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也没了兴致,懒洋洋起了身,一旁的小厮忙上来给他戴帽子,不提防手脚重了些,孙毓皱了皱眉,骂道:“没用的东西。”一挥手便将那小厮打了个趔趄,那小厮不敢出声,上来服侍着孙毓戴好帽子。孙毓又向段去之道:“今儿我说的话,你可别忘了,若是那孩子被人占了去,你这天蟾楼也就别开了。”说着一行下楼。段去之心下叫苦,面上还得装出笑影来恭送到门口,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方才转身,叹息一声,向着身后的段贵道:“那孩子怎么偏就叫这个魔星瞧上了。”

段去之虽不是什么官家子弟,因他开的是戏园子,平素来往的都是这些公子哥儿,故此对孙毓家事十分的熟悉。这孙毓之父孙静岸是当今三辅之一,有一妻两妾。正妻吴氏嫁与他十余年不曾生育,便是两房妾侍也不曾有孕。孙静岸夫妇急得没有法子,四处求医,更不知求了多少佛,罚下多少愿心,总算吴氏在四十余岁上头生了孙毓姊弟。中年得子,且是龙凤双生,未免将两个孩子当作了眼珠子心尖儿一般娇养,竟是养成了姊弟俩娇纵性情,视自家是珍珠宝玉,看旁人是土木草芥,家养的小厮丫头更不在话下,稍不遂心,便横加折辱,更有凌虐至死的。他姊姊孙潋碧到底女孩子家,平日里足不出户,剽悍名声便没有多少人知道,更是有些运气,竟是在上个月嫁了太子太傅,首辅大臣姬明月的次公子姬琅琊为妻,那姬琅琊反要比孙潋碧还小上两岁,人又生得俊美聪明,这桩婚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目。

只是孙潋碧人才嫁了过去便生出事端来。原来本朝世家公子一满了十五,多有先置姬妾的,姬琅琊房内便收着两个。孙碧潋生就了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性子,才嫁过去便容不得那两人,时时逼着姬琅琊将人赶走,姬琅琊也不与她争执,但凡孙碧潋逼得狠了,便不在房中安歇,自己往外头书房睡去,叫孙碧潋恨得没有法子,竟是拿那两个妾侍来折辱,不过一个月上头,便有一个唤做紫云的妾忍受不过,竟是悬了梁。姬琅琊得知之后,一言不发给了笔银子,将另外个唤做红云的打发了,回来就要休妻。姬明月因着与孙静岸乃是同年又是同乡,有三十余年的交情,好说歹说方劝下了。姬琅琊本就不喜孙碧潋,经此一事更是相见生厌,索性自己搬到了书房去睡。这桩公案,外头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孙毓时常在外头走动,惯常的和人争风斗狠,名声便坏了,门户差不多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许配与他,若是往家世差些的人家去找,孙静岸夫妇又不甘愿,故此婚事就耽搁了下来,这孙毓也不在意,反是乐得逍遥,行事更张扬起来,只要他瞧上了眼,无论男女,定要弄上手方肯罢休。段去之深知这番叫他看上了九儿,只怕是件避不过去的祸事,他虽怜悯九儿,却也无能为力,能做的也不过是私下提点下沈墨卿师兄弟罢了。

 

第 章

九儿一折《文姬归汉》果然打响了招牌,大伙儿口口相传,不出几日之内京城之内便无人不知云卿班新近出了个正旦,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嗓子喷薄醇厚不说,难得的是扮相即娇美又洒脱,竟是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只说是前途无量。因此上,有爱戏的,或是想瞧人的都往天蟾楼来听戏,倒弄得天蟾楼竟是一桌难求,索性有人提前几日便来预先留定位置。其中果然就有些风月成性的公子哥儿非要九儿来陪酒,都是段去之将孙毓名号抬出来方才压下去。只是其中便有不服气的,其中一个唤做许文翰的,书香世代,自身又是前科的榜眼,新晋的翰林修撰,听了段去之的话冷笑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若不抬出那花花太岁的名号也就罢了,一个戏子,见他是抬举他,今儿你既以势压人,我倒非见一见那小相公了。”说这抬脚便往后台去。段去之阻拦不得,只得忙忙的跟在了后面。

