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此时也有些着恼:九儿也未免太过冷淡,生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着实不近人情。可瞧他背影异常纤细瘦弱,仿佛风吹一吹就坏了,一腔怨气便发作不出。又想着他方才出了一身的汗,这仲秋季节可别着了风寒倒坏了嗓子,要弄些热水擦一擦身才好,当下转身往厨下去了,不多时果然拎着一只铜壶到了九儿房前,青天白日的九儿房门紧闭着,一旁的窗子却没有关紧,闪着一道细缝。德生因怕九儿已睡下了,是以放下铜壶,不敲门反到凑在窗缝上去瞧。这是德生第一次瞧见九儿的屋子,和他们师兄弟几个果然不同,虽也不过一床一桌一椅,收拾得纤尘不染,不见九儿身影,只是那桌上的铜镜却映出叫他魂飞魄散的一景。

铜镜清晰映出半边雪白身子,身形纤细柔和,德生再懵懂也可清晰分辨出那身子和自己的不同,甚至和一干师弟们都不一样。德生浑身战抖,咽喉处却是叫人狠狠掐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息,心下知道不该却硬生生移不开目光,瞧着那人慢慢转回头来,脸若莲萼眼似秋水,分分明明的是九儿。德生如遭雷击,急急退后几步,脚下不曾留意将放在地上的铜壶踢翻,“哐啷”一声,热水溅了德生一腿,他也顾不得烫,撒腿便逃。

德生奔回房尤自战抖个不休,方才在九儿窗前瞥见的一幕时时映在眼前,,心下不停嚷着:九儿同我们不一样,九儿同我们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却德生又说不出来,只晓得那洁白如玉的颜色竟是刺得他心痛。

此时原来沈墨卿买来的七个孩子,除了九儿独个儿住开了,其间因病死了个学娃娃生的,又有个学文丑的孩子因家里翻了身,父母便寻上京来赎走了。如今也只剩下了四个孩子,因岁数各自大了,挤在一处不好看,因此上在年前也分了两处。他与福儿因打过一架,感情反而比起来师兄弟更来得亲厚,依旧住在了一处。德生正坐着发呆,福儿走了进来一行说:“耽误了这许多时候,栗子都凉了。方才我想拿去给九儿,一摸都凉了,生怕他不喜欢,到了园子门口又转了回来。”一行从怀里取了那包栗子出来放在桌子上。德生正低头想事,听得福儿抱怨,顺口道:“待会儿去厨房在灶洞里暖一暖也就好了。”福儿果然是个急惊风的性子,笑说:“果然,可是我糊涂了。”立时拿起栗子便走。

却说九儿听地外面响动急急穿上褂子,喝问:“谁?”连问几声不见有人应声,当下定一定神,一咬牙走到门前将门打来,门前空落落的只扔着只铜壶翻了一地的水,却是不见半个人影。九儿不由得心下发慌,方才那人是谁?他可是瞧见了什么?

“九儿,你瞧瞧…..”福儿兴冲冲捧着烘热的栗子转了过来,一眼瞧见九儿衣衫单薄正站在门口发怔,腾出一只手来要拉他,九儿惊觉,猛地退开几步,:“你要做甚?”脸色刷白,方才可是他?福儿知他素来不喜拉扯倒也不以为意:“你好好的站风口里做甚?咦,水怎么洒了。”福儿一脚正踏入水里,湿了鞋底,忙抽出脚来。九儿轻声问:“方才不是你?”福儿诧异:“什么方才?方才什么事。”九儿细辩他神气坦然,不似做伪,心头略松了松,道:“不是你便好。”说着便要回房,福儿急急拉住他:“我给你带了栗子回来,你瞧,还热着。”九儿只觉心口堵得慌,哪里吃得下,摇一摇头道:“白费你记挂着,我不爱吃。”迈步进房,反手将房门掩上了。福儿无奈,只得折回头,临去前将那只铜壶提了起来,先往厨下去交还。

