尽脑汁的样子。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科迪莉亚总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回答,毫无嘲讽之意。
“是啊,是很有意思。”
“你从普赖德先生那里都受了什么训练?”
“伯尼教了我一些他在刑事调查局学到的东西,如何正确勘察犯罪现场,如何采集样品,一些基本的自卫手段,还有如何寻找与采集指纹——诸如此类吧。”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技能在这个案子里几乎用不上。”
利明小姐又继续埋头工作,火车到达剑桥之前她们没有再说过话。
出了车站后,利明小姐朝停车场快速看了一眼,便领着她走向一辆黑色小型厢式货车。车旁有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穿一件开领的白衬衫,一条黑色马裤和一双高筒皮靴,他直挺挺地站着,像个穿制服的司机。利明小姐只是简单地介绍说他叫伦恩,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听了介绍,他简短地点点头表示确认,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科迪莉亚伸出手。他简单地握了一下,手劲却非常大,把她的手指捏得生疼。她忍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却看见他那双深棕色大眼睛里闪着光,于是怀疑他是有意要弄疼她。他的眼睛漂亮迷人,藏在浓密的睫毛下,水盈盈的就像初生的牛犊,同时还带有牛犊般对世间艰险难料的忧虑苦恼。但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没能掩盖他身上的其他缺点,反而使它们更加显眼。她觉得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强壮的肩膀把衬衣绷得紧紧的,浓密的黑发就像戴在头上的头盔。一张胖脸上点缀着几颗麻子,湿乎乎的嘴唇显得脾气暴躁。这是一张粗俗又可爱的脸。他是个容易出汗的人,衬衣腋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布贴到了肉上,使他那强壮的背部曲线和二头肌更加突出。
科迪莉亚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不得不一起挤在那辆厢式货车的前面。伦恩打开车门,毫无歉意地声明:“那辆路虎还在修理厂。”
利明小姐迟迟不走,科迪莉亚只好先上去坐在他旁边。“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而他讨厌我。”她心想。
她很好奇这个人在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家的地位如何。至于利明小姐的身份,她已猜到了。普通秘书无论工作了多久、多么能干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威风,也不可能意味深长、语气讽刺地称他为“我的雇主”。但伦恩在科迪莉亚眼里却是个谜。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下属,却也不像个科学家。确实,科学家在她眼里都属于另类。她认识的人中,只有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像个科学家的样子。这位修女教的课在大纲中被列为“普通科学”,是把基础物理、化学和生物学随意编排在一起的大杂烩。在圣母无罪修道院,科学课程大多都不受重视,但文科都教得不错。玛丽·玛格达伦是个胆小的老修女,一副金丝眼镜背后的双眼充满困惑,手指上总是沾着各种化学试剂。当她偶尔用试管和烧瓶制造出难得一见的爆炸和烟雾时,她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学生。相比揭示科学原理,她更热衷的是证实宇宙的艰涩玄奥,以及上帝法则的高深莫测,并且在这方面做得很成功。科迪莉亚觉得在处理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案件上,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帮不了她什么忙。罗纳德勋爵早就开始为环保事业奔走呼号了,当时他的兴趣还没有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他曾代表自己的国家参加国际生态大会,并由于他对环保事业的贡献被封为勋爵。与其他英国人一样,科迪莉亚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曾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还上过星期日报纸的彩色增刊。他是一位权威的科学家,为人谨慎,从不涉足政治,始终保持着一个出身贫寒、功成名就并洁身自好的男人形象,令人倍感欣慰。科迪莉亚暗想:他怎么会想到要雇佣伯尼·普赖德的呢?
她不确定伦恩的雇主或者利明小姐对他有多信任,所以小心地问道:“罗纳德勋爵是怎么知道伯尼的呢?”
