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霓姐儿正把那只金黄猫儿抱了回来。
第6节:三·我有嘉宾(1)
三·我有嘉宾
岫雨连珠润,泉石漱玉莹。枕流新霁后,忽尔见飞鹰。
这女孩儿选择的路,其实很傻。
她啊,放着现成的福气不享,康庄大道不走,小小年纪,机关算尽,算到什么地方去?竟睁着眼跳进火坑狼窝里。
不去皇宫,进了勾栏…实实在在地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女孩儿此刻所在的地方,名唤"花深似海",是勾栏,即是妓院。
她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花深似海"当家的妈妈,姓史,当年也曾红遍京师,好一个花魁,提起"史菊芳"三个字,无人不知。后来她韶华渐老,便自赎身价,且盘下了这家妓院。几年下来,经营得有声有色,挤垮当年她出身的青楼,从此奠定同行翘楚的地位。寻芳客若此生未叫过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那就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内外杂务的总管,殷勤灵恳,是老鸨们梦寐以求的龟公。霓姐儿名叫采霓,专在妈妈身边服侍的,甚得宠爱,院里人多敬她一声"姐儿"。
"花深似海"里头,规矩名分甚严,称呼上的花头经也透得很,做丫头的"大姐"、还在习艺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个不同,而姑娘里又分许多等,一时说不清那许多。

史妈妈把女孩儿取名为"如烟",分派她去缕思院,那是专门教养小孩的地方--进"花深似海"里来的孩子,倘若资质好的,送去"香魂院",培养日后做姑娘;倘若资质差些的,就进缕思院,学各种技艺,看日后成就如何,再定是歌伎、舞伎,还是给姑娘们做丫头。

一个姑娘要当红,各个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仪、容、声,缺一不可。一个哑子,注定做不成红姑娘,史妈妈自然把她分配去缕思院了。
这女孩儿,从此便成了缕思院的如烟。
样样事情都得学,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这天清早,她因为昨儿没学好一种螺髻的梳法,被罚到花园里采新开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现、露珠初凝、花蕾刚绽开一丝缝儿时把它采回来,给院里做香粉用。

新鲜的小花蕾带着淡淡的绿色,顶端雪白,那样鲜嫩饱满。一点儿很小的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头、揉碎,可它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如烟的心微微一软,然后缩紧,像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松弛得像一摊烂泥,同时却又那样高高地飞起来,攫住她的喉咙,让她想哭,想含一粒花蕾在嘴里,然后倒向花丛间,在它们未绽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弃,放过总会到来的风生水起。

可是她终于什么都没做。
手也不停,飞快地采下一粒粒花蕾,将篮子越装越满。因为若完不成任务,就会受到教养嬷嬷更重的惩罚。
在"花深似海",如烟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牺牲身边的美丽事物,来成就自己的美丽与安全。忍耐住所有感动、软弱,按部就班,不动声色。
一阵窸窣声,有个人从树丛里钻出来,如烟吓一跳。
身上脸上沾满了汗水、灰尘和草屑,那样脏,眼睛却那样闪闪发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瞄如烟一眼,咧嘴笑了,悄声道:"没别人在吧?"
第7节:三·我有嘉宾(2)
如烟骇得后退一步,嘴巴无声张开,描绘两个字的形状:"贴虹?"
贴虹是睡在她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泼大胆的,昨儿晚上竟敢跟嬷嬷顶嘴,一早被罚去扫厕所呢!怎么出现在这儿?
哦,天哪,从厕所那边偷偷爬到这儿来?她想干吗,逃跑吗?
贴虹快步跑上来握住如烟的手,道:"不许说见过我哦!不然嬷嬷也要打你的。"如烟慌乱点头,反握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敢放她走。她恼了,作势道:"再闹,我也打你哦!"

如烟失笑。
真的,贴虹怎么样关她什么事呢?虽说是个热心的孩子,日常有意无意也保护过她,但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贴虹跑不跑、会不会遭罪,根本也不是自己的责任,她倒担心什么,闹得还要被贴虹威胁?