到了厨房,任三娘先瞧见他,笑着过来说:“怎么是福哥儿还来的,德生小哥自己倒不来。”福儿怔一怔,猛地想起九儿方才神情语气,立时将铜壶往任三娘手里一塞,转身便走,怀中栗子洒了一地。任三娘唉唉连声,却哪里喊的住人。

福儿冲回房一把揪住德生衣襟问:“我且问你,你做什么把那铜壶扔九儿房前?”德生吃他一问,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甩开他的手道:“你胡说些什么!”且慢,难道是九儿告诉他了,原来九儿和他亲密到这样了。德生念及于此不知怎地,心上忽然泛起一阵酸气来,冷哼了一声道:“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福儿啐他一口,道:“九儿几时在背后嚼过人舌头。我不是把铜壶还去厨房去也不会知道是你拿去的。”德生松口气,反问道:“九儿可生气了没有?”福儿想一想,答:“生气倒是瞧不出来,只是脸色青白得厉害,怕是在风口里冷着了。”

德生口中应声,心下踌躇起来:福儿既然知道了,他又是个嘴碎的,保不齐那天就告诉了九儿知道,以九儿的性子那还了得,只怕以后连见面说话也是不可得的了。倒不如自己先去应承了,他爱怎么发落都由得他罢。主意打定,只是碍着福儿在一边,若是此刻去了他少不得会跟了来,有些话便不好说,少不得忍耐着到了吃晚饭的时节。好容易看见九儿身影,德生急急上前,准备好的一番话才要开口,猛地觑见九儿神色暗沉如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讪讪陪笑道:“你来了。”

九儿知道会到自己房前的,除了他和福儿不会有旁人,如今瞧德生神色语气多半就是他了,心下羞恨,只不知道他瞧见了多少倒不好贸然翻脸,故此也不答腔,只低了头往里走。进了屋先见过了正桌上的沈墨卿师兄弟.

沈墨卿瞧他一眼问:“你可是怨我下午罚了你?”九儿答:“徒儿并不敢。”沈墨卿点一点头:“也原是我平日将你惯坏了,让你如今只知道凡事由着自己性子来,却不知道多有这样就开罪了人的,好在段老板是宽厚人,换了旁人,还不将你恨下了。今儿算是给你一个训教,然后断不可再如此了。”赵飞卿看九儿双目中泪光闪烁,忙出头打圆场:“罢了,罢了。他年纪还小,慢慢说也就是了。你下午罚他也罚得狠了些,难为他竟熬了下来。”沈墨卿笑出来:“你这么急着护在头里,我倒成恶人了。好人可不能叫你一个人做了去。”转身对九儿说:“你今儿也累了,吃完了饭 也不必和他们一起读书了,早些去歇着。”

九儿应了声,回到自己座位前坐下,却见德生已然巴巴的盛好了饭要往他手上递,九儿也不好当场叫他下不来台,只能接过了勉强吃了些,便起身告退。德生那里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不停拿眼偷觑,看九儿先走了,借着尿遁急急追了下去。

他虽出门得迟,但是胜在脚下灵便,不多时便在已然园子转弯角追上了九儿,压低了声叫:“九儿。”九儿不做声,只低了头往前去。德生跟在他身后道:“下午原是我卤莽了,不该…..”他才说了不该两字,九儿抢声喝住:“什么该不该的,休得混说。”借着月色,德生见他颊飞红云柳眉带嗔凤眼含怒,似羞似恼,只觉胸口一窒,脸挣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眼见得九儿扭头要走,德生竟是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当下伸手去拉住九儿的手。九儿不及思索回手便是一掌生生掴在德生面上,低声喝道:“你放尊重些。”

德生竟叫他一掌打得懵了,九儿也是呆了呆,抿一抿唇回身便走。德生怔怔站在原地眼瞅着九儿去得远了才回过神来,再没有心思回去吃饭,自己折回房内和衣卧倒,将被子扯了过来蒙着头。他倒是想睡,却是哪里睡得着,眼前一忽儿是镜子里映出的那半边雪白身子,一忽儿又是九儿嗔怒神气,一忽儿又觉着叫九儿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的做烧,竟是一夜辗转,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盹着,却叫福儿推醒:“大师兄,该去练功了,我先过去,你也快些。”

