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这样。”
她赌气似的皱皱鼻子,“一下又不要我喊哥哥,一下又让我喊哥哥,你们就知道为难我。我才不要喊呢。”
三四岁的奶娃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老气横秋的措辞,偏偏语气稚嫩的很,带着软糯的童音,听起来不免让人觉得好笑。
而且性子还执拗。
任凭丫鬟怎么劝说,都拽着“珩哥儿”的衣角不肯放开。
“舅舅前日给我带来好大一个摩罗,我想送给珩哥儿,我还想让他看看我的枣泥酥,我的枣泥酥都会打滚啦。”
枣泥酥是宜臻姑父送给她的生辰礼,是一只品种珍贵的洋犬,浑身雪白,性情温顺,小姑娘平时宝贝的紧,除了嫡姐和娘亲,谁都不给碰。
也不知道才刚打了个照面,怎么就和卫公子培养起了这么深厚的感情。
橘堇实在拿她没法子,在旁边急得汗都出来了。
自家姑娘和卫家这桩婚事,当初是老太爷为了报恩硬订下的,二老爷在大寒天里跪了几个时辰,也没能让老太爷回心转意。
这些年,太太不知道为这桩婚事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要是让太太知道姑娘一见面就把未婚夫带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不定要发多大的火呢。
橘堇牵着祝宜臻的手,不敢用力,又不敢放开,真是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卫珩俯下身,像安抚小孩一样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哥哥今日实在不得空,要不然,你去我的院子,我教你玩积木。”
“积木是什么?”
“就是和孔明锁差不多的玩意儿,可以堆成楼阁,殿宇,小镇,你若嫌堆着麻烦,也有和你差不多高的泰迪熊。”
奶娃娃瞪圆了眼睛:“熊?珩哥儿你有熊?”
“不是真的熊,只是用皮毛和木棉缝制出来的玩具,就和你的布娃娃一样。”
宜臻有很多布娃娃。
最大的一个,是用缭绫和罗绡缝制的枣泥酥,也不过娘亲两只手掌那么大,抱在怀里,没一会儿就玩腻了。
还没有真的枣泥酥有趣儿。
如今听说这位新结识的小哥哥有和她一样高的熊娃娃,她圆溜溜的眼眸里顿时出现了几分心动。
橘堇在旁边欲哭无泪:“姑娘,太太还等着您呢......”
“我许不许出去待一会儿再回来见娘亲?”
小姑娘伸出一根手指头,“就一会会儿。”
“姑娘,您忘了前日里八少爷偷溜出去挨的那顿打了吗?您乖乖的,见过了太太,橘堇给您做冰酪吃,好不好?”
宜臻想吃冰酪。
但更想玩和自己齐高的熊娃娃。
她那么小一点儿,还不懂得遮掩,眉毛疏淡,揪成一团,小脸上的难过眼瞧着越发浓重。
最后还是在“母亲”的压力和丫鬟恳求的目光中,闷闷不乐地耷拉下脑袋:“好吧。那珩哥儿,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寻你玩儿。”
橘堇心有不忍,但到底头上有太太压着,实在是不敢放任她撒欢儿跑。
她弯腰冲卫珩行了一礼:“卫公子,我们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见怪。明儿个就是腊八了,我们太太亲手备了腊八粥,甜味儿的咸味儿的都有,到时候再请您来尝一口呢。”
卫珩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这位二太太有点意思。
今日拒之不见,嫌弃和冷淡之意不言而喻,明日又要来请,可见还是不敢不捏着鼻子全了礼数。
成套儿闹下来,左右不过一句话:一个穷酸破落户儿,我不待见的很,但祝家到底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不至于做出违誓的缺德事,如今就是给个下马威,让你自己个儿仔细掂量掂量身份。
啧。
这祝家上上下下,除了那位吏部尚书祝老太爷,其余的行事都不见得有多聪明。
要换做是他,什么阴损手段都在暗地里使尽了,面上也要装出个好脸色来,最后要是能成功搅黄这桩婚事,那就两全其美,既撇清了关系,又护住了声名,婊.子和牌坊都立住了,多得意。
要是不成,好歹处好了关系,日后女儿嫁到了卫家,总归不会太难熬。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两头不讨好,只满足了自己的小性儿。
愚蠢。
卫珩懒洋洋地收回目光,只觉得这偌大的祝府,唯一不那么讨人厌的也就那位“门房”小八和这一口一个“珩哥儿”的矮冬瓜。
他把视线转向一直牵着他的袖口恋恋不舍的奶娃娃,道:“等会儿我差人把玩具给你送过来,泰迪熊你抱着溜便是了,积木我那儿有图纸,你让你爹娘教着你玩,不难。”
