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节要到了。行脚店里,两个半大小子在磨牙:
"昨儿又往法明峰上搬了一天东西,累得贼死,你小子来帮个忙吧!"
"成啊--这么大生意,是王宫、太子府里?还是哪位郡府大人府里?"
"切!王宫、太子府里有的是丁夫苦役,还用得着我们吗?其他啥府也都不对。这是"花深似海"的生意。"
""花深似海"?那不是窑子里吗?"
"正是。"
"不对吧?我见有个来说话的长随,怎么说他们"先生"如何如何的?"
"傻子!窑子里姑娘分几等几分呢。最差劲的,睡着通铺,叫"待召粉头";中等的,住着小楼,叫"长三姑娘";最上等的,住着书寓,叫"寓所先生",那才是绝代佳人!"

"哎呀,那我这辈子能见她们一次不?"
"问我?你把嘴张开我看看。"
"啊--"
"你嘴里怎么没长象牙?"
"呸!你嘴里长象牙?"
"所以,咱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她们一面。"
"啊!"

到处都在筹办重阳节的事宜。深宅大院里,几个管事的正在奔忙:
"这条子得快点儿下,迟了请不着先生!"
""花深似海"打过招呼了,寅时后她们的姑娘都自己上法明峰开宴呢,不应条子了。"
"知道!咱们老爷是打算寅时后去随喜的。可中午家里那顿,不请个先生来家唱几句吗?那成什么样子!快去快去。"
"喳!"…
重阳是个快乐的日子。花前窗下,几个妇女正在嘀咕:
"你们家还要把"花深似海"的骚蹄子请到席上呀?"
"可不就说嘛。不过苏铁先生的巾生,我爱听,扮得真是好。"
"再好,还不是个婊子!"
"嘘!当心叫先生们听见,从此再不应你们家的条子,你家男人不捶死你!"
"怕什么?捶恼了我也跑到"花深似海"去,左右不过讨个生活,谁怕谁呀!"
"嘘…"
就这样,重阳节终于到了。闽国王都的周遭山峦打清早起就有人三三两两登高应景,可直到日头偏午,才真正陆续热闹起来。"花深似海"的前锋部队才登向法明峰去,如烟也在其中。

这么多婊子、婢子、异乡浪子、火山孝子旧上海时指舞女(妓女)裙下的败家子。和数也数不过来的箱包物事,浩浩荡荡组成一支大队伍,场面不是不壮观的--倘若不是登高休闲,而是逃难,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许坐轿子,应用的东西也都得自己扛着,岂不是更有趣呢?如烟从轿帘缝往外看出去,看青碧的山影和草木缓缓移过,不出声地笑。

吴三爷一只手掌无声落在如烟背上,轻声笑问:"见到什么好景致了?"被酒色掏伤的老喉咙那样浑浊,倾一江水都洗不干净。他似乎也怕人嫌弃,手轻轻落下去,但到底不甘心,一点点、一丝丝,悄悄慢慢,往襟口爬来,像肥腻的虫子,倒不如干脆伸进来就摸一把,倒没这么难堪呢!

贴虹不露声色地扯扯吴三爷的袖口,天真地雀跃道:"哎呀,三爷!这个花叫什么呢?开得真好看!"吴三爷的手收了回来,笑道:"你们真是关得久了,这些野花,都看得这么开心。到峰顶亭上,听说有不少好菊花,我给你剪上两朵。"

"那不行!要是几个姐姐没有,偏俺们有了,又要被人说!"贴虹作势道。吴三爷温存答:"有我做主,哪个敢说!"贴虹就笑,努力再扯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跟他絮叨,他呵呵应答着,可那只手,还是又悄悄向如烟的腿摸过来。

