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穿着的衣服,不是西离的样式,也不是北滨的样式,那是一袭长长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根带子,领口很宽,内里是绒毛编制的里衣。头发也没梳,直直的,瀑布一样披在脑后,黑黝黝得没有一丝杂色。”
伊志依然抱着伊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同样漆黑顺滑的发丝,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我一开门,就看到了她。她的脸冻得发白――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看重贺兰吗?因为那日贺兰的脸色,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如冰如玉,我带她回家,给她烤水,喂她喝热水,她于是醒了,睫毛像蝴蝶一样蒲扇蒲扇了几下,然后睁开眼来――那是怎么一双眼睛,好像采了天边最亮的两颗星,雕琢了,润湿了,这才放在了她的脸上。那时我就想,我遇到仙女了,遇到仙女了……后来,她急着要走。我说,大冬天的,等生下孩子再走吧,再等三个月,就当是为了孩子――伊人,我很感激你,若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在府里呆满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天天在她房里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很少说话,可即使不说话,我还是觉得开心,很开心,很满足――素心……”
搁在伊人头顶上的手轻轻地垂放了下去,伊人却依然保持着姿势,抱着他,泣不成声。
那末,黄泉路上,你还能找到你的素心么?这一次,请勇敢一点,不要不要,再抱憾终生。
父亲。
(十四)沙匪(1)
伊人流放荒原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
枷锁搁在肩膀上,还能挡一挡荒原凛冽的寒风,伊人晃了晃手腕,铁链哗啦啦啦地响。乱糟糟的头发因为太久未洗,扭成了一缕一缕,上面全部缀满了草屑,冻得通红的脸上污痕条条,负责押送的士兵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啐了一口“乞婆。”便再也提不起其它的兴致了。
伊人却很安然,赤着脚,跟着其它被流放的众人,一步一踉跄地往荒原深处的矿场走去。
被流放不仅仅是被驱逐出境,还必须做满几年的苦役――他们现在前往的地方在前年发现了一座铜矿,正待人手。
昨儿下了一天的雨,地面泥泞难行,伊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挨到了吃饭,全身已经酸痛到麻木,铁枷在脖子间磨的伤口再次崩裂,一阵一阵地抽痛着。
他们一天只吃两顿,早晨是一晚薄得看得见倒影的稀粥,晚餐稍微好一点,是一个拳头大点、黑糊糊的窝窝头。
伊人自小与父亲征伐战场。缺水缺粮的时候也会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所以,这样的伙食虽然不堪,却还不能击垮她。
接过狱卒没好气地丢过来的窝窝头,伊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这种窝窝头其实比稻草好不到哪里去,一咬之下,满口的渣,咽下时,粗糙的质感挂擦着喉咙,即使到了胃里,也要折腾很久,才肯心甘情愿地被消化。
为了勉强自己吃下去,伊人会拼命地喝水。好在水还是无限量提供的――当然,除了吃饭外,伊人也很少喝水,因为如厕不方便。
正低头摸索着挂在腰间的大水壶呢,伊人突然觉得有什么滑腻腻地东西在脚底动来动去,那种异常恶心的感觉,似乎不是淤泥。
她慢慢地低头一看:一只丑陋的、肥硕的蚯蚓正在她的脚指缝间拱着身体蠕动着。
寒意瞬间从背脊直窜入脑中,鸡皮疙瘩抖了一抖,伊人几乎来不及思考,尖叫声已经从口里发出。
她猛地跳起来,惊骇地看着地上无数只蠕动的蚯蚓。
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比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讨厌!
这一声刺耳的“啊――”,显然在这个沉闷压抑的流放队伍里引起很莫大的反响,负责押送的两个狱卒将碗往地上一放,拿起鞭子,凶神恶煞地向她走了过来,“叫什么叫!”
伊人哆嗦着,脸色苍白地望着满地的蚯蚓。
只吃了一半的窝窝头早已掉到了污泥里。
“捡起来吃掉!”狱卒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用鞭稍指了指落在蚯蚓堆上的窝窝头,冷声道:“给你们这些人渣吃东西就不错了,还敢浪费!”