那边九儿才唱完了一折《春闺恨》正坐着卸妆,才去了满头珠翠,脱了裙袄,只贴身穿着雪白中衣,就只见一男子直直撞了进来,九儿急急起身伸手便要去抓外衣,才探出手便叫人一把抓住了手掌,九儿即惊且怒:“你是什么人?快撒手!”许文翰只觉掌中握着的手掌柔若无骨,温暖滑腻不由低头去瞧,只见手中那只手掌素指尖尖,光泽白腻犹如一团雪酥,竟是呆了呆,问道:“你就是九儿?”沈墨卿见势不好已然上来,不着痕迹带开九儿,赔笑道:“这位公子,小徒初出茅庐,有什么地方唱得不好还望多包涵,别跟个孩子计较。”许文翰不去理他,直勾勾看着九儿面庞,只见他柳眉带怒,杏眼含嗔,颊染潮晕竟是别样风格,脱口而出道:“好一个梨花风骨杏花妆。”一肚子火竟是消了一半。段去之也赶了过来,忙不迭赔礼:“许大人,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则个。”许文翰冷眼里扫了段去之一眼,道:“今儿只要这孩子敬我三杯,我便瞧在他脸上不与你们计较。”

段去之没得法子,只能过来与沈墨卿师兄弟商议,沈墨卿叹气道:“九儿,这位许大人也是瞧得起你,你便敬他三杯也是应该的。”段去之已然叫人倒了三杯酒进来,两人便强着九儿走到许文翰跟前敬酒,九儿也不作声,只抬眼瞧了眼沈墨卿,沈墨卿只觉他一双点漆黑瞳深幽如海,面上一红,假意咳了几声道:“去罢,这原也是我们的命。”九儿闻言竟是淡淡一笑,沈墨卿只觉那笑容是有说不出的讥讽之意,心下恼羞,只冷眼看着九儿上前敬酒。那许文翰也不为难九儿杯到酒干,他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喝罢了酒向着九儿道:“你若是有日不想唱戏了,只管来找我,些许赎身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说着向着沈墨卿一笑。沈墨卿更是尴尬,只得和段去之一起来将人送出去,且和段去之两人一路奉承出去:“许大人真是豪爽君子,大人大量。”….

沈墨卿送了人回来也不与九儿说话。待德生福儿唱罢了下得台来,便叫人收拾了衣箱回去,一路上沉着脸也不说话。到了夜间开饭,德生不见九儿身影便要去叫,却叫沈墨卿喊住了:“由着他去,还没成角儿呢,架势倒先起来了。”德生要再说话,就见赵飞卿冲着他轻轻摇头,只得忍耐下来,又找了个碗,想拣九儿平日里爱吃的给他留些,却不料沈墨卿又道:“你们谁也不许给他带东西吃,他爱饿着便饿着,我倒要看看他能饿几顿。”德生再不料平日里偏疼九儿的师父竟是生了这么大的气,果然不敢动了,倒是福儿眼瞅着沈墨卿不留意往袖子里塞了两只馒头。一时间吃罢了饭,例牌听完了训话,个人回房。路上德生便悄悄问福儿:“九儿今日犯什么错了,师父气成这样?连吃饭也不许去叫他?”福儿也是不明白,却笑说:“我悄悄藏了两只馒头给九儿,管饱是够了。”一面自袖子里摸了馒头出来给德生瞧。

便在此时突听人道 “累了一日了,还不去睡?仔细明儿早晨起不来。”德生福儿都是吓了一跳,转头一瞧却是赵飞卿,都松了口气,福儿一面悄悄将馒头藏在了身后。赵飞卿拿眼瞧着福儿笑道:“你倒是不怕你师父生气。那馒头还是你自己留着。九儿那里我叫厨房给他下碗面,谅你师父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福儿喜出望外,忙不迭称谢,赵飞卿拍一拍他肩膀,神色柔和:“我是你们师叔,照拂你们也是应该的。”说罢了便往厨房走去了。

赵飞卿今日因旧疾犯了,并没有跟着去天蟾楼,及至傍晚间沈墨卿回来时神色不对,像是着了气恼的样子,一问才知事情原委。他原以为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左右调停几句也就完了,只不料九儿和沈墨卿两个气性都是不小,一个不肯来吃饭,一个竟是要饿他一日,九儿一般也是他看着长大,私下里也是当作子侄一样,到底舍不得他挨饿,一面也有话要交代与他,当下正往要厨下去叫厨子下碗鸡蛋面,偏叫他听见德生福儿在那里说话。这一看下来大是意外,平日里瞧着德生稳重宽厚颇是有些男儿风骨,对九儿也是多加照拂,却不料今日里冒着被沈墨卿责难也不肯叫九儿饿着的却是一贯怠惰的福儿。赵飞卿口内虽不说,心下却是有了高下。