于是放开手。
贴虹肩上原是背着个小包袱的,此时将束带紧了一紧,蹬着石块上墙,翻过墙外头去,咕咚!听来竟是摔落地的声音,她又不敢高声叫,想来不知怎么揉屁股呢。
如烟耳朵贴着墙壁,听贴虹高一脚低一脚远去,只管摇头:这孩子!也忒胆大了。翻过这堵墙是香魂院呢,听说再过去些有段女墙,是挨着外头街道的,难道真想从那儿逃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捉回来,看不捶死她。

然而未过片刻,曙光刚有点儿明朗的样子,如烟挎着花篮正要回去交差了,听见墙那边低低有孩子说话的声音,然后窸窸窣窣,贴虹又爬了回来。
跨在墙头,贴虹倒不急着跳下,伸过手去,又拉上一个人来。
如烟愕然,举目看时,见那也是个孩子,着件粉红的纱罗衫子、青蓝的单布裤子,绣一圈雪白小花,极其清爽,长得是好生标致,适才用了些力气,脸涨红了,益发像朵芙蓉似的,乌黑头发结成一条蝎子辫扭在一边,右眼角还有粒红痣,越添娇媚。

如烟眼下觑着,已知这定是香魂院里学艺的女孩儿了,眉目间风度果然出众脱俗,不觉多看她两眼。
她见到如烟,也不觉轻轻"呀"了一声,微微怔在那里。
贴虹见状,还当她是吓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哑子,不会跟人说的。我们只管走我们的。"说着就帮她下墙来。
这女孩儿一边爬下墙,一边还忍不住瞟如烟几眼,口中向贴虹道:"那女墙走不得,这边的腰门也凶险,咱们得小心着去。"
说着,两人也不顾枝乱草深,就向墙根摸过去,遮遮掩掩地走了。
周围无比宁静。青楼热闹了一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刚睡下,连婢仆之辈都没几个起床的。这时确实是青楼的孩子逃跑的最佳时机。
然而如烟担心她们是要遭殃的,在这个美丽宁静的清晨,逃跑不是这样容易的。所以她非常犹豫要不要告密?--如果这事一定会失败,早点儿和她们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她记得那天几个女孩儿叽叽咕咕地笑她是个哑子时,贴虹大踏步走过去说:"就你们会说话?吵死人了!再烦,我把你们私下鼓捣的那些幺蛾子告诉嬷嬷去!"
女孩儿们翻个白眼,散了。贴虹看着如烟叹气道:"怎么哑了还给弄进来?造孽!"
不过长一岁吧,倒把自己当老大姐了,这个贴虹!
如烟不由得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着告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哑子,清净闭嘴吧,看后面事情怎么样再定夺好了。
在本院的角门,负责胭脂水粉采办造作的婆子已按时来收花料了。如烟走过去,将篮子交与她,兑了数,交了差,自回房梳洗,准备应付一天功课不提。
净罢手脸,默诵暗想,才将茶道的基本口诀和手势复习过,贴虹她们的事就被发现了。
第8节:三·我有嘉宾(3)
嬷嬷沉着脸把贴虹揪进来,掼到地上,用细竹条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让缕思院的孩子们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么下场!
贴虹被打得惨叫不已。女孩儿们大多吓得变色,可是也有幸灾乐祸的。如烟低头不语,悄悄留心听香魂院那边的动静。
那边也在抽打,不过被打的始终不吭一声,传过来的,便只有旁观女孩儿的惊吓哭泣声。片刻,竹条啪的一声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没有讨饶,打人的还要找新刑具,那纤弱的脖颈已垂了下去,一声尖叫起来:"嬷嬷,紫宛她死过去了呀!"

"…紫宛。"如烟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默念了几遍。
贴虹被关在黑屋子里,要清清净净地饿上两天,饿到她全身没力,再打一顿,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头一片笙箫,笑语喧哗。缕思院中的孩子该到前面侍候的,都收拾停当去了。剩下的,各自拥衾入睡。
如烟假意上床,觑个安静时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户。
没人回答。这妮子睡死了。
如烟无奈,只能捡了碎石往里丢,好歹把贴虹砸醒。她搞不清状况,摸着头要大呼小叫,如烟又说不出话,只能紧着往指头尖上"嘘、嘘"吹气。幸好贴虹还够机灵,及时收住叫声,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哑子,是你吗?"

如烟"哦哦"应着,将藏下的水果、点心掷进去给她。
贴虹压住嗓子一声欢呼,飞快地把食物往口里塞,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之后,问:"小哑子,你还在外面吗?"
如烟轻柔地拍拍墙。
贴虹叹了一声:"唉!到底逃不出去。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该到席上伺候了,如果哪个老不死的看上我,妈妈就要把我身子卖出去!怎么好?我完了…"
如烟一声不吭,耐心等候。
此刻的贴虹是需要倾诉的,不需要人发出任何声音鼓励。她说着说着,终于到了重点:
"…那个香魂院的女孩儿。我一翻过墙就看见了她,开始还怕她叫人呢,没想到她看我一眼,问了两句话,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准备好的,路那么熟!我们险些都成功了,谁知道老夏的狗把我们躲的轿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哑子,你还在吗?"

