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一直喊一直喊,依稀见得他的背影如此凉薄,渐行渐远,到最后与这冰天雪地隐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不曾回头瞧她一眼。
她心中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身子是虚的,眼泪是实的。哭着哭着就醒了,眼角边点点湿凉,坐起来往外看,窗棂沾了皓雪,雪光透白,照得窗纱发亮,连带着屋里梁木乌油油一柱。幼清发懵,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只觉得那样痛彻心扉的滋味太真实,好像真的曾经发生一般。
连氏也醒了,披了大衣裳伸手抚幼清的额头,嘴里阿弥陀佛地喊,道:“这热总算是退了。”
幼清听见她说话,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耳里钻进去,意识清明过来,压住连氏的手,哑着嗓子问:“姑姑,我躺了多久?”
连氏道:“三天。”那日好不容易承了睿亲王的恩,请了府里大夫过来看病,想着怎么着也得好转的。果然如此。
幼清盯着窗棂,三天,犹如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梦里的景象变了又变。她有些恍神,轻声道:“姑姑,我又做噩梦了。”
连氏便知她定又是梦见什么伤心事,掀了被角钻进去,滚烫的手臂抱住幼清,将她往怀里护,“幼清不怕,姑姑在这里。”
幼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怕,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姑姑,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重新说一遍给我听行吗?”
连氏便将说过千遍万遍的话碎碎念叨,幼清听着听着,心中缓缓安定下来。人总要对自己的从前有所了解,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最坏的一面,才有底气走好以后的路。在连氏的话中,她一直是个令人欢喜的姑娘,她喜欢连氏话中的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跟寻常姑娘并无两样。
连氏的臂膀很柔软,躺进去就像是陷入刚弹好的棉花绒被,幼清不再想梦中的事,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在黑暗中扑腾,困意全无。
姑侄俩聊起话儿来,默契地将受罚的事掀过去,只字不提。
幼清将在抱厦处听来的话说与连氏听,尽可能一字不落地还原,生怕漏掉一点。连氏一下下抚着她的前额,好奇道:“你最近对王爷很是上心。”
幼清一愣,从连氏怀中抬起头,惊讶看着连氏道:“姑姑不想听王爷的事么?我以为姑姑会很欢喜听到有关王爷的事。”
连氏僵住,原来她都看得出。随即掩了眸色,声音平和:“王爷是主子,主子的事,大家都想打听,姑姑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却并不一定要使法子非知道不可,你以后莫再刻意去打听王爷的事,知道了吗?”
幼清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狡黠,似孩童般的天真清脆,“我就站在墙角听,从未同他们搭过话,算不得刻意。”
连氏为她掖好被角,“那就好。”
没了说话声,屋外的风声雪声越发凝重,听得人心里头堵得慌。鬼使神差地,幼清喃喃一句:“王爷长得挺好看,很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后半句带了点戏谑和嘲弄,然而入府七年,她却是从未见过睿亲王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偶尔回府,她不是跟前伺候的人,没那个殊荣见主子。
她这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吓得连氏半天都未曾回应。
幼清以为她已然睡着,轻声喊:“姑姑?”
黑漆的静室中,许久之后,连氏勉强笑道:“快睡罢。”
兽园的差事不能耽搁,又躺了两天,总算能下床走动,幼清回了兽园,照常当差,喂鹞子喂狼犬,日子又和从前一般过。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的时候,皇上要去春猎,点名让睿亲王作陪,整个王府为了行围的事,栖栖遑遑忙活起来,除了兽园,其他各司房忙得鸡飞狗跳。
来喜捧了王府中随扈人员名册,德昭没看,让来喜拿去给太妃瞧,“从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这样杂碎的事,从此莫再拿来烦我。”
来喜噗通跪下,磕了个响头请罪,德昭不耐烦,摆摆手示意他跪安。
待来喜躬腰走到门口,德昭想起什么,喊住他,声音平淡无常,“昨儿个皇上赏的那三只畜生,往哪搁了?过几日春猎一块带上。”
来喜道:“回王爷的话,交待给兽园的人了,园子里本就养了只猎狗,是否也要捎上?”