德生听得福儿去得远了方才推被起身,略略梳洗了正要出门,脚下却又凝伫起来,这一去势必要见到九儿可不知他气消没消,见了面可又说什么才好,心下惆怅,只恨不得不去才好,可每日早功是沈墨卿最是看重的,不是病得起不了床再不能不去,当下只能打起精神来到了园子了。他这一耽搁果然去得迟了,福儿他们都到齐了。德生挂念着昨天的事,是以第一眼便去瞧九儿,只见他眼似春水,唇若含朱,白生生一张脸映在初升的日头里更是有如凝脂一般,蓦然只觉着半边脸又开始热辣辣做烧,只能低了头过来。

梨园行里是最重规矩的,几个师弟都过来见礼,独独九儿过来叫了声:“大师兄。”却是将眼瞅向别处,竟是瞧也不瞧他一眼。德生恨不得将他拉到一旁说个明白,碍着人多,只能耐下性子,好不容易等早功练完了,众人向师父师叔行了礼各自散开。德生变跟在九儿身后向外走。九儿走了段路,终于耐不住站定身问:“你跟着我做什么?”德生几步迈到他眼前道:“九儿,我昨儿什么也没有瞧见,便是瞧见也都忘了,你别再恼我了。”

他果然看见了,九儿白着脸定定看着德生,眼圈儿慢慢泛红。德生见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单膝跪倒地,矢日为誓:“我德生若是把昨日的事情泄露与人知道,便叫我黄沙盖脸,尸不周全。”九儿再料不到德生会发如此重的毒誓,到底年纪小生生吓住了眼泪,只呆呆看着他,一时作声不得,半刻才道:“你还不起来,叫人看见可没法说。”德生看他神色转和,心上石头才放了下来,陪笑道:“你不生气便好。”九儿脸红了红,转过头去,道“可没有以后了。”甩了手绕开德生向外走,德生起了身跟在他身后,瞧着他纤细身影,心头竟是一片欢喜宁和。

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沈墨卿在席间说道:“自下月起,九儿便和你们一起往天蟾楼唱戏了,他是第一次登台,你们大伙儿多照应着些。九儿,你自家也得争气,可别砸了我沈墨卿的招牌。”九儿起身应声:“是。”如水双瞳里却似有一抹阴霾。

第 3 章

沈墨卿的云卿般里原就有几个角儿的,此番听说沈墨卿要叫几个孩子都往天蟾楼去唱戏,却将他们这些老人晾在一旁,虽也有自尊身份不去计较的,自然也有人便耐不住就往前头来找他,打头的便是正旦尚宝珠。

进了厢房几人正见沈墨卿在端详几套簇新行头,珠冠、缎花、云肩、斗笼,裙袄…一色的精工细作,映在日头里艳晶晶地叫人瞧了艳羡。正旦尚宝珠便耐不住,迈着莲花步上前,俏生生伸出兰花指来在衣衫上摸过,斜斜飞过一眼对着沈墨卿笑说:“沈班主,好鲜亮的行头,可不知是给谁的。”

这尚宝珠因他一出《三娘教子》唱得好,人便戏称他尚三娘子,他自己倒也喜欢,宝珠这本名叫的人反少了。沈墨卿笑道:“三娘子说笑了,那支公子送来的怕不是都是些真金珠宝,也不见你笑一笑,当真是视富贵如浮云,今儿怎么倒稀罕起这些西贝货了。只是过几日就是我那徒弟九儿头一次登台。我这做师父的总不好叫他穿了旧的上去,那旁人怕不把我脊梁骨也戳断了。”尚宝珠叫他说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嗔道:“沈班主,光会拿人取笑。我只问你,怎么天蟾楼你都叫些小孩子去,也不怕砸了你的招牌。”沈墨卿笑道:“德生他们历练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什么时候出过错。三娘子尽管放宽心。”尚宝珠接口道:“那九儿呢?”那小东西平日里没上妆也是白生生一张脸,倒比人家上了妆的还要粉光脂腻,没的叫人看了就生气。沈墨卿笑语不改:“三娘子还怕那个孩子调皮不成。我瞧他倒是好材料,不然也不会藏到今日。”