伊人还是不动,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
她什么都不怕,她很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不能怨恨谁,也没有留恋的人。
除了――
贺兰,贺兰。你现在过得可好?
伊人终于流下泪来,可是身姿挺得笔直,任由狱卒在面前大吼大闹,她只是不言,只是不动。
(十五)沙匪(2)
狱卒终于不耐烦了,劈头盖脑地一阵乱打,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砰砰”的,比鼓声暗哑。
伊人依然不做声,牙关咬出血来。
狱卒打了一会,连胳膊都扬得有点酸痛了,那女犯却始终一声不吭,直直地挺在那里。
这让那狱卒觉得很窝火。
窝火完了后,他又觉得很惊喜。
绵密的鞭子将女犯身上仅剩的一件灰色的囚衣撕拉得千疮百孔,从里面露出的肌肤,虽然谈不上白皙,却健康细腻,麦色里泛着勃勃的生机。
虽然面目可憎,这具躯体却称得上旅途中的上品。
狱卒狞笑一声,将鞭子收了起来,往伊人跨了一步。
伊人已经感觉不到荒原的寒冷,全身火辣辣地疼――她以为自己会这样流血至死,可是思维却异常清晰,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
在看见那狱卒表情时,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虽然懵懵懂懂,可是有些判断,是可以靠直觉的――这比死亡本身,更让她觉得恐惧。
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死了,到了下面,可以很坦然地告诉父亲:我尽力了。
可如果被侮辱了,纵然她能坦然,父亲亦会难过。
她不想让他难过。
眼见着狱卒越逼越近,伊人也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鞭痕泊泊地渗出血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力气的流失。
跑?背着这样一个重重的枷锁,在这样摸不到东南西北的地方,定然是行不通的。
死?
……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了。
伊人的目光扫到了狱卒挂在腰间的刀鞘上。
她自小熟习弓马骑射,也知道如何用最快的方法缴对方的械――
几乎是电光之间,伊人已经出手,她微侧了侧身,用搁在脖子上的铁枷撞到了那狱卒身上,手迅捷地伸向刀鞘,指尖轻挑,刀已出鞘,白森森地,在空中滑了一个极亮的弧度,往伊人的脖子上切去。
伊人几乎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擦过皮肤的凛冽。
对不起,父帅,不是我想放弃,而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也是在这时,一声破风的呼啸骤然响起,“砰”的一下,只剩金属撞击的回响和伊人被震得发麻的手腕。
雪地上,落着一把刀,一只垂着红穗的箭。
刀柄上,残留着箭簇的撞痕:百炼成钢的刀柄竟凹了一点进去。
所有人都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怔在了原地,然后不约而同地朝利剪来的方向望过去。
荒原尽头,漫天夕阳下,一个背着弓的少年催着一匹矫健高昂的骏马,缓缓地走了过来。
那柄弓异常大,虽然隔得甚远,伊人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下――它被少年斜跨在肩上,长长的弓身,几乎与少年齐高。而在这张大弓的反衬下,马上的人显得过于纤瘦,因为逆着光,他的周遭都蒙上一圈暗沉沉的红,红圈里面,他只是一个剪影。
及走近了,伊人才终于看到了他的全貌――他真的只是一个少年,也许与她同岁,也许比她还小,一身式样简单的黑衣,清秀的脸庞还未褪去孩童时的圆润,下巴轻扬,眼睛像女孩子一样细长优美,密密的睫毛衬着他孩子气的倔强与傲气。
(十六)沙匪(3)
狱卒终于回过神来,不用招呼,其它三个正在吃饭的人也已经搁下碗筷,拿起家伙,气势汹汹地往少年迎了过去。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而少年只一人一马,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少年脸上并没有丝毫惊慌,只是轻蔑地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取下背后的长弓,再顺手从挂在骏马一侧的箭壶里抽出两只长箭来――每一只都箭尾都缀着一枚特别女气的红穗――只见他将两只箭都搭在了弦上,顷刻间,弓开满月。
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每个步骤都自信优雅。
“休――”两只箭,只听到了一个声响,流星追月一般,精准地插入了最前面两人的胸脯。
走在后面的两个狱卒见势不妙,正待转身往后跑,可身还没转完,只觉得胸口微微一凉,低头一个,冷森森的箭簇已经穿胸而过。
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明明只有两只箭,为什么可以同时杀掉他们四个?
