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围城(7)
“我先去拖住他们。”贺兰雪见大量的士兵正往这边涌来,丢下一句话,向来人迎了过去。
伊人抓紧时机,也不管程之荣愿意与否,三下五除二地为他扒光了衣物,又草草地递给他一件平民穿的短打衣衫,等一切妥当后,见他还是一脸的隐忍、抗拒与悲愤,忍不住好意宽慰道:“人生在世,并不是事事都随人心的,你只要尽了力,也就无愧了――北滨国已经亡了,自此也不再有这个国家,你却还有自己的人生,何必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国家枉送了性命――若你也死了,程家岂非没后了,你向一个注定灭亡的朝廷尽了忠,又将孝至于何地呢?”
程之荣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少女,只觉女孩眼中的怜惜确实真诚,虽然仍旧一言不发,敌对情绪却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死与不死,自然在于你。”伊人回头见贺兰雪已经拖不住了,正带着大批将士走了过来,当即嘱咐了最后一句:“你若想死,只要大呼一声你是程之荣,立刻会被万箭穿心,死个痛快。你若觉得死得不甘,想继续活着,就赶紧走。”伊人指了指城下正在投诚的百姓们:“西离国会善待他们的,分了良田,好好休养生息,过日子去吧。”
程之荣的神色依旧倔强,牙咬着双唇,咬出血来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小麦般飒爽亲和的少女,又牢牢地盯着远处风神俊秀的贺兰雪片刻,忽而转身,往百姓聚集的地方走去。
伊人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欢欣地转过身,迎了过去,“父帅!”
伊志怜惜地握住女儿的手,一同分享这大捷的喜乐。
唯有贺兰雪,虽然是笑的,可是目光却一直尾随着那个正走下城楼的挺拔身影,眸底的冰色始终未褪。
(八)婚言(1)
靖安城破。
北滨国最后的残余势力一路崩溃,摧枯拉朽。
随着北滨王室的自焚殉国,那辽阔的冰原,被正式纳入了西离的版图。
一切结束时,年关亦将近。
大雪凝河,早晨起床的时候,若不小心,还会撞到挂在屋檐上的冰柱。
北滨国这么冷,与西离国的四季如春相隔甚远――将士们的思归愿望越来越浓烈了。
奏准回朝的奏章已经递出去许久,却迟迟不见朝廷的回音,伊志纵然无奈,却只能继续安扎在这冰雪之国,安抚四方,耐心等着圣谕。
到了下午,谈不上多么温暖的太阳终于慢吞吞地爬了上来,除了一些必要的守卫外,松弛下来的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烤着篝火,晒着太阳,大声谈论着回到西离国后如何如何夸耀自己的战场上的九死一生。
伊人也在这群松散的人中间,随着父亲在这冰天雪地里呆了整整三年,现在终于能回到京都繁华之地――再继续呆下去,她几乎要忘记穿裙子是什么滋味了。
想到裙子,伊人的脸又是莫名其妙地一红,突然想去找贺兰雪。
贺兰没有家人没有过去,伊人便一直将他当成伊家人看待,也许贺兰愿意回京后与他们同住,直到陛下另赐府邸。
走了很远,果然在离军营很远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贺兰的身影――攻下北滨后,闲下来的贺兰似乎并不喜欢与别人一道欢庆,而是习惯于独处,很多时候,伊人看到他站在营地的工事边静静看天,那种专注而寂寞的神情,总让她觉得心疼。
而此时,贺兰站在一株缀满冰钩的琼树下,细细的雪从树梢有一阵没一阵地飘落,洒在他漆黑的发丝间。天地素白,在他面前,一条长长的沟壑延绵万里――也堆满了积雪,雪光映着了他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了,就像伊人初见他时的错觉一般,他本是一尊神的雕塑,冰为骨,玉为肌,月为肌理,琉璃点目。
美得像旷野里铺天盖地的瑞雪。让人屏住呼吸。
伊人几乎不敢动了,
可贺兰雪还是发现了他,他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眸光一转,水一般扫在了她的身上。
伊人迎着他的注视,窘迫地一笑:“打搅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又生生地打住了。贺兰雪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的话语,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坡地,张开双臂,深深地看着她,唇角勾出一个温和安心的笑容,身体一寸寸向后躺下去。
伊人的表情戛然而止,惊怖地望着倒下山沟的身影。
风乍起,卷着他的白色披风,发丝轻扬,脖子处围着的裘毛抚着他优美的下巴。
动作变成了一帧慢动作,每一刻都是绝美的画作,无可逆转。
伊人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一步,方才还站在山坡上的人却已不在。
他倒了下去――
他竟然自己倒了下去!