“是约翰·贝宁杰告诉他的。”
这么说贝宁杰案终于发挥作用了!这正是伯尼一直所期盼的。贝宁杰一案使他获得了一次最丰厚的报酬,大概也是他唯一成功的案例。约翰·贝宁杰是一个家庭小公司的经理,专门生产特殊科学仪器。过去一年里,他的办公室收到了大量的污蔑谩骂信件,他不愿意报警,于是就给伯尼打了电话。在伯尼的建议下,他把伯尼招进公司负责传递信件,接着,伯尼很快便解决了一个并不太难的问题。写信者是贝宁杰很器重的一名中年私人秘书。贝宁杰对此感恩戴德。到了结账的时候伯尼很是为难,与科迪莉亚商量后,他寄去了一份账单,收取的费用之高让他们自己都咋舌。但是对方很爽快地付了账,这笔钱维持了事务所一个月的开支。伯尼说:“贝宁杰这件案子会给我们带来回报的,你就等着瞧吧。干这种工作,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起初选择我们,只是因为在号码簿上看到了我们的名字。但现在,他会向朋友推荐我们。这个案子只是个开头,将来的大案还在后头呢。”
科迪莉亚心想,贝宁杰案的回报在伯尼葬礼的这一天来了。
她没再多问,此后半个多小时的行程中,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大腿相互紧挨着,但气氛冷淡。她没有去注意城里的样子。车驶入车站路,在靠战争博物馆的一端左拐后,很快就进入了乡村地区。沿途是大片大片的麦苗,偶尔也有一排排成荫的树木和散乱的村落,还有屋顶盖草的农舍和低矮的红砖别墅。越过那些低矮的山丘,科迪莉亚可以望见城市的塔楼和尖顶,它们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给人以近在咫尺的错觉。最后,一座庄园出现在前方,道路两旁榆树成行,还有长长一段蜿蜒的红砖墙。车子径直驶入打开的铁门。他们到了。
这幢大宅一看就是乔治时期风格的建筑,也许并不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结构坚固,比例得当,并且跟所有的优秀住宅一样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在夕阳的照射下,暖色的砖墙熠熠生辉,连同攀缘其上的紫藤也格外绿意盎然,整幢房子如同人工造就的电影场景般如梦似幻。它原本只是一幢住宅,一个温馨宜人的居住之所。可此刻,它被一片沉寂所笼罩,那一排排典雅得体的窗户就像空洞的眼睛。
伦恩熟练地高速驾驶着车,最后在门廊前停下。他坐在驾驶座上,等两个女人下车后,把车开到房子的一侧。科迪莉亚从高高的车座上下来的时候,瞥见了一片低矮的楼房,屋顶上是装饰性的塔楼,她猜测这不是马厩就是车库。透过宽阔的拱形大门,她可以看见地势逐渐走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剑桥郡乡村景色,其间点缀着初夏时节的嫩绿和浅黄。
利明小姐说:“那片马厩已经改造成实验室。现在它的东侧大部分都是玻璃的。这是一位瑞典建筑师的杰作,既实用,又有艺术性。”
自打她们见面以来,她的声音中第一次添了些许兴致,几乎可以说是热情。
正门是开着的。科迪莉亚走进一个镶有护墙板的宽敞大厅,左侧有一道楼梯,右侧是个雕花的石壁炉。她闻到一股玫瑰花与薰衣草的香气,看到光洁的地板上铺着豪华地毯,耳边传来时钟舒缓的嘀嗒声。
利明小姐领着她径直来到正对大厅的那扇门。这是一间书房,里面摆着一排排的书,布置典雅,可以看见窗外宽阔的草坪和婆娑的树木。在一排法式落地窗前摆着一张乔治时期风格的写字台,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科迪莉亚曾经多次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他比她想象中的个头要小,却更有气势。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威严又聪明的人,他身上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力量。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挥手示意她在椅子上坐下。这时候,她才发现他比照片上的样子要瘦小一些,由于肩膀宽,脑袋大,使他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他有一张敏感而皱纹密布的脸,鼻梁高高的,凹陷的双眼上方,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灵巧的嘴唇上布满细纹。他额头上方的头发浓密乌黑,没有一根白发。她发现他的脸上透着疲惫,走近后更是觉察到,他左侧太阳穴上的青筋正微微跳动,凹陷的双眼中虹膜的颜色也在微妙地加深。然而他结实的身体中蕴含的力量并不显疲态。他高昂着头,沉重的眼皮遮不住机警敏锐的目光。最突出的还是他那成功人士的神情。这种神情科迪莉亚以前见过,当名人显贵经过时,她站在莫明其妙的围观人群后面见过——那是只有懂得并喜欢掌控权力的人才有的神情,就连疲惫与欠安的时候,他们也精神抖擞不亚于性兴奋。
利明小姐开口了:“整个普赖德侦探事务所就只剩下她了——科迪莉亚·格雷小姐。”
那两道敏锐的目光直逼科迪莉亚的眼睛。
“‘我们以自己的工作为傲’,是不是?”