祝宜臻微微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她咯咯咯的,咧出一个欢喜的笑来,童音稚嫩:“珩哥儿,你好的很,我过生辰的时候,爹爹送了我一盒好漂亮的弹珠,我也差人给你送来。”
你好得很。
活像骂人似的。
但卫珩面色平静地颔首,道了一声好。
尽管卫小爷天生脾气暴,不好惹。
但对于一个还在有样学样,措辞混乱阶段的奶娃娃,他还是展现出了难得的宽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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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臻被丫鬟牵着回到娘亲的院子里时,正好看见自己的八哥哥正跪在地上背书。
和她长的贼溜像的男童,面容沮丧,语气蔫蔫,因为跪不住,屁股已经坐到了蒲团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昔孟母——”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她迈着小腿跑过去,蹲在他面前,用一双圆眼睛瞅着他,语气认真,“八弟,你愚不可及。”
说真的,橘堇都不知道自家姑娘这些词儿都是从哪学来的。
“我会背的。”祝亭钰气红了脸:“昨夜里父亲考我,我都能背到百而千,千而万了呢。”
“可是爹爹说,他和你一般大的时候,都能背完整个三字经了的。”
“和我一般大,便是和你一般大,你也背不出。”
“夫子又没教我背。只你每日里在院子里念一下下,我就都记住了。”
宜臻骄傲地站起身,俯视他,“爹爹说,若女子也能科考做官的话,我做大官,你只能做小官。”
“可女子就是不能科考做官哩,母亲说了,以后父亲致仕,我做大官,要护着你和长姐,我才是家里最大的。”
“胡说,你连枣泥酥都怕,应是我护着你才对!”
“反正你又不能科考,力气还那样小,也不能像木兰一样上战场,以后叛军要是打进京都了,你就完啦。”
“亭钰!瞎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是还嫌跪的太舒服是不是!”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斥责声。
门帘被打开,一个鸭蛋脸面,眉似远山的豆蔻少女走了出来,视线落在院中跪的歪歪扭扭的祝亭钰身上,面色沉了沉。
宜臻立马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依偎在她身边,软软地喊了一声:“大姐姐。”
是了。
这位掀帘呵斥的貌美姑娘,就是府中的大姑娘,宜臻嫡亲的姐姐,祝宜宁。
祝宜宁原是过来探望母亲的。
祝二太太前些日子受了寒,又是发热耳鸣又是头晕鼻塞,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今早才刚刚好些,结果上午和丫鬟婆子准备腊八粥,约莫是受了冻,午觉醒后,又觉得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她过来时,亭钰已经蔫了吧唧地跪在蒲团上,说是方才趁夫子不备,偷偷溜了出去玩,都溜到角门处了,只差一点儿就要跑到大街上,可把人吓的不行。
好容易被捉了回来,又背不出昨日夫子给的功课,这才被母亲赶出来罚跪。
想必母亲也是知道,倘若父亲回来听见这么一桩子事,怕是会罚的更狠些,连板子都要用上了。
想到这儿,祝宜宁就不免叹息了一声。
她是父亲的第一个血脉,也是府上这一辈的嫡长女,长到八岁,父亲才陆陆续续开始有了其他孩子,所以自小过的顺遂,还有在父亲脖上骑大马,膝上挥笔墨的经历。
但宜臻和亭钰出生时,府里孩子就多了,父亲也变得越发肃正。
宜臻倒还好些,亭钰见到他,真真是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宜臻和亭钰是龙凤胎,当年刚出生,失踪了好几日的祖父恰好被人平平安安地送了回来,周岁时亭钰抓着一个官印,第二日祖父就升了官,圣上也随之赐下这座宅院。
人人都说这对龙凤胎是府里的吉兆。
可是对于母亲来说,却并不是这样的。
她生双胎时伤了身子,大夫诊脉说,日后怕是很难再有孕了。
而这对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龙凤胎,宜臻被祖父订给了一个七品小官的长子,亭钰成日里捉猫逗狗,心思散漫,书念的没有柳姨娘屋里的盛哥儿一半好。
因了这个缘故,父亲连柳姨娘的院子都多去了几分,保不齐哪天就又生下个庶子出来。
宜臻亭钰都还小,不懂得事。
但宜宁已经是个晓事的姑娘了,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方才,母亲躺在床上看她绣花,看着看着,忽然就抹起泪来,道:“眼一眨你就长这么大了,只可惜我这身子一贯不好,也不知日后能不能看着你出嫁......”