九儿自天蟾楼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抱膝坐在床上发呆。他本以为梨园子弟只要把戏唱好了,看官们喜欢也就尽了本分,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梨园子弟也不过就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的玩物罢了,竟是半点也由不得自主,只可笑自己自作聪明,原以为跳出了火坑,没成想却是入了泥潭,要想抽身,怕是不易。九儿直坐到了日落月升,屋内一片漆黑方才醒过神来,并不觉着饿,也不点上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色慢慢解开外袍,除下中衣。淡淡月华下,清晰可见他胸前竟是紧紧勒着数圈掌余阔的白布带子,九儿摸索着解开绳结,长长百布带子逶迤落在地上,一滴泪落在了胸前。

“九儿。吃些东西再睡,小心饿伤了气,明儿开不了嗓。”房门叩响,外头说话的正是赵飞卿。九儿忙张开眼,已是来不及收拾了,只得将地上的白布带子匆忙团成一团,塞到被褥里,匆忙间披上外袍,点了灯,过来开门。门外赵飞卿手上一只托盘,上面是一碗鸡蛋面并两样精致小菜。九儿因道:“多谢师叔想着,九儿并不饿。”赵飞卿一脚踏入门内,笑说:“真是个孩子,凭你是什么事情,,也不能拿自己身体治气,饿坏了吃苦的还是自家。”一面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回头去瞧九儿,笑意忽地凝结:眼前的九儿身上只穿着一件青布袍子,昏黄灯影下的身影竟是清晰可见柔和曲线。

赵飞卿神色变更,定一定神,走过去将门关好,转回身在桌旁坐下,也不说话只拿眼静静瞧着九儿。九儿心下犹如明镜一样知道瞒不过去了,走到赵飞卿跟前扑通跪下:“师叔。”赵飞卿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一样,半刻才能开口:“九儿,你瞒得我们好啊。”九儿只了低头不说话。赵飞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问:“你师父知道吗?”九儿慢慢摇头。赵飞卿只觉得脑门子突突发涨,一手按了按额角,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一气喝下,转眼见九儿还跪着,究竟不忍,叹了口气道:“你且起来说话,地上凉。”

九儿摇了摇头,却是不肯起身。赵飞卿道:“你待怎的?”九儿脸慢慢涨红,轻声道:“九儿求师叔不要告诉别人。”赵飞卿因问:“连你师父也不说?”九儿顿一顿,用力点头。赵飞卿看着她雪白面庞,默然半刻:“你能瞒得了多久?”九儿只道:“求师叔成全。”赵飞卿咬一咬牙道:“我答应你了。”一行过来想拉九儿起身,才探出手,猛地想到她是女儿身又将手缩了回去,心下竟是突突一跳,转过头去说:“当戏子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你这么做?”

九儿方才起身,听得赵飞卿这样说话,重又跪下。赵飞卿见她又跪下了,跺了跺足,嗐嗐连声:“你这孩子,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罢了,罢了。我不问你来历就是。”九儿道:“九儿谢过师叔。”恭恭敬敬磕下个头去,方才起身。赵飞卿并不去看她,只轻声道:“你既然叫我了声师叔,我总想法子替你周全。”一面向外走去,到了门前又停了下来,道:“九儿,日后你自己须得加倍小心才是。…..”他顿一顿:“把面吃了罢,别饿着了。”

赵飞卿踏出房门,回转身将房门缓缓带上,把九儿雪白面庞漆黑眼瞳纤细身影悉数关在了门后,又在门口略站了站,方才回到自己房中。跟班双喜上来服侍他脱了外袍,又道:“四爷,烫脚的水都冷了,双喜再去打一盆来。”原来当年赵飞卿叫人把双足打折,虽经细心调养,究竟留下了后患,但凡阴雨天气或是一入秋之后便觉双足酸痛,须得用热水浸泡才能舒缓。赵飞卿本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听见双喜这番话方抬起头来,才觉得双足酸痛,竟是举步艰难,只得扶着双喜的肩走到床沿坐下,顿时心灰意冷,道:“不必了,你下去吧,我也要歇了。”双喜应了声,退了出去。