“都带上。”德昭点点头,清冷眸光往窗棂外一瞄,两株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细枝嫩叶,粉白花骨朵含苞待放。犹记得那年宋府中满园春色,簇簇海棠盛开似花海红似火,比眼前这清淡颜色不知好看多少倍。
想起那年的海棠,就想起那年的人。顽劣如她,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来喜惯会瞧眼色的,见德昭许久不曾言语,迅速窥一眼,望见德昭脸上难得惆怅神色,心中诧异,有了主意,打千自行退下。
匆匆出了垂花门,望见张德全站在门下,一招手,张德全卑躬屈膝:“师父,有何吩咐?”
张德全原是太妃随意指给来喜做徒弟的,张德全嘴甜,得了来喜这个师父恨不得将其捧到天上去。在主子面前最得脸的,除了太妃屋里的庞嬷嬷,就属来喜。如今德昭回府,来喜更是神气活现,大总管的气势摆得阔,无人敢得罪他。
来喜将手里的名册单掷给张德全,“往单子上添三人,册子送太妃屋里去。”
张德全喜滋滋捧了名册单在怀,能在主子跟前露脸,是门好差事。素日向这样往太妃跟前递册子的事,都由来喜亲自办,今儿个倒让给他了,又见来喜匆匆往甬道而去,愈发好奇。
那边是大花园,师父去作甚?却是想不得这般多,捧了册子一股溜往太妃屋里去了。
且说这边大花园的周嬷嬷正在和人唠嗑,猛地望见一个灰绸蓝帽的人往这边而来,仔细瞧清楚了,忙地上前招呼:“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有差计遣人吩咐一声便是。”凑过去,脸褶子都笑出来了:“何事劳您大驾?”
来喜往东边指了指,“昨儿个宫里赏下了三只猎犬,我来瞧瞧。”
周嬷嬷亲自往前头引路,“我说哪来那么大的狗,黑不溜秋的,看着怪吓人的,原是宫里赏的,大总管尽管放心,园里有个丫头叫幼清,惯会与园子的东西打交道,再如何凶猛的畜生,交到她手上,铁的也能软成棉。”
来喜停住脚步,“是正月里挨板子的那个?”
“嗳,就是她。”说话间入了兽园,周嬷嬷站在垂花门旁喊:“人呢,都出来!”
鹊喜正在和幼清说三月底春围的事,说到“恁是我们腐了化成泥到死约莫着也没那机会跟爷出门一趟”,幼清手里一把葵瓜籽,皓白的牙齿往瓜尖上轻轻一磕,吐出两半瓜瓣,笑:“出门作甚,我带你上树,那上头风光好着呢,不比千里松林的差。”
话音刚落,忽地听见外头周嬷嬷的声音,一回头来喜和周嬷嬷已经踏门进来。来喜笑:“外面天宽地阔,开开眼界也好。”
鹊喜和幼清忙地请安,来喜悠然自得往周围探了一圈,视线回到幼清脸上,看了约莫三秒,回头对周嬷嬷交待春围的事,指指鹊喜和幼清,“犬交给她们,待月底了一块随大队伍上千里松林去。”说罢也不多留,转身便出园了。
晚上幼清当完了差往连氏屋里去,同她说起三月随府里人出行的事,虽没有鹊喜那般激动,但到底是高兴的。连氏沉默半晌,一连问了好几句,幼清不厌其烦将话重复,说到后头连氏一言不发,发懵坐在那,好像在想什么忧心事。
幼清握住她的手,“姑姑,还有鹊喜同我一块,我不会乱跑,你莫担心。”
连氏回过神,手触上幼清脸上的红斑,“出门在外,记得戴好面纱。”
幼清眸子一黯,随即抬起头应下:“知道了。”姑侄俩又聊了些话,等辛酉时分,园里上锁关门,幼清该回去了。连氏送她到门口,幼清忽地想起什么,笑问:“姑姑,我记得白卿说过清苑的糖麦酪好吃,到时候我从松林回来,正好顺路给您带些。”
连氏本来还在想幼清随府出巡的事,如今听得她提“白卿”二字,心中愈发郁结,只道:“他懂得什么,迂腐童生一个。”
幼清颔首,小声辩道:“白卿才不是迂腐童生,他今年还要考秀才,聪明着呢。”
连氏直摇头,只觉得齐白卿比王府出巡的事更要糟心百倍。齐白卿乃是周嬷嬷家的表亲,四年前跟着父亲负责大花园的林木花草,后来出了园子,也就没再进府了。连氏开口说些什么,幼清已经一头扎进黑夜中,提着个牛角灯,一晃一晃地小跑,仿佛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训斥的话。
连氏叹口气,夜空凝重,无星无月,乌黑团团,像是风雨欲来。
要变天了。
幼清提灯回了房,轻手轻脚摸黑上了床,旁边鹊喜醒着,小声问她:“去姜大娘那了?”