他们看不到最先倒下两人胸前大大的血洞。
伊人却看得很清楚――这样的精准度,这样的力道,这样的从容,如果放在军中,他实属大将。
可是,年纪却这般小……
“你们自由了,逃生去吧。”少年策马走近,淡淡地开口道:“不过这荒原之地,能不能活下来,还要靠你们的造化了。”
突获自由的囚犯们可顾不上这么多,急急忙忙地甩开链子,作鸟兽散。
狂野里,很快只剩下少年与伊人两个。
伊人一直看着他。
少年策马停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朝着伊人的面目劈了下来。
伊人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只听到“嘎啦”一声,铁枷应声而断。
“我最看不起轻生的人,懦夫。”少年在马背上傲慢地丢下一句话,然后猛地一拍马腹,往大漠深处驾去。
伊人愣了愣,随即发疯一样紧紧地跟着他跑。
身体越来越虚弱,腿像灌了铅一样,早已千疮百孔的脚底也开始嚣张地疼起来。可那些伊人都不知道,她只是用尽全力跟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甚至再也看不见少年了,她依旧没有停,依旧踩着那一行蜿蜒的马蹄,狂奔不已。
伊人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到了自己再也挪不动分毫的时候,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时候,天已经沉沉地黯了下来,最后一缕夕阳,也被亘古的黑暗吞噬,启明星将升未升,将整块荒漠照得尤其荒凉。
伊人跌跪在泞泥里,抬起头,望着已经翻身下马的少年:黑色的长筒靴上面绣着两只翱翔的雄鹰,衣摆在夜风里轻扬,满地的银沙被星光成了一片淡淡的浅白,天地寂静无声。
“没想到你能跑那么远。”少年?了一眼她已经不成形状的脚,语气虽然依旧傲慢,但是比方才少了一丝冷淡:“就算你追上我,我也救不了你,你的脚已经烂了,再过几天,就会生脓,感染,最后整一个烂掉,然后,你会一个人躺在这淤泥里,慢慢地冻死,饿死,被老鹰吃掉。”
说完,他朝着她仍下那把匕首来:“如果你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再自杀一遍,我绝对不会阻止你――此刻死了,也好过以后生不如死。”
伊人听到金属砸地的叮当声,又低头看了看那把做工考究的匕首冷冷的刀刃。沉沉地说道:“我不是懦夫。”
“恩?”少年显然没有听清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伊人猛地抬起头,望着少年清秀却冷漠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句:“我,不,是,懦,夫。”
(十七)沙匪(4)
为什么要说她是懦夫?无论生活给了她什么,她都很坚强地面对了,即使是死亡本身,她也能做到无愧于心。他凭什么说自己是懦夫?不过是一个箭术超群的小屁孩,就算救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否定她的努力?
这一次,少年听清了,他撇撇嘴,毫不当真地问:“你追着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不是。”伊人仍然望着他,安静地说:“我想向你学箭。”
想变强,变得足够强,强到能保护自己,保护它人,强到不会让自己再次陷入那彻骨的无能为力。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伸出脚将匕首踢到她面前道,丢下一句:“我不会教你的――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这地方经常有狼出没。这把匕首总比狼牙更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说完,少年头也不转地往驻马的方向走去――刚行了几步,便听到身后的女人大声喊道:“你叫什么?”