这是可怜的伯尼想出来的一句悲哀的俏皮话,可是经过一番鞍马劳顿,科迪莉亚实在没心情理会这种玩笑。“罗纳德勋爵,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的秘书说你想雇用我。如果她弄错了,我也很乐于知晓,这样我就可以回伦敦去。”
“她不是我的秘书,而且她也没有弄错。你得原谅我的失礼。我们原本期待见到一个魁梧的退役警察,可来的是你,这多少有点令人费解。我不是在抱怨,格雷小姐,也许你可以做得很好。你的费用是多少?”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刺耳,其实却不然,对方只是纯粹的直来直去。科迪莉亚回答得有些太快,太迫不及待了。
“每天五英镑外加日常花费,不过我会尽量减少开支。当然,这样是以便您得到我们的全力服务。我的意思是说,在您的案子结束之前,我不会再接受其他客户的委托。”
“那你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客户呢?”
“呃,暂时还没有,但是很可能会有的。”接着她很快又说,“我们有一项公平条款。如果我在调查的任何一个阶段决定不再查下去,你有权得到我当时获得的全部信息。如果我决定不把信息给你,那我所做的工作就分文不取。”
这是伯尼一直坚持的原则。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即使在一个星期都接不到活的时候,他也能兴高采烈地探讨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有理由向委托人保留真相,在什么时候应该让警方介入调查,还会讨论在维护真相时隐瞒与欺骗所涉及的道德问题。“但是绝对不能窃听,”伯尼常说,“我坚决反对窃听。而且我们也不从事商业破坏活动。”
然而这两条原则都没怎么遭遇过挑战。他们没有窃听设备,即使有了也不知道怎么用,而且,伯尼从来没有机会涉足商业破坏活动。
罗纳德勋爵说:“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不过我这个案子不会让你感到任何的良心不安。事情很简单,十八天前,我的儿子上吊身亡了。我想请你查一查原因。这个你能办到吗?”
“我愿意试一试,罗纳德勋爵。”
“我知道你需要了解一些关于马克的基本情况。利明小姐会打出一份材料给你,你可以先看一看,然后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
“我希望能由您亲口告诉我这些。”科迪莉亚说。
“有这个必要吗?”
“这对我很有用。”
他又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截铅笔头,用两只手捻着它转。过了一分钟,他心不在焉地把那个铅笔头放进自己的口袋,没有看她一眼,便自顾开始说起来。
“我的儿子马克,在今年四月二十五日刚满二十一岁。他在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今年是最后一年了。我曾经也在那个学院念过书。五个星期之前,他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擅自离开学校,到马克兰德少校家去当了花匠。少校的家在达克斯福德郊外的夏树庄园。无论在当时还是事后,马克都没有向我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住在马克兰德少校那儿的一间农舍里,十八天之后,主人的妹妹发现他吊死在客厅里,脖子被皮带套住,挂在天花板上的钩子上。调查的结论是,他一时失去理智而自杀。我对我儿子的思想了解不多,但是我不接受这种婉转地说我儿子疯了的结论。我儿子是个理性的人,他做出的任何举动都会有原因,而我想知道那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本一直望着法式落地窗外花园的利明小姐,此刻突然转过身激动地说道:“为什么你总是想知道为什么?这完全是刺探隐私,如果他真的想让我们知道,他会告诉我们的!”
罗纳德勋爵说:“我不准备这样不明不白下去。我的儿子死了。他是我的儿子。如果这其中有我的责任,那么我要知道。如果是别人的责任,我也想知道。”
科迪莉亚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向了她,随即问道:“他留下遗书没有?”