如烟再次拍拍墙。
贴虹叹道:"你也回去睡吧!功课还多着呢。别把你也给害了。"顿一顿,又不好意思地补一句,"谢谢你来看我。"
如烟不出声地弯起唇角:的确,也是时候为自己收集一点儿感谢了。
第9节:四·人之好我(1)
四·人之好我
空把长条挽作弓,你攀我折任西东;倘逢壮士抽利矢,早借狂风射天公。
贴虹终于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的职责,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还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如何帮忙撬边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妈妈和姑娘们有些难开口的话,都特意调唆着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她们还是孩子,就算说错几句,只需装着可爱,撒娇撒痴一番,也就过去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儿。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
彼时如烟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如烟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吓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东蛮子此处所在为闽国,向东边中原的"新朝廷"称臣。因中原时有新奇物色传过来,闽国人不知就里,道是用魔法驱动的,故闽国又有称彼处为"魔土"的,要骂时,就骂彼处人为"魔蛮子"抑或"东蛮子"。,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多说了两句,他大碗端了就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还反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如烟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一边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贴虹会意,冷笑道:"你说妈妈?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摇钱树,|福@哇$小!說%下&載*站|她哪里肯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给那土包子赔礼!"

如烟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道:"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替我接这个梁子,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妈妈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如烟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号啕,"可是他年纪好做我的爷爷啊!身上有那样的臭气,皮都是松的。他好做我的爷爷啊!"

如烟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过去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借着酒劲乜斜着眼看如烟,口里道:"你怕什么?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故才要受这等窝囊气。"口里呜咽着把脸埋进她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零剥碎剜地受苦。"猛地又把脸抬起来,冷冷地瞪着如烟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过去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如烟温柔地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只吐出两个字:"睡吧。"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如烟已步贴虹后尘做了侍儿。
她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她们这些侍儿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温存风度,还要加倍地客气。但有些暴发户,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故意为难侍儿做个调笑,甚至拿来煞性子的,也不是没有。贴虹前几日遇见的,就是那种讨厌的客人。

不过如烟是个例外。
她青衣小鬟姗姗行来,客人的眼睛已经直了;她再眉目低回楚楚一笑,他们不饮酒已醉了。问她的详细姓字,如烟不语,自有人代替答了:"她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爱、无限欷?#91;,再没有人忍心为难她。

如烟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紫宛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着身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盘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道:"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黄庭坚,《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今日见了我们紫宛妹妹,怎的更来劲了?"

客人乜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遂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来,只是此时已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一个,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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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只是实在领不得酒。"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宛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吧!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有委婉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是不喝酒也罢。"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置若罔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地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完这联,旁的倒罢了,只其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哄笑。吴三爷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如烟肩上。
她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地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话了。若拦着呢,又要说我们不解人意。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如烟出题。

如烟将头一低,姗姗行去。www福fval哇cn网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改自"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及"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又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她。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像是凝结成化石。
如烟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地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吧!"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上联应该是仄音字结尾,李斗为了凑拆字,用平音结尾,所以只说"我有一联",而不说"我有一上联"。之后,李小郡爷对的是仄音字结尾的句子,而且比李斗之句更通顺,所以李斗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良有来由。又,本联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说完注目望如烟。

如烟微笑。
众人大声喝彩!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第11节:四·人之好我(3)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如烟作个揖道,"好联!"又向小郡爷作揖道,"好句!"

如烟失笑:他们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举止,又算什么颠三倒四的称呼?这两个人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直待半个更次方回。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间芳径,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浪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且再歇一歇去!"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如烟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这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
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她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略怔了怔,才开言问:"哦,你也吹箫吗?"
如烟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倒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吹箫。"
如烟点头,吹出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一折的过门。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吗?"
如烟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她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人语声和在风里。帮闲的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侍儿们洗妆宽衣,贴虹忧心忡忡地告诉如烟:"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儿了?重阳节的事情你准备了没?"

如烟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第12节:五·南有嘉鱼(1)
五·南有嘉鱼
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