幼清掖好被角,应了句“嗯”。鹊喜翻了个身,她俩挨着铺,半顷幼清觉得被掀了一角,胳膊肘温温烫烫,鹊喜已经钻了过来。她躲在被里,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挨到幼清耳边咬着声道:“幼清,你有没有心上人?”
幼清脸一红,想起齐白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眼儿润润,嘴儿弯弯,比旁人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姑姑总说他配不上她,可姑姑哪里知道,她的白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从不嫌她脸上有斑难看,他抚着她脸喊她名儿的时候,像是喝了一大坛女儿红醉得连眼角都是红的。
许久不见回应,鹊喜挨得更近些,没有耐心等她开口,羞答答问:“幼清,你觉得府里谁最好看?原本我以为前院库房管事的张管事长得俊俏,可如今王爷回府了,见了王爷,我才知道什么叫…叫什么人,什么龙…”
幼清轻声补一句:“人中龙凤。”
鹊喜捂嘴笑,“对,人中龙凤,你说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外面人都传我们王爷是个凶神恶煞的人,我觉得他们要是见着王爷真容了,准不会再拿出那套乱七八糟的说辞。那样好看的人,哪里会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定是他们嫉妒罢了。”
幼清点点头,并不出声作答。鹊喜嘴里喃喃念着“王爷真好看”诸如此类的话,声音越来越细,渐渐地,只剩呼吸声浅浅起伏。
幼清动作轻柔地从她怀里抽身,重新躺平,心里头念了句:恁他怎么好看,也比不过她的白卿。


第5章 求亲
临随扈行围前,幼清得了个空档,同姑父姜大往府外去。一般侍女无事是不许出府的,怕沾了外面的晦气,只有逢家中生变大事,才能请报几日往家去。
幼清不一样,她的家就在王府。以前姜大带着姑姑和她住在王府后墙角根的平房里,矮矮敦敦的瓦房,素白围墙,几树浅绿竹叶,日头从屋子前的白砖一直照到堂屋里那张木雕格子架。
幼清喜欢她的家,姜大和连氏就像是她的爹娘,他们给她所有闺中姑娘家应有的关爱和照料。即使她只是个小小的王府侍女,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跟珍宝似的。
姜大有些驼背,生得慈眉善目,眼角皱眉里永远都透着笑意,幼清最喜欢听他讲话,不疾不徐的话里,仿佛透着一股佛理。她不信佛,也从不看佛书,但她觉得她的姑父就像尊弥勒佛,他种出来那些彤艳艳粉嫩嫩的俏花儿,就是他的信徒。
姜大将她送到葫芦街四水胡同,嘴里咀了块砂仁,一嚼一嚼地,手指一横,点了点前头搭了棚的凉茶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过半个钟头,你在这候着,莫东跑西跑,待会白伢子来了,你俩多说说话。”他说着,从结籽褡裢里掏出几个铜板,“咱姑娘家,不能被瞧低了去,你拿这个请白伢子喝壶八宝茶。”
这就是幼清喜欢姑父多过姑姑的原因了。
姑父永远不会对她和白卿的事情指手画脚,他的关心浅尝辄止,恰到好处。
幼清捏着铜板,左手换右手,等了约莫片刻,等得她有些着急,一壶茶放凉了,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往四水胡同那黑黝黝的地望。
刚下起细雨,蒙蒙的似银针般,轻风撩撩,扑得人身上全是雨滴点儿,胡同口走出个修长瘦削身影,穿元青色长袍,撑一顶皑白油纸伞,头戴方巾,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幼清双手捂着脑门顶,雨中相迎,唤他名字:“白卿。”
齐白卿忙忙将伞撑过去,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也不打紧,只望着她额前打湿的碎发,卷袖相拭,“伞都不打一个就跑出来,若淋了雨得风寒可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跟风吹在白棉花上似的,软软的和和的,没什么力道,细若游丝,有些虚。
连氏常说,男人若没能生得一张刚毅的脸,那定要得一把粗嗓子,脸唬不住人,吼两声吓吓,过日子才不怕被外人欺负。偏生齐白卿两样都不占,其人如其名,脸白声柔,连氏总当着幼清面成他“弱脚鸡”。幼清不服气,白卿文文秀秀的,哪里就是“弱脚鸡”了?他这叫“面如冠玉,身似蒲柳”。
她想得入神,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凝在齐白卿脸上,瞅着瞅着,眼中含了笑,觉得眼前人真真是好看,横看竖看竟没有一丁点不好的地方。
齐白卿转了眼眸,正好同她对上视线,顿时红了脸,拉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陈皮饯,递到她手心。两人同坐一张几凳,一高一低,幼清垂头吃饯,齐白卿静静看着她。他脸皮薄,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端坐着,一颗脑袋搁着正直,两颗眼珠子斜斜地,悄悄地,转着弯似地去探。
“月底我要出远门,随扈往千里松林去,白卿你莫想我。”她总是这样直接,管不得语气暧昧,一股脑将心里的话掏空给他听才好。
齐白卿颇有些意外,问:“随扈?”