这尚宝珠与赵飞卿同年,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本来面目也算得端正,上得妆后也是一个美人,本人又惯会拿强做调,颇唬住些了人,那支公子便是个中翘楚,花费千金亦不吝。只是不知怎地,这尚宝珠近几年来眉目间老浮一层黯光,举止荒疏,大有迟暮之态。沈墨卿久有换角之意,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那些名角儿不是同人签了约抽不出身来便是素日没有往来不好开口的,再说九儿也日渐长大,他平日里冷眼瞧了,九儿虽是年轻稚嫩,但一入了戏,很是压得住台,骨子里更有有股子柔媚同霸气,那真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分,加以历练,日后这七尺戏台怕不都是九儿的天下,故此将换正旦一事耽搁下来,只等九儿一鸣惊人,再做道理。如今看尚宝珠寻衅,心下自然有气,说话便也不那么客气,将尚宝珠一张脸噎得忽青忽白,做声不得,半日才强笑道:“沈班主可别走了眼才好。”说罢了,一扭身走了出去。

尚宝珠自顾出去,却将跟着他来的几个人撂下了。沈墨卿倒也客气,温和着笑脸与周旋,那些人原是一时嫉愤受了尚宝珠摆唆,此刻见沈墨卿和颜悦色,一个个倒不好意思起来,也陪着笑脸说了会子话,才各自走开。沈墨卿看他们都走得远了,方叫长喜:“你去把九儿叫了来,我有话吩咐。”长喜答应了,一会子把九儿叫了来,将行头一样样指与他看,一行仔细问他可曾将后儿的戏文练熟了,又说:“平日我多疼着你些就有人瞧不惯,如今便是你显本事的时候了,好好露一露,也叫那起子小人瞧个好的。”又将戏台上规矩又细细教了一番,九儿一一答应记下。

那里尚宝珠叫沈墨卿噎了回去,心下不忿本想着往后头去寻那九儿的晦气,怎奈他虽是云卿社的老人却不是那些孩子的长辈,平白过去生事若是传扬了出去,只怕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口实,且瞧沈墨卿的声气对九儿很是回护,他如今还靠着云卿班,断不好做得太过,总日后也好相处,思量再三倒也有了主意。当下返身出了大门,上了雇定的小轿便走。

原来云卿班的各位角儿有住在沈墨卿处的,也有自己买了房子住在外头的,这尚宝珠便是在南街牌楼下买了处宅子,一来是显示身份与他人不同,二来也好与自己的密友知交往来方便。到了自家宅门外,尚宝珠下了轿子便直往书房里来,一头叫人磨墨。一头除了外衣,捧了杯茶慢慢吃着,等墨酽了,便起身写了几行字,封了□给给跟班吴池,着他送到支公子手上,立等回复。不多时吴池折返回复尚宝珠道:“支公子说了他不会叫三娘子白受委屈,让三娘子尽管放宽心。”尚宝珠自觉得了意,笑道:“我倒要瞧瞧,那小东西才上台就叫人喝了倒好可怎么往下唱。”

九儿登台选的日子是九初十,出门前依规矩先祭拜了梨园祖师。师兄弟几个便往两条街外的天蟾楼去,沈墨卿坐着轿子跟在后头。到了天蟾楼,入了后台几个孩子便各自找了位子自己上脸。九儿因是头一次登台,沈墨卿便亲自动手勾画,上了完了妆,退后几步一瞧,心上却是咯噔一下,九儿皮子本就雪白,眼圈两腮上染上的胭红更称得一双长长凤眼水光氤氲,闪动之间仿佛含羞带愧,偏眉宇间又天生成一派大家风范,两下里一凑竟是生生的勾人,沈墨卿轻咳几声,道:“好孩子,这六年的苦有没有白吃,可就看这一遭了。”赵飞卿笑道:“上得台去,只当下面的脑袋都是白菜秧子,也就不心虚了。”九儿听他说有趣不由低头一笑,却如风过清荷又似娇花临水。一旁德生正拿了支笔在勾眉,自镜子里瞧见九儿模样不由手一抖,一笔拖得老长直斜斜飞入鬓间去,自己竟不知道,只眼睁睁在镜子里瞅着九儿一样样穿上行头,扮成汉文姬模样,一步步往台上去。