伊人觉得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痛了自己的心脏,一阵铺天盖地的酸涩从身体的最深处蓬勃而出,她陷入彻底的空白,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歇斯底里。
贺兰!
(九)婚言(2)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贺兰雪方才站立的地方的,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也许她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事,可当自己回神时,她已经跌到了底下,长长的坡道,那么深的沟壑,满满的雪,整个人都沉了进去,雪水渗过衣衫,冰冷的刺痛。
她抬起身,摇了摇头,夹杂在发丝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下面的雪很厚,不会摔伤的。”身边传来一个吃吃的笑,“好玩么?”
伊人很无语地望着坐在一边笑得灿烂的贺兰雪――此刻的贺兰雪,调皮得让她想揍人。
好玩吗?
她被吓得半死。
可即使如此,看到贺兰雪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那么张扬活泼,伊人又觉得自己满腔的怒火,全部化成了冰雪散。
这样开心性情的贺兰雪,真好。
她终于莞尔,“下次拜托你先说一声。”
贺兰点头,突然敛了笑容,翻了一个身,将正勉力爬起来的伊人压到了身下。
伊人猝不及防,全身又陷进那深深的积雪里去。
贺兰玉一般的俊颜,就这样突兀地放大在她眼前。
那么修长的眉眼,那么秀挺的鼻子,那么优美的唇。
还有那双眼睛,是夜空里燃烧的星,温暖而清远。
伊人心如鼓捶,仿佛有一个火种落到了身体的某个地方,刹那间全身都被点燃了,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毛孔,都随着火焰的舞动而悸动不已。
“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贺兰盯着她的眼,轻声问。
伊人勉力笑笑,努力表现的漫不经心:“我们是战友,自然要互帮互助,父帅不是说过吗,在战场上……”
她说得毫无章法,语调凌乱,到了后来,渐渐听不到声音了。
因为贺兰缓缓地低下头去,他特有的清冷的味道,一个劲地往她鼻子里冲。
隔得太近了,她几乎以为他就要吻她。
薄唇轻启,伊人突然发现,原来冷与暖是可以共存的――她不安得发冷,心里却暖得就要爆炸了。
“伊人,你那么单纯美好……”贺兰雪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在最后时刻松开了她。站了起来。
伊人愣愣,为方才自己的胡思乱想脸红不已。连忙也站起了身,一边拍掉身上的雪渣,一边自嘲地解围:“不玩了,早点回营吧,说不定皇上的圣谕马上就到了,到时候父帅找不到我们。可是要着急的。”
贺兰雪但笑不语,温柔地望着一脸尴尬、努力唧唧咋咋的伊人。
“伊人,我们成亲吧。”他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伊人的喋喋不休,再次戛然。
“我们成亲吧。”贺兰雪重复了一句。
伊人从来不知道风可以这般烈,她听到了荒原猎猎的风呼啸而过,搅动着他的发丝她的衣袂。
全世界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而她的回答,如此寂静。
贺兰雪并不催促,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琉璃一般的眼眸,似融化了千年的水晶,光华流转,深不见底,诱人沉迷。
(十)婚言(3)
“大小姐!贺兰将军!你们在底下吗?”坡顶上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喊声,方才的沉寂被击得粉碎。伊人有点局促,贺兰雪却是一笑,曼声道:“你可以不着急回答,终身大事,自然要考虑清楚。”说完,他也不去看伊人,以免增加她的无措,兀自仰头回了一声:“在下面!”