幼清点点头,“王爷伴御驾同行,说是要带上兽园里的那几只黑乖乖,大总管点了我和鹊喜。”咬到一颗半成的陈皮饯,蜜未渍过的那种,抵在牙尖,酸得舌头打卷,语气却是欢喜的,“都说千里松林风光无限好,待我替你瞧瞧,若真是那么好看,我便画了回来让你看,兴许你还能做出几首精妙绝伦的诗来。”
说着说着,她转过头来,嚼着陈皮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风从面纱下透进去,肤色白皙,鬓角乌青,掩住了左脸颧骨上的红斑,她也能是个惊艳绝伦的女子。
齐白卿慌张撇开眼,怕被她撞见,他看着她的目光,他总是担心太过热烈。这会吓着她。
幼清故意凑过去,“对了,我给你带糖麦酪,姑姑也爱吃这个,可见你们迟早是一家人的。”
旁的女子,断没有她这般胆大的,调戏起男人来,一点不害臊。但她这话说得清亮透响,声音牙牙天真,仿佛只是在和老友说着家常话。
齐白卿不知所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应了她这话,倒有几分占便宜的意图。
幼清未曾意识到话里的玄机,只当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性子,转而说起王府琐事,一句一句,欢快明亮的语调,丝毫没有平日里寡言少语般的低调。
许久许久,齐白卿抬头道:“听闻今年皇上会为睿亲王择亲。”
他鲜少打断她的话,幼清点头,“王府的人也这么说。”
齐白卿默了默,许是在想措辞,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声音越发低沉轻柔:“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幼清眼睛一亮,目光晶莹,期待问道:“何事?”不必商量,她定是应下的。
齐白卿不想再拖下去,他同她认识这些年,这件事早该定下的,用了四年,如今也是时候说出口了。他有些紧张,语气稍显急缓,“王府大婚之日,定会恩泽下人,届时我同姜大娘提亲,你看好不好?”
提亲,幼清心中想到这两个字,忽地有些恍神。
他等得煎熬,终是鼓足勇气堂堂正正地往她那边瞥。她什么都没说,呆在那里,仿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齐白卿心中些许失落,复将视线收回。
是他太着急了。
她愿意和他这样见见面,说说话,已经很好很好了。
正是沮丧时,听得她的声音,“我愿意的。”
齐白卿欣喜若狂,“真的?”下意识欲捞她的手。人在兴奋的时候,总喜欢抓点什么,仿佛将东西蹿在手上,喜悦便会永留指间。
沾了雨水的指尖只差分毫便能握住她那一截藕玉青葱,复又想起书里的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手指一蜷,终是又收回袖中,辗转摩挲。
书生腐朽,说的大抵多是这种时候。他都卷袖为她擦拭鬓角雨水,如何却不敢碰她的手。难不成手比脑袋更矜贵么?
幼清将双手递到他跟前,十指纤纤,任君挑选。
“真的。”
齐白卿一张脸绯红似霞云。
最终选了右手小拇指。
并不宽大的袖子,因着主人的硬扯硬拉,袖口撑大加长,刚好能够覆住两只搭着的小拇指的手。
雨淅沥沥地,下得越来越急。
两人懵懵地看雨。
天青色的三月春光与雨,柳树枝条垂得抬不起,这景色让人心悦神怡,齐白卿问:“幼清,你喜欢我么?”