“母亲!”
“宜宁,日后母亲要是真有个什么不好,弟弟妹妹你多看护着点。宜臻瞧着脾气大,实则胆子小的很,你要教着她硬气些,亭钰成日里爱往外跑,性子烈,罚了他他也不服气,你得时刻劝着他,要他多忍忍,千万别顶撞他父亲,我若是不在,府里也没有人能够护着他了......母亲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就好。宜宁,你是个懂事的姑娘,心思细,做事也妥帖,倘若我真去了,弟弟妹妹交给你,我放心......”
祝宜宁眼眶已经红的不成样子。
或许是不愿母亲像交代后事一般再说下去,她急忙站起身,抹抹眼眶:“亭钰怎么不背了,我去瞧瞧去。”
结果一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小弟和宜臻说要是叛军打进京都了怎么怎么着。
张牙舞爪的,声音大的整个院子的丫鬟婆子都能听见。
她真是恨不得把这个莽撞小子拎起来抽上一顿,省的他祸害自己不够,还要把宜臻给带坏。
祝亭钰触到嫡姐微沉的面色,刚才还无法无天的气焰一下子灭下来,缩缩脖子开始继续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
学了也有小半月了,还是只记得这么几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科举这条路,怕是行不太通了。
祝宜宁叹口气:“行了,起来吧,左右你也背不出什么好听的,在帘外请个安就给我滚回去继续念,背不好不许你用饭......夕夕,母亲今个儿身子有些不好,也不敢多见你,怕过了病气给你,晚膳你去我屋里用。”
夕夕是宜臻的小名。
因她出生在七月初七,又在府上排行第七,所以就取了夕字做小名。
因了府上就她有小名,前两年,她还一直没太懂,不知道“宜臻”是自己,还是“夕夕”是自己。
这个小妹妹向来聪慧,什么词儿教了她一遍,她保准记的牢牢的,背书也背的又快又好,唯独在这些事情上,懵懵懂懂,脑子半天都转不过弯来。
此刻,小姑娘就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问:“母亲不是要见我吗?”
“谁跟你说......哎呀,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刚才宜臻一直把手背在身后,现下微微露出一点,就叫祝宜宁吓得不行,眉毛一拧,视线直接落在了旁边的橘堇身上。
橘堇扑通一声跪下来:“都是五姑娘......”
她三言两语道完了事情经过,不带半点儿夸大抹黑,却也把宜宁气的不行,狠拍了拍门框:“上次不过碎了个寻常的瓷娃娃,闹的跟什么似的,哭天喊地,咱们罪也赔了,礼也还了,这么久过去,怎么还没个消停了!他们四房真是当我们二房没人了是不是?!”
祝宜臻不懂长姐为什么那么生气。
在她的认知里,五姐姐摔碎了她的娃娃,后来被祖母罚了,事情就过去了。
虽然哭起来时惊天动地,怎么哄也哄不好。
但要说府上最不记仇的,她算得上是头一名。
而且她觉得好奇怪,明明放在在祖母院子里,珩哥儿帮她说了话,祖母才罚五姐姐的。
但橘堇只字不提珩哥儿,仿若就没这个人似的。
小姑娘揪了揪长姐的衣袖,想自己把事情说清楚。
但就在她即将开口的上一秒,院子门口忽然响起的通传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姑娘,卫珩卫公子那边差人过来了,说是来给七姑娘送玩具的。”
祝宜宁微微一怔:“卫珩?”
卫珩......那不就是宜臻的那个撞了大运攀上尚书府的破落户未婚夫吗?
他给宜臻送玩具?
这是,迫不及待上门来讨好人了?