垂头,看着路边粉红的小花一步步移向后面去,如烟纹丝不动。任那只手一点一点摸来,倒像要锻炼自己的耐性,看看能够忍受到什么地步似的,只是不动。
忽然轿子停了。
一个人跪在轿前大声道:"小的善儿,请吴三爷安!"轿帘便打起来,吴三爷忙危坐欠身,向前虚扶了扶道:"这怎的说,要劳动小哥儿亲自跑腿?"
--看官,你道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怎的要富甲一方的吴三爷对他如此客气?原来他不是别人家,正是小郡爷身边得力的侍童。有道是扯虎皮做大旗,这郡爷身边的侍童,倒比一般的爷们儿还要风光些,差不多的小官小贾还得赶着拍他马屁呢!吴三爷纵然是豪商,门里子弟也买了几个功名,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不敢得罪小郡爷,因此忙请善儿起身。善儿也不推辞,就地站了起来,朗朗笑道:"三爷!再不为别的,这轿子跟着山路颠啊颠的,咱们小爷系珊瑚坠的绦子忽然散了呢!他向来不用针线上的人,口味却刁,房中算得会打络子的姑娘又没跟了来。俺们正犯难呢,忽想着了一个人,您猜猜哪个的手还能有这么巧?"

吴三爷的目光落在旁边,口中笑道:"小虹儿毛躁。莫非是如烟吗?"
善儿合掌笑道:"正是了!闻说这位姐姐娴静聪敏,针织女红都是好的,且能打新鲜花样,咱们小爷大喜,就差小的来找,谁知在爷轿里!敢问爷,就请这位姐姐动身到俺们那救救急如何?小的谢过了!"

他既这么说了,吴三爷哪有拒绝的道理。如烟从从容容下了轿,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儿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第13节:五·南有嘉鱼(2)
时交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束着条黑漆金线的抹额,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拘向脑后去,新连就的白湖绸袍子扎撒着,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的味道。如烟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她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如烟:"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是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跟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如烟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道:"你当然明白。" 福口圭電子書下载
她不看他,指尖交错,昙花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长印连方胜的纹理编下去。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好络子!"如烟抿嘴笑,嫌他的丝绦配色不够鲜净,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细致致再编在里面。

他往后一靠,再不说话了,就默默看她编绦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箫身,轿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后的事,你自己小心。"

如烟点点头,将珊瑚佩穿在绦子里,收了口,双手捧给小郡爷。他面上露出喜色,道:"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如烟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善儿早打起帘子扶住他,往亭中走,众人笑着接住,与他看那山色、花影,那些时节下的精致玩意儿。如烟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不动声色,自随丫头老妈们往后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地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不一而足,总之都在为宴会做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干净爽利的,先支应一席。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未久,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哪里会肚饥?不过拈几片糕点,略动几筷子就完了。独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着划拉下去大半碗饭。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道: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打中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待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却需多延挨些时候。因此便领了妈妈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了,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子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吗。"宝巾与金琥笑着按住他道:"姐夫!哪个与你划拳?还不快坐了行令玩儿。"

于是众人安排坐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呢,哪能在席上?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下了条子拘在这儿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按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支应,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妈妈留她在家里少出去的,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长三里的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吧,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座褥。

第14节:五·南有嘉鱼(3)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
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如烟正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摆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咏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小的年纪,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道:"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道:"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吧?"众人哄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顾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晌,"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新软香玉在口中!"

繁缕正喝下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吧。"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地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是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吕氏春秋·恃君览》:"菱芰,一作菱芡。"高诱注:"菱,芰也。芡,鸡头也,一名雁头,生水中。"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

第15节:五·南有嘉鱼(4)
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又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吧!"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微笑着道,"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儿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一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
宝巾打趣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
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
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
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的红潮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嗔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吹得?"
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
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地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赔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躁,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一时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情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道:"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道:"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哪!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唤作田菁的女孩儿,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满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哈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扑通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如烟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热手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她,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又捧着她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

第16节:五·南有嘉鱼(5)
他关心的表情很是让人恶心。可如烟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如烟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如烟埋头行走,唇边掩存的笑容已经变冷。

这几日练赵孟赵孟,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儿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做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你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费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地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

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荫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她到了小郡爷的房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小郡爷休息的。如烟去时,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薰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棉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如烟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番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如烟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如烟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会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吗?"

甘愿?如烟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她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她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的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是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呢,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焐。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镶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有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焐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