却不料,绣帘才挑,九儿尚不曾开声下面已然是传来嘘声有人大声笑道:“瞧这个小戏子长得真是俊。白白脸儿,红红唇儿,细细腰儿,大姑娘家也没他好看。”旁边有人接口笑:“别真是姑娘家吧,瞧那小嫩模样,一把就能掐出水来。我说你也别唱了,下来给哥哥摸上把,哥哥好好赏你。”旁边人自然一阵哄笑,沈墨卿见惯了场面,自然是知道这是有人故意的来生事,叫人难堪,好叫人唱不下去,更何况九儿乃头一次登台,心下着急便欲上前吩咐几句,却见九儿开口唱道:“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一句西皮导板送了出去,嘈杂声竟是慢慢静了下来。九儿手执马鞭,做骑马状上,又唱,“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又听得马萧萧悲风动地。”两句慢板一唱,底下已然是彩声一片。“虽然是行路难却幸生归,悔当日生胡儿不忍捐弃,到如今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从此后隔死生永无消息,反叫我对穹庐无限依依。”这一段《文姬归汉》唱罢直到九儿自下场门而下,外面的彩声依旧不息。

沈墨卿一直在台侧守着,见状大喜,过来接着九儿笑道:“好孩子,竟然没有叫外面那起子无赖吓到,可给你师傅挣脸了。”九儿笑答:“师叔说了,下面的都是白菜秧子。”正说话间,外头有人笑道:“恭喜恭喜。”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段去之。

段去之进得门来第一眼便去瞧九儿,笑说:“好孩子,难得小小年纪倒是真沉得住气。”九儿叫他夸得不好意思,只低了头不做声。沈墨卿笑说:“托福,总算不曾砸了场子。”一行叫长喜沏茶来。段去之坐下道:“怨不得你偏疼他,倒叫我也怪喜欢的。”又笑说:“外头几位公子都叫九儿过去敬酒,我倒是不好答应。那几个主都是不好得罪的,应承了这个,难免得罪那些个,若是一个个敬过来,只怕《文姬归汉》要变做《百花亭》了,越性过来避一避。”沈墨卿还不曾开口,德生已按捺不下,大声道:“九儿不去。”他今儿唱的是《狄青复夺衣袄车》中的一折,已换好戏装,皂色大靠,红额抹头,颇是威风。沈墨卿笑骂:“小猴崽子,锣鼓都催了两遍了,还不滚上去,仔细误了场子我揭你的皮。”梨园规矩开戏锣鼓好比军令是误不得的,德生无奈,只得提了大刀往台上去。

段去之笑道:“这孩子倒是仗义。”沈墨卿摆摆手:“叫去之兄见笑了,也太没有个规矩。”正说话间,段去之的长随段贵挑帘进来,手捧着只红漆木盘,上面明晃晃两锭银子。段去之因问:“这是什么?”段贵回道:“回少爷的话,这是外面孙毓孙公子赏九哥儿的,说是知道他头一次登台就受了委屈,权当是拿着压惊的。不必出去谢了 。”沈墨卿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笑道:“还劳烦贵小哥走一次,转致谢意。”段去之笑说:“你也太客气,还叫他贵小哥,也不怕折杀他。”说着站起身来又说:“还是我替你走一遭吧。这孙家少爷很不好相与。”说着回头看了看已卸去戏妆的九儿,只见他颜色洁净肌光如雪,黑漆漆眼眉仿佛被水浸润过般,秀色可叹,倒比一脸艳妆时更觉可爱,不由笑道:“这孩子长得实在好,男孩子哪里会有他这样的秀气,女孩子家又没有他爽利洒脱,一个人竟将两样好处都占全了。”九儿闻言颜色变更,一张脸儿忽红忽白,大见羞窘。沈墨卿笑叹:“傻孩子,段老板是和你玩笑呢,并无恶意。更何况男生女相,倒是大富大贵的命。”话才出口自己也知道不妥,都入了贱行了,凭他怎样了得,今生都与富贵无缘了,不由一声嗟叹。倒是九儿反笑道:“徒儿倒不敢求什么富贵,能平安终老便好。”一旁的赵飞卿却是轻轻叹息了声,平安终老谈何容易。