还没等她思索出个结果,身边刚刚还抱着她大腿的奶娃娃就跟小炮仗一样冲了过去。
扬着稚嫩的小嗓音,着急地喊:“橘堇橘堇,弹珠,你快把我那盒弹珠找出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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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卫珩派来给七姑娘送东西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下等婆子。
她们日常都是管些看门洒扫的活计,素日里接触到的最大牌面儿也就是太太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能和橘堇这样的贴身丫头搭个话头,都是可以吹嘘好几番的大事。
因而头道离主子的院落这么近,婆子们不免有些慌乱,面容拘谨,步履匆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搁箱子时用劲一大,就在青砖石地上磕出“嘭”的一声重响。
可把迈着小腿跑过来的宜臻吓了一跳。
小姑娘一步一个台阶地迈到院门边,幼圆的眼眸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大木箱,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原来这样大呀。”
确实,卫珩差人送过来的箱子足有三四十寸高,堪堪到了宜臻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摆在地面上,看着分量就不轻。
难怪要使唤两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来送。
宜臻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就要伸手去开箱子。
一旁候着的二等丫鬟小鼓连忙阻止她:“姑娘,您的手可不能这么折腾了,您要开只管吩咐一声,奴婢帮您开。”
说着,她的手就往锁扣处伸去。
但还没等落下,便立马犯了难。
这大木箱子的锁扣与寻常的锁不尽相同。
不是用铁扣压着的,也没有锁孔插钥匙,反而挂了个长型的铜条,铜条上套着三个环形圈,每个环形圈上都按等距刻了些没头没尾的隶体字。
小鼓何曾见过这样式的锁。
倒是橘堇,是府上的家生子,从小随着亲娘老子在主子身边伺候,也算有些见识,便道:“这莫非是什么机关锁不成?样式倒新奇,从前竟是没见过呢。”
宜臻立刻扭回头来:“你可会开?”
……自然不会开。
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开。
橘堇迟疑片刻,低眉顺眼地躬身认罪:“奴婢......应是不会。”
小姑娘顿时失望极了。
这就好比,舅舅曾经送了她好多套鲁班锁,她却一个都不会解。
让人又气又难过。
好在这时,祝宜宁也缓步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俯身亲自去转铜条上的几个环形圈,而后按下右侧的梅花雕。
“嗒”的一声,铜锁居然自动弹开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连带着宜臻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宜臻眨了眨眼睛,指着那个弹开的铜锁,仰头问嫡姐:“大姐姐,这上头是不是就是我的姓名?”
丫鬟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讶异道:“咦,还真是呢。”
刚才瞧着没头没尾的几圈字,此刻转动着解开了,才发现最后躺在锁面上方的居然正正好是“祝宜臻”三个字。
倒虽说机关不见得多高明,但这份心思设计,倒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精巧。
便是连祝宜宁,也忍不住颔首道:“江南这些小玩意儿,做的倒是新鲜。”
于是宜臻想了一会儿,忽而觉得很快活。
她长到三岁,有好大一个库房,却也没有一个箱子像眼前这个一样,得用自己的姓名才能打开。
大姐姐也没有,亭钰也没有,独她一份儿呢。
“那我们可得快把这个藏严实了。”
奶娃娃扭过头,鼓着脸,十分严肃,“要是再让五姐姐见着了,她还要抢,又要被她砸坏了。”
橘堇忍俊不禁:“姑娘您可放了心,五姑娘被老太太罚了抄论语,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院子,您只管顽着,咱们不瞧她。”