“他留了张条子,但上面什么都没解释。是在他的打字机上发现的。”
利明小姐静静地开始背诵:“我们穿过磨坊,来到了一个洞穴。下了弯弯曲曲的地洞,我们摸索着沉闷的道路前进,直到一片无限的虚空像地底下的另一个天空出现在我们下面,于是我们抓住树根,悬在这无限的空间上。但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将自己交付给这虚空,看看天意是否也在这里。’[3]”
她那沙哑、无比低沉的声音停下来。谁都没有出声。接着罗纳德勋爵说:“格雷小姐,你自称是个侦探。根据这个你能推断出什么呢?”
“您的儿子读过威廉·布莱克的诗。这是不是《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中的一段?”
罗纳德勋爵和利明小姐对视了一眼。罗纳德勋爵说:“他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科迪莉亚心想,布莱克的诗句舒缓平和,并不带有暴力和绝望色彩,因此更容易让人投水或服毒自尽——或是随波而逝,或是沉入虚空——而不是选择上吊之苦。但是,他也可能是为了追随高处坠落或投身虚无的意境吧。不过这些推测都只是胡乱猜想而已。他选择了布莱克,他选择了上吊。也许其他更温和的方法多有不便,也许他只是出于一时冲动。那个高级警司经常怎么说来着?“永远不要在事实之前下推断。”她必须先到那个农舍去看看。
罗纳德勋爵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怎么,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科迪莉亚看了看利明小姐,可是对方没有看她。
“我很想接这个案子。我只是在想,您是否真的愿意让我来做。”
“我正把它交付给你。考虑考虑你自己的责任吧,格雷小姐,我会尽我的责任。”
科迪莉亚问道:“您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一些寻常的小事。您儿子的身体好吗?他有没有对自己的工作或者恋爱情况感到忧虑?金钱方面呢?”
“原本一等马克到二十五岁,他就可以从他外祖父那里继承一笔可观的财产,平时我也给了他足够的零花钱。不过自从离开大学那天起,他就把余款全部打回了我的账户,还要求他的银行经理对今后的汇款也都照此办理。可想而知,他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里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尸检没发现他有任何疾病,而他的导师也证实,他的学业相当优秀。当然,我对他的课程一无所知。他没有跟我谈过恋爱问题——年轻人跟自己的父亲能说什么呢?如果有,我只希望那是异性恋。”
利明小姐原本正对着花园沉思,这时转过了身来。她伸出双手,抑或是在表示无奈或绝望。“我们原来对他完全不了解,可以说一无所知!为什么现在他死了,又要去追究呢?”
“他的朋友呢?”科迪莉亚平心静气地问。
“他们很少到这里来。不过在警方询问和葬礼的时候,我认出了两个,一个是他大学同学的雨果·蒂林,还有一个是雨果的姐姐。她是剑桥大学新学堂学院[4]的研究生,读哲学。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伊丽莎白?”
“索菲。索菲娅·蒂林。马克带她过来吃过一两次饭。”
“您能谈谈您儿子小时候的情况吗?他在哪儿上的学?”
“他五岁就去了学前预备学校,接着读了预备学校。我不能让一个无人看管的孩子在这个实验室里随便跑进跑出。后来,我遵照他母亲的遗愿,又送他去伍达德基金会学校读书——马克九个月的时候,他母亲就去世了。我相信我妻子是个虔诚的国教徒,她希望这个孩子接受传统教育。据我所知,这种教育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
“他在预备学校的生活快乐吗?”
“我认为他跟大多数八岁的孩子一样,大部分时候都不太情愿,偶尔撒撒野。这些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任何事都可能与此有关。您知道,我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他。”
那个自命不凡、自作聪明、非同一般的警司是怎么说的?“要逐渐了解死者。只要是有关死者的情况,任何看上去鸡零狗碎、无足轻重的事都不能放过。死人也会说话,他们可以直接帮你找到凶手。”不过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凶手。
她说道:“如果利明小姐能把您提供的信息,还有他的学院名称和导师姓名打一份给我,那就帮了大忙了。另外,我希望得到一份您签署的声明,授权我进行调查。”
他把手伸进写字台左侧的抽屉,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递给科迪莉亚。纸的页眉部分印着“剑桥郡加福斯庄园,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在页眉下方写的是:持件人科迪莉亚·格雷小姐,有权代表我对我儿子马克·卡伦德五月二十六日之死进行调查。下面是他的签名及日期。
他问道:“还有什么需要?”