少年回头,柳叶般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并且谢谢你方才为我解围。”伊人安静地看着他,如是说。手指合拢,她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少年的眼中滑过怜悯,迟疑了一下,终于回答道:“蓝田。”
“蓝田。”伊人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随即低下头去,把玩着那柄匕首,不再说话。
蓝田最后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这个女孩的眼睛很漂亮,像此刻挂在东方的启明星。
然后他转身,翻身上马――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返转回来。
夜越来越沉。
朔风疾来,连星都黯了下去,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摸不见看不清的黑稠――旷野无声,隐隐约约,能听见遥远地方的狼啸。
伊人将匕首握得紧紧的,本想继续前行,可是方才那顿奔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已经恶化的脚底如棒锥一样地疼,好几次她试着站起来,又吃痛地跌了下去。
风越来越大,打在她单薄的衣衫上,若有实质般,生生地钻进了她的身体。
伊人忍不住牙齿打颤,身体更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而这种颤抖,是完全没有自觉的,她越想停止,就越是抖得厉害。
她只能更紧地握住手中的匕首――生怕一个不妨,连最后的武器都会抖得掉在地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若是想再找到它,也要费一般气力了。
正想着,伊人见到了光。
两盏绿莹莹的光,鬼火一样,慢慢地向她靠了过来。
伊人先是一阵疑惑,继而惊恐、震怖。
握住刀柄的手已经用力到指节发白,青筋隐露。
另一只手则放在地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稀泥。
是狼。风里已经充斥着它口中的腥气。
伊人甚至能清晰得听见他贪婪的喘息,以及利爪轻盈地覆在沙地上时、石粒的滚动。
它看到了食物,它在兴奋,兴奋而谨慎。
“匕首总比狼牙更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少年漫不经心地的话语再次响在伊人的耳畔。
伊人恨恨地咬了咬下唇,用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不要继续颤抖下去:让她对一只畜生弃械投降,不可能!
那两点绿光终于停在她的不远处。
狼在观察,在试探。
伊人虽然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可是她毕竟上过战场,她知道在战场上狭路相逢的双方,最重要的是气势。
她不能害怕,如果它察觉到她的胆怯,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
伊人勉力让自己直视着它的双眼,身姿挺得笔直,嘴中发出战士冲锋陷阵时的“?”“?”声――一旦自己开口打破沉寂后,伊人发现自己果然胆大了一些,方才天地之间只剩自己的无助感也略略缓解了。
(十八)沙匪(5)
她越叫越大声,甚至隐约间,听到了久违的战鼓声――父帅令旗招展,军鼓擂动三百三十三下,千军万马,厮杀汹涌――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那些逝去的、关心过她的人,此刻都在某处瞧着她,像宴会时那样,端着大碗的烈酒哈哈地笑。
这样的自信与声势,果然将那只有点摸不清头脑的狼吓住了,它蹑着足,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伊人乘胜追击,将匕首反转,用刀柄砸着地上的石块。“砰”“砰”的响动,夹杂着伊人的叫声,更加气势汹汹。
可这只狼,显然已经饿了很久了。
在最初扭头跑了几步后,伊人还没来得及松气,它突然停住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伊人猛扑过来。
它方才竟是诈败!
只闻见一阵呼啸的腥风,伊人只来得及举起手臂,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经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而且以千钧之力,毫不费劲地压倒她。
她能感觉到脸上喷出的热气:咸咸腥腥的,让人做呕。
长长的涎几乎挨到了伊人的鼻尖。
伊人有一瞬的空白,看着近在咫尺的绿色眼睛后,她又陡然清醒,顾不上肩膀的剧痛,手臂一折,狠狠地往压在她身上的躯体上扎去。
那匕首竟锋利无比,一扎之下,顿时破皮入肉,腥热的血扑了伊人一身。
狼吃痛地低呜了一声,张大口向伊人的面目咬去,伊人猛一偏头,只觉得两枚深深的寮牙刺进了自己的颈侧,不觉得痛,只感到有什么汹涌而出,身上的力气也随之流失得飞快。