赵飞卿半靠在床头,若是说他对九儿是女儿身一事毫不震惊,那真是连自己也骗不过去,听得九儿亲口承认那一刻,赵飞卿实有魂飞天外之感,只是不明白她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为了唱戏,竟不惜女扮男装,如今细想她平日言行,仿佛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只是她不肯说,倒也不好逼着她问。想数年间,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混在一大帮男人中,,那等纤细秀弱的模样,可笑他们这许多人竟是没人起过半点疑心,都叫个女孩子家骗了。赵飞卿不由叹息,那几个孩子不知世事也就罢了,便是他和墨卿竟都白长了双眼,也是不分男女,竟一直把那秀雅若莲的九儿当做了男孩子,好在一早就分了房睡,不然这大伙儿都日渐长大,让九儿何以自处?念及于此,赵飞卿猛地想起,虽说九儿如今年齿尚稚,身形也不曾长足,到底每日登台得混在那起傻小子里装扮更衣,究竟不雅且不便,若是不小心显露了真相,她的名节也要尽毁,这一世人就完了。须得想个法子即不叫人起疑心,又能出脱九儿才好。赵飞卿撑起身来,在房内慢慢来回踱步,无意间望见桌上的酒壶,眼前一亮倒是有了计较。

次日一早沈墨卿一见了赵飞卿,便似笑非笑道:“怨不得九儿气性越来越大,究竟有人护着,到底不一样。”赵飞卿知道是昨夜他给九儿送饭的事沈墨卿知道了,当下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自然小性子些,也值得你这样认真和她计较。她若饿坏了,今儿唱不得戏,烦恼的还不是你。”沈墨卿闻言笑道:“你即这么疼他,索性认他做你儿子也就完了,我不拦着。”赵飞卿脸上一红道:“哥哥可别开这个顽笑,小弟当不起。九儿是哥哥带大的,小弟哪里就敢起这样的念头。”又道:“顽笑归顽笑,我倒是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沈墨卿问:“什么事?”赵飞卿便将昨儿思忖了一晚的话讲了遍:“九儿是孙公子放话要照拂的人,昨儿的事你也是亲历的。那许文翰大人尚是个讲理的,都险些闹出事来。若是来个横的,见了九儿硬是要摸手动脚的,九儿又是个激烈的性子,必不肯屈从,闹了开去,被那孙公子知道了,哥哥和段老板都是一身的麻烦。”沈墨卿道:“你可是有了主意?”赵飞卿笑道:“主意不敢,只是想了个计较,我们只消在里头用布帘子隔出那么一小间来,日后九儿梳妆卸妆都在那里头,便是再有人进来,也一时找不着人,你瞧怎样?”沈墨卿听完了话,仔细瞧他一会,才道:“你倒是想得周全,只是这样做了,只怕其他孩子们不服。”赵飞卿因道:“德生和福儿都是和九儿好的,不会计较这个。至于连生和小禾,倒也不妨,有德生在那里压着,想必也闹不出什么来。”沈墨卿听罢了,点了点头道:“即如此,我便和段老板商议了再说。”临去前又笑:“方才叫你认他做儿子你还不肯,这回子又替他谋划这样周详,我倒是闹不明白你了。”

到了天蟾楼,沈墨卿便将赵飞卿话转诉与段去之知道,段去之倒也赞同,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样大家省些麻烦。”即刻叫了工匠来,就在后台划了处明亮透风的地方,不几日果然便拦了间小屋子出来,备了桌椅镜子。倒真如赵飞卿所说,德生与福儿果然毫不介意,反倒帮忙擦拭桌椅,福儿更笑道:“九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捏手捏脚的,倒像个女孩子。如今自己有个地方了,想来他也是高兴的。”沈墨卿也没有在意,德生听在耳中却是如雷轰顶一样,眼前蓦地闪现半边雪白身影,头脸立时胀得绯红,也不应声,只低了头用力擦拭桌椅。

一时间收拾完了,沈墨卿又着人将九儿衣箱头面都放了进去,四下一看,已颇像个样子,正巧九儿也唱罢了下台,沈墨卿便叫九儿进来瞧,却不说是赵飞卿的主意,只道:“九儿,日后你便不用和那些混小子挤在一处了,你可喜欢?”九儿本就觉着挤在德生等人一处更换行头十分的不便,得时时处处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此刻一见竟是给她单独拦了间屋子,实在是惊喜非常,她当是沈墨卿的主意,只道沈墨卿究竟还是疼惜她的,心下感激,:“九儿谢过师父。”沈墨卿笑道:“谢什么,你我师徒一场,原也是应该的。”又道:“过了年,你也就是一十四岁的人了,有些事情师父也是实在没有法子,并不是存心叫你受委屈。”梨园行最是磨人,在里面滚上个三,五年,便什么人情世故都明白了,九儿冰雪聪明又怎会不知其中艰涩,应声道:“九儿没怪师父。”沈墨卿笑着点一点头,道:“那就好,你更衣吧。”说着走了出去,一手将布帘子拉拢。