从上面很快垂下一条粗粗的绳索下来,贺兰一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搂住伊人的腰,借着绳索的力道,轻盈地往上纵去。
回到营地,伊志似已等待多时――派去寻找伊人的士兵向他汇报了在哪里找到大小姐的,伊志微微一笑,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溜,那种洞悉的欣喜,仿佛知道了贺兰的求婚似的。
伊人嘟嘟嘴,似乎不满父亲那自以为是的眼神,可是喜气已经从眉梢眼角里逸了出来。
“贺兰,你先下去一下,我有话单独对伊人说。”见女儿如此模样,伊志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贺兰雪微微欠了欠身,含笑望了伊人一眼,款身退下。
“伊人喜欢贺兰吧?”等营帐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俩,伊志单刀直入地问。
“哪里……”伊人脸色顿红,连忙撇清道:“女儿一直把贺兰当亲人看的。”
“贺兰不错,英勇睿智,敢于担当,待人真诚,爹看得出,此子绝非池中物,将你交给他,爹很放心。”伊志并不急着拆穿伊人的羞涩,自顾自地说到:“你生在将门,虽是婚姻大事,也不必拘泥常理――你若真心喜欢他,这次爹安排他回京,你随他一起去吧。”
伊人先是嗔怪父亲的直言,继而想起什么,满脸狐疑地望着伊志:“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若非无事,又怎么会那么着急要她走?
从前父女两人也会笑言以后的婚事,伊人便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道:“我不嫁,一辈子陪着父亲。”这时候,伊志便会点着她的鼻子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已经不好了,哪能一辈子不嫁人――不过,爹舍不得你,还是要多留你几年。”
即使他意属贺兰雪,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就打发了她。
伊志本想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见伊人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终于决定托盘而出。
“你陈叔叔来信了,嘱咐我们早做打算――陛下后殿密会,讨论的议题,是如何应付我的谋反。”
“谋反?”伊人惊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伊志淡然道:“北滨国几乎是我一人打下的,北滨国的降民,这几十万西离将士,只知护国大将军、而不知朝廷――其实一开始,爹就知道陛下会忌惮。原本打算回京后自动请辞,和你一起安享晚年,不问世事或可避祸,只是,陛下似乎不打算给老夫这个机会了。”
“可我们现在手握重兵,他不敢把父帅怎么样!”伊人恨恨地说。
“是,如果爹要谋反,与朝廷争一雌雄,未尝没有胜算。只是……”伊志掀开帐帘,望着外面正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将士们:“他们身经百战,都指望着今年能回家过年,我又怎么忍心将他们重新拖入战局?”
“父帅……”
“伊人,你跟贺兰走吧,我已经写信给你的陈叔叔,让他保护贺兰雪,他虽是偏将,朝廷里许多人却不知道他的存在。陈叔叔会安排他逃过此劫,伊人,你嫁给他,从此隐姓埋名,无论爹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在家相夫教子,好好地活下去。”伊志捏着爱女的手,深深地说。
“我不会走的。”伊人轻声,却异常坚定地说:“我不会离开您。也不会嫁给贺兰雪。”
伊志还待说什么,伊人已经抢先道:“父帅,你知道我的性格,即使你现在把我打晕了,将我送走了,只要我能清醒,就一定会回来,和你一起去面对,除非我死了,否则绝对不会罢休的!”
伊志没有接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伊人的手,许久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也好。”
(十一)婚言(4)
贺兰雪很快接到了命令,伊将军让他将一封书信送往京都的陈尚书府,陈尚书总领兵部,是伊志的同僚好友,算起来,已有几十年的交情了。
“那个问题……”临行时,贺兰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
伊人正在为他准备路上的装束行李,闻言僵了僵,然后回头一笑:“我跟父亲说了,他说他舍不得我,至少要等我过了二十岁生辰。”
“是吗?”贺兰雪也是一笑:“你还太小,那就等三年吧。”
“谁小了!”伊人佯怒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睛突然酸涩。
贺兰雪低头整理马鞍上的行囊,长睫密密地垂下,似乎什么都没发觉。
贺兰雪回京的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战争结束后,大家对将领的动向并没有如以前那般关注了――再何况,他执行的是私事。
他走的时候,送行的人并不太多,伊志只是简单地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末了,又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到了尚书府,你可以全心信赖陈尚书,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听他的安排。”
贺兰点头,又转向呆立在一边的伊人,和声问:“回来的时候,要我从京城给你带点什么吗?”