科迪莉亚回答说:“您刚才提到,可能另有人要对您儿子的死负责。您对判决提出过异议吗?”
“判决是要讲证据的,这是每一个人的希望。而设立法庭的目的不是为了还原事实真相。这就是我雇用你的目的了,去弄清事实真相。你需要的是不是都有了?我想我们无法向你提供更多的信息了。”
“我要一张照片。”
他和利明小姐面面相觑,感到有几分困窘。他对明利小姐说:“一张照片。我们有照片吗,伊丽莎白?”
“他有一本护照,不过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去年夏天我在花园里替他拍过一张照片,拍得还算清楚。我去拿来。”她走出了房间。
科迪莉亚说:“如果可以,我还想看看他的房间。我想他放假的时候会待在这里吧?”
“只是偶尔来住住,他当然有自己的房间。我带你去看看。”
那是个三楼朝北的房间。进屋之后,罗纳德勋爵就撇下科迪莉亚,径自走到窗前凝视着外面的草坪,似乎对她和这间屋子都失去了兴趣。在这个房间里,科迪莉亚看不出任何马克成年后的痕迹。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是一个上了学的男孩的房间,看起来最近十年里都没有变过。一面墙边放着一只低矮的白色小柜,里面摆着一排旧玩具:一只泰迪熊,身上的毛由于经常抚摸已经掉了不少,珠子眼睛也松动了;上了漆的木头火车和卡车;一艘诺亚方舟,甲板上有许多动物,上方是圆脸的诺亚和他的妻子;一只小船,船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还有一只小飞镖盘。玩具的上方摆放了两排书。科迪莉亚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些都是典型中产阶级家庭孩子看的书,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经典,是保姆和母亲们最爱讲的故事。科迪莉亚在成年之后才接触到这些书。她小时候星期六的时间都被连环画和电视占据了。
科迪莉亚问道:“他现在看的书呢?”
“都在地下室的箱子里。他离开学校之后,就把那些书存放到家里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打开那些箱子。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床的旁边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有一盏台灯,还有一块色泽亮丽、被海水蚀出洞的圆石头,也许是从某个度假海滩上捡回来的宝贝。罗纳德勋爵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它,然后把它放在桌面上用手掌来回搓揉。接着,他显然想都没想便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好了,”他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下楼去了?”
利明小姐已经在楼梯底端等待他们。她抬头看着他们慢慢并肩走下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科迪莉亚有点紧张地等她开口说话,她却转过身,双肩耷拉下来,好像突然筋疲力尽。她说:“照片我找到了。请你用完之后把它还给我。我把它和那张纸条一起放在了信封里。最早一班去伦敦的快车九点三十七分开,所以你也可以吃了晚饭再走。”
随后的晚餐是一次挺有趣但古怪的经历。在科迪莉亚看来这种介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的形式并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的安排。她觉得这么做是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但她不确定这究竟是一天工作后诚心为合作伙伴举办的聚餐,还是礼节性招待几个身份各异的客人。晚宴上共有十个人: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利明小姐、克里斯·伦恩、一位来访的美国教授,罗纳德勋爵介绍了他的名字,可是她转眼就忘记了那个拗口的发音,此外还有在这里工作的五位年轻的科学家。包括伦恩在内的男士都穿着晚礼服,利明小姐穿了一件普通的无袖女衫,配一条绸缎拼接的长裙。在烛光的映照下,艳丽的蓝色、绿色和红色随着她的走动不断变换闪烁,更加突出了她浅银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刚才女主人上楼更衣,科迪莉亚被一个人晾在客厅时,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很懊恼自己穿着褐色长裙和绿色上衣,毕竟到了这个年纪,穿着应该更讲究优雅而非凸显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