九儿正要卸妆,就听帘子外头有人笑道:“可是不公平了,这么些年了,大伙儿都是混一处梳妆更衣的,这小九儿也不过唱两个多月,竟是连自己的屋子都有了,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能耐。”说话间帘子掀起,一条粉色身影直直走到九儿面前,做男子打扮,脸上却是敷着香粉勾着眉,将嘴唇染得嫣红,猛一眼瞧着倒是戴了面具一般,分明是尚宝珠尚三娘子。那尚宝珠也不说话,只把眼上下觑着九儿。九儿只得起身叫了声:“尚师父。”尚宝珠也不答话忽地就探出一只手来要往九儿下颌上捏去,九儿急急抽身退步,她身上彩衣未脱水袖翩然,这一退就将桌上一只粉盒带了下去跌在地上,细白粉末散了一地。尚宝珠笑道:“好可怜见的,吓成这样,我不过是想瞧瞧你的小脸蛋,小舌头,小牙齿都是什么宝贝做的,竟然叫那么多人喜欢,连许文翰大人都叫你迷住了,日日泡在着天蟾楼看你唱戏,可就不知若是叫孙毓孙公子知道了,会不会闹一出好戏文来给大伙儿瞧。”九儿听他言语轻浮刻薄,又揭着她最烦恼的源头,心下恼怒:“尚师父,你好歹都是叔叔辈的人了,说话也该尊重着些你自己的身份。别叫人看了你的笑话去。”尚宝珠最怕听的就是“叔叔”俩字,脸上便挂不住,尖声道:“我有什么笑话叫人瞧了?”九儿斜睇了尚宝珠一眼,却是不说话。尚宝珠只觉那双点漆凤眼里满是睥睨嘲讽之色,脸上便挂不住,冷笑:“你可知道咱们行里‘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一说?”九儿道:“怎地?”尚宝珠笑:“你若是敢唱《思凡》。我以后倒过来叫你一声师兄。你若是唱不好,趁早将这屋子拆了,可别叫人看笑话。”九儿淡淡道:“你说话可算数么?”尚宝珠听她答应了 ,便要与她击掌为誓,却叫人出声拦了下来。

 

第五章

“傻孩子,你尚师父不过是和你顽笑,你怎么就当起真来了。”开口的人却是赵飞卿,他这几日腿疼得厉害一直在家歇着,今日里想瞧瞧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硬是撑了起来,叫了乘小轿就过来了,才进了后台便听见尚宝珠在为难九儿,扶着长喜赶了过来,好在还来得及,忙出声打断。尚宝珠见是赵飞卿倒也不好说什么,缩回了手。那边九儿要过去要帮着长喜一起搀扶赵飞卿,赵飞卿却是摆了摆手,不叫她上前,自己在长喜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下,方向尚宝珠笑道:“三娘子你是不知道,九儿这孩子直得很,常常顽笑话她就当真了。”尚宝珠无可答言,扫一眼九儿,只见她垂袖而立神态宛然,皓如朗月。洁若雪梅,只觉刺目,一股气便往上撞,哼了一声,道:“怪道答应得这样爽快,原来是埋伏了救兵在这里。”赵飞卿见他不依不饶,也着了恼,抬手止住了要说话的九儿,一面道:“长喜,去请段老板来。天蟾楼什么时候竟也容得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了。”尚宝珠气得颜色变更,尖声笑道:“好,我竟不知道赵飞卿有这样的好口齿,我说不过你。我只找沈班主去问话,一般都是云卿班的人,他怎如此偏颇,我偏不服。”说完了扭着身就要出去,九儿突然走上几步,道:“请尚师父十日后来听戏。”尚宝珠回首:“思凡?”九儿点头:“思凡。”尚宝珠笑道:“好的很,好的很。”一路便笑了出去。

赵飞卿要制止已是不及,看尚宝珠去了,方虚空点着九儿道:“你也太不知厉害了 ,《思凡》哪里是你说唱得便唱得的。”这《思凡》演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尼姑春心萌动之态,唱词游离绮丽。一整段戏,由旦角一人独撑,又需载歌载舞,最是考究一个伶人的唱念身段做工,一个旦角若是这个唱得好了,便什么戏都不怕了。且《思凡》唱念身段若是一个过火,便流于诲色放荡,九儿学戏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年光阴,哪里就能把握住了火候,怕真是要将才起的名声砸了。九儿却道:“都是师父给九儿拦了这间屋子才惹起的事,九儿不能叫师父为难。”赵飞卿听了九儿的话却是怔了怔,知道沈墨卿将主意说了他自己的,心下黯然,师兄究竟和他生了隔阂,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