“我自是喜欢你的。”这一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齐白卿顿了顿,自嘲般扯嘴角笑了笑,没有问下去。
空气松懈下来,幼清说起他以前喝醉酒的事,打趣:“那会子你还捧着我的脸喊名,头都快被你揪下来了。”眼睛往手那边一扫,瞅了瞅袖子下两人羞答答牵着的手指,与彼时情景鲜明对比,抛出话:“不过也好,我若看腻了这个你,一壶酒灌下去,又能现出另一个你。”
一番话说完,彻底恢复从前那般轻松气氛,她说着话,他脸红听着。
临别时,齐白卿将一把伞和一包碎银子塞她手里,“此去甚远,照顾好自己。”
幼清不要他的银子,齐白卿不由分说,一头扎进雨中,长袍尽染泥渍,身影逐渐消失在胡同里。
幼清看了看双手,那只被他勾过的小拇指,竟有道发红的痕迹。
是她说喜欢他时,他紧紧攥住力道太大留下的。
风雨愈发加重,涟涟点点扑到面上,透着几分湿腻。幼清抹去脸上沾着的雨水,同自己说,“从此就是有婆家的人了。”
齐白卿提亲的事,幼清谁也没告诉。
从前她总想着自己的归宿,约莫都是齐白卿一人,如今这天真真切切地到了,她却有点不敢置信。人人都爱倾国色,她这样的,称是不能入眼之流,都有些抬高了,莫刺着人眼,便已经是庆幸。
白卿不但待她好,而且还要娶她。
说起来,也只有天上掉馅饼才能解释得通了。
待想了三五日,将以后的日子想了个通透,每一幕都加入了齐白卿的身影,他们住什么屋子,屋外种什么树,墙角下养几只狗,诸如此类的,一一想全,便也就缓过来了。
随扈途中,晚上寂寥,幼清拿了面铜镜,对着镜子练习笑容。
以后嫁人了,总是要多笑笑的。她戴着面纱,若笑不出声,别人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高兴。
鹊喜同她住一间帐篷,还有别家王府粗使婢女并六人,这时并不在帐中,往河边浆洗衣物去了。
鹊喜刚给四只黑犬喂了食,带着往周边溜了圈,不敢走远了,周围都是当值兵丁,被甲执锐,镶钉相碰哐当之声,令人害怕,更何况她降不住那几只畜生,怕生出事来。
进了帐篷,一眼望见幼清坐在床榻边,腿上放了面铜镜,垂头低看着,手在脸上比划。
听了脚步声,幼清转过脸,炫耀自己练习半天的成果,两排白牙上下抵着,眼皮一挤,试图发出令人听了愉悦的笑声。
因她遮着面,鹊喜只看得见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以及“嘿嘿嘿”的声音,掩在半黑的夜色里,格外涔人。
鹊喜吓一跳,手帕往她脸上甩去,嗔道:“吓死个人。”
幼清立马不笑了。
鹊喜拿了白面馍馍,分她两个,就算是晚饭了。鹊喜一边吃一边指着她的眼睛道,“你这样就很好,刚才那般太可怕。”
幼清点点头,看了眼铜镜,挥手丢到一旁去。
鹊喜同她说起前头帐篷的事,“云坠姐姐你知道么?太妃屋里指来伺候王爷茶水的,好巧不巧地,竟病了,连着与她同住的那五个帐里伺候王爷衣食的,全病倒了,随扈途中得病,那可不得了,大队伍犯不着为她们耽搁行程,定是要撇开的。”她有些幸灾乐祸,叹:“有些人就是没这命,机会送到手边来了,老天爷看不过去,眨眨眼就收回去了。”
幼清并不言语。事不关已,何必在意,听了权当是耳边风。
鹊喜啃着白面馍馍,没指望她能附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大总管这会子正在调人往前头顶替活计,若是能选到我们这一帐来,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说完后自省般敲了敲脑门,“哎呀想太多,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一帐呢?”
她这样摇头晃脑的模样,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幼清啃一口馒头,想着自己得了白卿这桩天大的好事,兴许旁人也得有这般好运,遂祝福道:“说不定馅饼就掉到你身上了。”
鹊喜噗嗤嗤地笑,“借你吉言呐!”
路上继续行进,千里仪仗,浩浩荡荡,一如行军途中,无半点喧嚣,连咳嗽声都听不见,只闻见齐整有序的车轮声与踏马蹄声,萧萧似从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