说话间,她一边就打开了地上的大木箱子。
合页转动,箱盖与箱身发出缓慢的“吱呀”一声,里头的物件儿便彻底展露在日头底下。
率先入目的是个巨大的赭石色布熊娃娃,也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缝制的,内里又塞了什么芯,摸上去又茸又软,舒服的紧。
从箱子里把它抱出来后,尺寸更是大的唬人,橘堇眼瞧着,都足够让自家姑娘躺在熊娃娃的肚皮上睡觉了。
宜臻瞧见这个大的吓人的娃娃之后,也愣在那里,老半天才瞪着眼睛拍掌笑:“果真和我一般高呢,珩哥儿没骗人。”
听到这一声“珩哥儿”,祝宜宁忍不住蹙了蹙眉。
但看着小姑娘还处在兴奋之中,又那么小小一团,天真懵懂一派稚气,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除了娃娃,箱子里还摆了两个中等尺寸的木盒。
这两个木盒就是没再安机关了,打开后,只见一个盒子里装满了形状各异的小木头,许是怕人看不懂,旁边特地附了几张图纸,细画了这些小木头要如何才能搭出亭台楼阁,车船桥廊。
设计之精巧,构思之新奇,简直让人咋舌。
另一个盒子里,装着的则是一座用木材雕刻而成的小宅子。
这倒不出彩,毕竟木雕处处都有,二太太屋内的多宝阁上便有好些。
和那些名家木雕比起来,这座宅子的雕工和用料都只能称是朴素。
出彩的是,小宅子内里,居然塞着许多涂色艳丽的陶土娃娃。
有在书桌前看书的,有在院子里栽花的,有洒扫的,有裁布的,姿态各异,构成好一幅俗世烟火宅院图。
虽然这些娃娃,没有一个的做工比得上宜臻被摔碎的那个瓷娃娃。
但七七八八攒在一起,摆在四面通透的小型木雕院落中,就显得尤其稀罕,尤其精致。
别说是抬着箱子过来的粗使婆子们,就连见多了市面的小鼓和橘堇,都被这新奇的一大箱子“玩具”给震慑的怔了好一会儿。
隔了半晌,宜臻都快把娃娃从箱子里全揽出来了,丫鬟们才感叹道:“没想到江南有这么多别致的物件儿,怪不得舅老爷流连忘返,说那是个神仙地儿呢。”
祝宜宁没应声,望着小妹妹欢喜的背影,眸色沉了沉。
她想的是,舅舅在江南任刺史,平日里最爱搜罗些新鲜玩意儿,隔三差五就给宜臻送过来,但至多也不过是样式精美些的瓷娃娃,花样新鲜些的香囊绣品,可从来没见过还有这些奇巧玩意儿的。
卫珩能折腾出这么一箱子礼,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看来,卫家也是知道自己攀上了一座多么粗壮的靠山,挖空了心思要讨好呢。
他不讨好便罢。
一讨好,祝宜宁反倒更看不上眼这桩娃娃亲了。
撇开家世背景这些不谈,真真要是有些风骨和傲气的人家,见着亲家势大,更该把精力放在子孙的念书教养上,到时候借着祝家的势,在科举上开出几亩地,未尝不是一道锦绣良梯。
却偏偏轻重不分,花心思做这些谄媚讨好之事,实在是落了下乘。
“上次蒲家的辰哥儿过来,送了宜臻一副白玉笔架,这次卫家的来,却拿来这么一箱子玩意儿。”
祝宜宁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怪道人家要说家学渊源。”
蒲家辰哥儿是国子监祭酒蒲老太爷的嫡次孙,也是自小和府上五姑娘订了娃娃亲的亲表兄。
而至于为什么订下这桩娃娃亲,还得追溯回四年前的那场大事。
四年年,祝老太爷受到调任回京,却在回京的途中,不幸落到一窝凶匪手里。
最后能在凶匪手中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地回到府中,全靠了一位过路人的舍命相救,临终之际,对方什么要求也没提,只含泪把自己的嫡长孙托付给了老太爷。
这位过路人,就是卫珩的亲祖父,时任独峰书院的夫子,不惑之年,便丧命与山匪之手。
祝老太爷受了这大恩,思来想去,觉得非一桩儿女亲事不能够报。
但当时祝府上和卫珩年岁相当的,也就两位姑娘。
一位是比卫珩长两年的四房长女,如今府上的五姑娘宜嘉。
一位就是刚出襁褓的祝宜臻。
四房的老爷祝明晟是庶子,可其姨娘却向来受宠的紧,不知怎么的,居然在私下里率先探出了老太爷这个念头。
四太太当即就坐不住了,为了避免千娇百宠的女儿被嫁进那样的穷酸市井之家,她雷厉风行地给自己嫡姐去了信,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处,竟然说动蒲夫人给出了自己嫡次子的庚帖。
是以,这幢倒霉的婚事,就这么落到了当时还嗷嗷待哺的宜臻头上。
去岁七夕,蒲家的辰哥儿正巧来府上拜访,赠了宜臻一个白玉笔架做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