原来那赵飞卿正是不愿投那起子有断袖分桃之癖的公子所好,生生惹恼了吏部天官的长公子,被打折了双足。饶是这四,五年调养下来,虽可不再倚杖而行到底行动已不若常人,活活可惜了一个活赵云。段去之道:“今儿晚上我做东,请两位赏光,权做贺喜。”迈步要走,临去前看向九儿,心下也自叹息了声,他只今儿头一次露面便叫外头的那些公子哥儿觊觎,现如今因他年齿尚稚身形也未长足已是这样,再过个两三年,那些人怎么肯放他得过,弄得不好便是赵飞卿的后身,想要平安终老怕是妄想。

沈墨卿见段去之去了,将那托盘拿了过来,放在九儿跟前:“九儿,这些都是你的。爱做什么都由得你。”九儿瞧也不瞧,只道:“我不要。”沈墨卿只当他不知道银子数目:“你可知道这里是多少银子?足足十两细丝纹银,再说人家赏你也是你唱的好的缘故。”九儿却依旧道:“我不要。”自顾走开。沈墨卿皱一皱眉,这孩子怎么生了这么个执拗性子,将来怕不是要在这上头吃苦,正要上前说话叫赵飞卿一把拉住了:“到底还小,且由得他罢。你存心把银子给他,你替他收着也是一样。”沈墨卿只得道:“也好。”回头吩咐长喜将银子收了起来。

段去之去到外面,径直走到二楼孙毓桌前,拱手笑道:“孙公子大驾光临,小可竟不知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孙毓今年不过二十来岁,面皮白净,光头没戴帽子,穿一件雨过天青色锦袍,正半倚着栏杆往下瞧,正眼也不瞧下段去之只慢声问:“我叫段喜送的银子可送到了?那孩子怎么说的?”段去之笑道:“他还没出科,银子自然是他师父收着了,他们师徒对公子十分感激,再三让小可转致谢意。”孙毓这才转回身来,笑道:“怎么叫你找着这么个小妖精,腰肢柔媚,体态娇娜,若是穿上女装,可谁也比不上。”段去之听他说话轻浮,竟是将九儿当作了玩意儿一流,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这个孙毓的父亲乃当今丞相,官居次辅,哪里敢得罪,只得陪笑道:“他才不过十三,四岁,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哪里有公子说的这么可人。”孙毓当下笑道:“去之啊去之,你白做了这些年戏园子老板,竟是不识宝,那孩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尤物。今儿我把话放这里,这孩子谁也不许动他,谁要是打他主意,你只管说我名字。”段去之再料不着孙毓竟是要替九儿出头,虽说他素来不务正业,恶的是读书攻文,喜的是眠花宿柳,人人畏惧他父亲官威,并没有人敢去惹他,偏他的姊姊上个月嫁给了当今首辅的公子为妻,他更是得了势。有他这句话,九儿倒是能得几年安生日子,正要奉承几句,却听孙毓道:“再过个两三年,等他知人事了,那时再同他顽,才叫乐事。可不能叫人拔了头筹去。”段去之这才知道这孙毓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如同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只能低头称是。孙毓又往楼下看去,方才那狄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去了,台上一 生一旦正唱《荆钗记》却已换了个 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