她知道自己正在大量流血,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只狼赶紧止血的话,她即便不被狼吃掉,也会因为血流殆尽,变成干尸。
意识到这种情况,伊人的求生意识突然空前强盛起来,她顾不上还留在狼吻里的血肉,抽出兀自留在狼腰间的匕首,用力一拉,从那两只恶魔一般的眼睛“撕拉”一下滑了过去。
那两盏灯很快灭了,狼悲鸣一声,还没有松开她,伊人又顺势将刀忍拉下,劈头盖脸的,朝狼头使劲地推了进去。
也不知是匕首实在太锋利,而是伊人此刻的力气已经发挥到了极致,电光石火间,匕首只剩下一个刀柄,其余的,全部从恶狼的鼻梁处插了进去,直至脑髓。
腥腥黏黏的液体一股脑地溅到了伊人的脸上,也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狼猛地地抽搐着,扒拉在伊人身上的四肢使劲地蹬着,锋利的爪子,将伊人的肩膀与小腿挂得条条见骨――伊人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只剩下几只白骨了,反正也不觉得痛,只是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狼渐渐不动了。伊人却依旧抵着刀柄,全身绷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重新恢复最初的寂静,风声,沙粒翻涌的声音,遥远的地方隐约的狼啸,以及――伊人自己的心跳声。
她缓缓地松开手,摸索着将狼头从自己的颈边推开:伤口处泊泊地流着血,全身突然虚脱,她推了几次,狼头却始终不动分毫,她只得揪着它的耳朵,防止自己的手臂垂下来。
然后,伊人哭了起来。
先是低低的饮泣,继而变成嚎啕大哭,哭得所有的思维都变成空白,哭得呼吸不畅,哭得分不清自己在哪里,然后陷入莫名的昏迷。
风过无影。
夜幕还想继续肆虐这片荒芜的大地,东方却已经翻起了鱼肚白。
那模糊的天色里,一个人影从远处缓缓走近,绣着黑色秃鹰的黑色长靴一脚便将趴在伊人身上的狼尸踢开,然后他解开身上的披风,将已经伤得惨不忍睹的女孩包裹在衣服里,然后弯腰捋起伊人的腰,将她扛了起来。
单薄修长的身形,在晨曦里被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
(十九)沙匪(6)
“原来你不是懦夫,而是一个爱哭鬼。”少年清朗而傲气的声音,自言自语。
伊人从黑暗里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疼,全身上下难以描述的疼。
她试着动了动手,可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完全没有存在的知觉。
伊人猛地一惊,霍然睁眼:手臂被白布缠成了一个粽子样――或者,不仅仅是手臂,连脖子都包扎得转动困难,身体都被固定在床上,她能够动的部位,只有眼珠了。
恩,还有嘴。
“喂……”伊人轻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粗噶,难听之极。
“你醒了?”身边传来一个异常轻柔的男声,伊人转了转眼珠,首先看到了一顶檀木制成的床架,而后是挂着流苏的帷幔,再然后,便是不远处穿着一袭松散蓝衣的男子,此刻正清清浅浅地望着她。
男子容貌清秀,看不出年纪,五官并不出奇,却能给人一种出尘韵致的感觉。黑发松松得用一根丝带系在身后,眼神沉静平和――那种静,与贺兰雪的暖是不同的,贺兰让人安心,而这个人,只是看着他,就让人生出几分对化外世界的向往来。
伊人的不安,顿时没有方才那般浓烈了。
“小田将你带了回来。”男子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可惜他晚了一步,姑娘受伤非轻,还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日子,这时最好不要乱动。”
伊人眨眨眼,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小田,难道就是蓝田?
正想着,又听到一个粗鲁的“吱呀”声,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爹爹!”
伊人拿目光一溜:那个破门而入、穿着一身简练黑衣的少年,可不就是蓝田吗?
“又怎么了?”男子宠溺地笑笑,转过身面对着蓝田:“下次进来的时候,可要记得敲门――这里住着客人。”
“哪里是客人。”蓝田撇撇嘴,兀自狡辩道:“她就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以后啊,就让她专门服侍爹爹端茶倒水。”
“乱说话。”男子略带责怪地打断他的话,然后测了侧身,让出床沿来:“她已经醒了,你们见个面吧。”
“早见过了,没兴趣。”少年翻翻眼,根本不往伊人这边瞧,只是八爪鱼一样攀着男子的胳膊,絮絮叨叨:“徐叔叔又不带我出去,爹爹,你跟他说说,我现在可厉害了,又不是五年前……”
“有多厉害?”男子微微一笑:“昨天让你做的事情,你可是一件也没做出来。”
“……不管了,爹爹,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蓝田的意图受挫,竟然连耍赖的伎俩都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