“裙子。”伊人回答:“我好几年没有穿裙子了。”
贺兰应了,见伊人还是呆呆傻傻的模样,又热不住伸手摸她的头顶,只是手方抬起,又意识到伊志就在旁边,顺势一转,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伊人的肩膀上:“风大,不用送了。我最多半月便回。”
伊人垂头不语,伊志则怜惜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领着侍卫先行离去。
直到伊志一行的身影看不见了,贺兰雪才抓住她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凝视着她努力带笑的眼睛,缓缓道:“三年后我定娶你,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信我。”
伊人点头,小鸡啄米般,哭意随着动作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落。
“我走了。”他抬起她的手,在她修长纤美的手指上轻若鸿毛般吻了一下,瞳仁清澈,没有离别的悱恻,只是沉沉静静,望不见底。
当伊人合拢手指的时候,指尖的熨烫已经被寒风吹冷,贺兰雪已经翻身上马,策马奔驰在通往西离的驿道上。
背影渐行渐远,伊人看着看着,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空盈盈的,有什么被他带走,有什么从此不在。
失却的痛楚,原来是这般摧心裂肺――比求不得更难过的,是分明已经求得,却不得不放开手。
只是,仍然无法不顾一却地跟你走。
因为我爱你,所以,请让我与你并肩,不是累赘,不是责任,不是必须依附你的存在。
不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时,心中会有歉意,无法坦然地对你说:跟你走,只是因为爱你。
贺兰贺兰,再见。
行到驿道尽头,贺兰雪回马相望:少女笔挺的身姿傲然在漫天风雪之中,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容颜,她的唇角分明是含笑的,只是眼睛在发丝后,纵然灼热,却看不清疯狂氤氲的水汽。
衣袂翩跹,那件明显过大的披风,裹住了她的全身,衣角猎猎拂起。
背后是暮霭霭的天际,沉沉地压下。那么辽阔的天地间,那么纤弱的身体,就这样站着,纵渺小,却坚强地承担着所有未知的命运和无名的骄傲。
贺兰雪目光一动,那幅画面,就这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每每梦回,魂牵于此,心葬于此。
他猛地扯过缰绳,骏马扬蹄长嘶一声,积雪翻滚,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消失在天涯海角尽头。
伊人终于泪流满面。
(十二)婚言(5)
皇帝的诏书很快抵达北滨,先是命使者纵马军营一圈,宣告了大军凯旋回朝的消息,外面一阵欢呼成海,而营帐里,伊志捏着另一份诏令,神色沉静而哀痛。
“护国大将军,皇上念您戎马半生,特封你为镇国侯,已经在江北修建了镇国府,请大将军与家眷一同过去乐享天伦。”天朝使者又重申了一遍。
伊志自然知道这一整套程序:封侯,夺兵权,然后便是任人宰割了。
只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入这个轮回。
大概是人老了,心也老了,不想反抗了。
“臣谢主隆恩。”伊志敛首、下拜。
传令的使者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江北是西离最靠近北滨的领土,也是整个西离最贫瘠的土地,即使是县城,出门走不了几步,目之所及,仍旧是大片大片荒芜的冻土。
伊志来这里时,心中未尝不是没有幻想:也许这就是结局了。
可是,他显然低估了皇帝的忌惮。
一月后,伊志从前亲信的将领陆续被贬或者被杀。
两月后,又是一年,宫里君臣大宴,天南地北的朝官都赶去赴宴,却独独忘了邀请镇国侯伊志――聪明的人已经闻到了气息,纷纷避而远之。
三个月后,伊志于府邸被抓,罪名竟是与当地沙匪勾结。
江北民风彪悍,一向有沙匪作乱,前些日子确实纵马闯市,骚扰百姓――可这与伊志是无论如何都扯不上关系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伊志和伊人被带走的那晚,他们都很平静,伊志说:无论如何,他无愧了。
伊人不语。
她其实并不赞成父亲的愚忠与逆来顺受,她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辩解也罢,自卫也罢,即使是君王,也不能将人这般宰割――可是伊志坚持,他要全自己一世的忠名,而不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变成被西离国唾骂的乱臣贼子。
一世英雄,焉能毁于一旦?
“只是,连累了你……”说到这里,伊志一向坚定的目光终于有了迷惘。
伊人连忙握着父亲的手,摇头微笑。
早有准备,所以在经历一切变故时,她都能做到无波无浪。自那次分别后,她也一直没有听到贺兰的消息――这是幸事。
一阵真真假假的审讯后,罪名很快定下了――千里流放,永世不得回西离。
可是真正流放的,只有伊人一人。
伊志在当晚病故――也许不是病吧,可是监狱里的狱医说那是不治之症,那时伊志已经很憔悴、曾经健硕威武的身体,佝偻成一个瘦小的老头儿。
伊人无声地流着泪,手指扣进了砖缝里,缝里的石灰被染成了红褐色,迟缓地流淌出来。
可是,她的脸上还是带笑的,仿佛那被掀翻的指甲不是自己的,她已不知道疼。
“父帅……”她轻唤:“其实流放也是好事,我们终于能摆脱皇上的忌讳了,不是吗?”
伊志睁开浑浊的眼,有点茫然地望着眼前模糊的女儿。
伊人觉得有人在用刀捅着她的心,可是她拉不走它,甚至潜意识里希望它多捅几刀。
痛一点,再痛一点,请让我摆脱无力。
那么无力,那么无力,世上最难忍受的,原来是无能为力!
“父帅……”她跪着往前爬了一步,伸手搂住自己一向敬若天神的父亲。
怀里的身体轻得没有一丝分量。
在这样有力的拥抱里,伊志的神智终于恢复了一些。
“不要怨恨谁。”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伊人……爹有话对你说……”第二句,声音已然微弱。
(十三)婚言(6)
伊人这才松开他,“恩,我在听。”
“……伊人,你不是我的女儿。”伊志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伊人细腻的脸,叹息道:“我娶你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怀了你。”
伊人吃了一惊,巴巴地看着他,等着后文。
伊志却已到迷离,目光润泽闪烁,仿佛回到了久远的记忆:“当年我遇到你母亲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品武官,她晕倒在我家门,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我第一眼看到她,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给你娶名伊人,也是为了怀念她。伊人如花隔云端――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让人几乎不敢碰她,伊人,你和她长得不像,这很好,你看上去健康活泼有生气,不会像她一样,好像随时都能化羽归去,在她面前,我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她那时很虚弱,我聘请名医,用尽良药,都无法让她有所好转――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你,自己却因为产后出血,病故了。”
“父帅以后一直没有再娶,也是因为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伊志沉沉地吟了一句,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帅……”伊人忍住心头澎湃的思潮,勉力为伊志顺了顺呼吸,“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可是,我的父亲只有你一个,你不要不认我。”
“傻姑娘,我怎么会不认你。”伊志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和蔼地一笑:“爹只是怕你觉得太孤单,想告诉你,其实你还有一个亲人的――你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也许还在人世。以后一个人了,也不要怕,这世上还有人跟你有着血脉关系。”
伊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紧紧地抱住伊志,哽咽道:“我不要一个人,我就要爹爹,我也不要其它人当我爹,就要你,你不能丢开我!不准丢开我!不许不许!”
“怎么一会儿像大人,一会儿像小孩呢。”伊志此刻的精神似乎出奇地好,摩挲着伊人的头顶,语调也平缓有力了不少:“爹告诉你,你母亲的名字叫苏娟,其实是错的。你母亲真正的名字,叫做素心。我一直没问她的来历,怕问清楚了,她就会回天上去,像传说中那样――后来想想,当时真的很傻。也许她也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见到自己的亲人的,而不是对着我这样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