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晴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司机为她把车门关好。
她降下车窗,一片金黄的落叶从银杏树上飘落,在半空悠悠旋转。
远处警笛声鸣,渐行渐近。
之后几天,不管梦里梦外,双晴的思忆中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一道男性背影。
周末从学校回到家中,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蒙头倒在床上,脑海里一遍遍反复重演,他曾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段令人百般惆怅的记忆,连最微小的细节她都不愿遗漏,她甚至记得他月白外套上的斜纹,每每回想,心口都酸涩绝望,也许余生再遇不上。
老帮佣刘惠娟上楼催了几次,才将她叫起来吃饭。
走出卧室经过婴儿房时,不出所料,看到两名特聘的保姆在团团忙活。里头抱着孩子的钟怡听到脚步声,放眼望向门外,见到是她,矜持地笑了笑。
双晴客气地点点头,径自下楼。
顾天成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翻阅着财经杂志。
身为顾达集团的创立者和掌舵人,他的前半生简单几句就可概括。
和前妻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女儿,直到三十出头,事业终于小有所成。之后生意越大,应酬越多,原配不堪寂寞下堂求去。后来他与秘书钟怡产生感情,没多久再婚。如今社会,富二代多数是空壳,手中没有实钱,徒具虚名,像顾天成这种有实力的老马才最吃香。
时隔四年,钟怡为他添了一名麟儿。
要说功成名就、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顾天成还有什么念想,那就是在房地产行业里,他仍然屈居于汪秀年之下,多年来始终超越不了。
双晴坐到父亲身边,顺手抽过架子上的报纸,问道:
“爸爸,那件事怎么样了?”
“已经处理好了。”
她瞄了眼他手上的杂志封面,再翻翻报纸,讶异道:
“居然一点消息都没登出来。”
顾天成笑了:
“当然不能见报。”
她想想也是,顾达旗下的公关部向来手段高超,一旦有影响不好的事件发生,即使是半夜魂游梦中,那群精英也会立刻出动,务必肝脑涂地,做到只手遮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
“有人买通市立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用假造的身份证明文件,假冒亲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多年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认领了出来,搬到我们星宇豪庭的楼盘里,意图制造成一出凶杀案现场的假象。”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能有什么,无非是想给我添乱。”
而只要有钱,总能找到一两个肯推磨的替死鬼。
灵慧的双晴一点即透。
“是不是星宇豪庭卖得太火爆,招人眼红了?”
“算是吧。如果媒体传出去,有人在星宇豪庭的房子里被杀害,整个楼盘就成了不吉祥的凶宅,不但会影响到后面的新盘上市,甚至连原来的业主都可能会联名提出退房。”
双晴听得胆战心惊,这招也太歹毒了一点。
顾天成合起杂志,顺手拿过报纸,慈爱地看向女儿。
“幸好那天被你发现得早,公关部才能在记者过来前快速做好准备。”王准先一步派人守住工地外围,不允许外人进入,记者们被隔在相离甚远的售楼接待处。
那些记者接触不到警察和现场,一来没图没照,无凭无据,公关部坚持声称,有人恶作剧报假案;二来招待方着意安抚,好吃好喝侍候完了,还人手一只大红包,又说最近正打算和对方老总商量来年的广告投放事宜,让所有人尽兴而归,事情也就顺利压了下来。
“这么陷害人,手段真够卑劣的,爸爸你查到是谁了吗?”
顾天成眉头的川字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不着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爸爸你加油,早日揪出幕后黑手。”
双晴拿过顾天成放下的杂志,打开的瞬间就被吸引住了。
重磅文章的标题被极醒目的粗黑字体重重标出:
维州市二十八家房地产商发表共同声明,成立不降价联盟。
一百多页的周刊,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刊载的全是相关事件,乍看去铺天盖地,有被记者采访的路人表示支持,认为本来就不该降价,否则早期买房的业主的损失谁来负责?难道把房子退了重新再买吗?也有言辞犀利的专栏,指责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有违法嫌疑。
几天不问世事,差点与社会脱节,竟不知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细细读毕,她好奇地问父亲:
“不降价联盟是什么?”
顾天成从报纸里抬起头,瞥了眼她手中的杂志,答道:
“是指二十八家开发商联合成同一阵线。”
“你们统一制定各区的楼盘价格?”
“当然不,这是很大的误解。”
“那不降价怎么解释?”
“不降价的意思,是指从现在起的未来十八个月,也就是一年半之内,加入联盟的开发商卖出去的住宅,如果在销售过程中出现降价的情况,该楼盘的开发商会给前期购买的业主补偿所跌的差价。”
双晴一脸茫然,有些似懂非懂。
顾天成耐心解释道:
“譬如我们开发的星宇豪庭,这批开盘销售均价是三万八,目前基本卖光,等到下一批开盘,相同楼层的房价就不能比这批的明显降低;如果低了,我们就要给这批买房的业主赔偿差价,跌多少赔多少。举个例子,业主以每平方米四万的价格买了六号楼的房子,同样的楼层,如果我们在下一批开盘时只卖三万五的话,就要退还给他每平方米五千块的差价,以补偿房价下跌所给他造成的损失。”
“意思是你们向购房者承诺,未来一年半里房子不会降价,一降你们就赔钱?”
“对。”
修过市场经济学的双晴不无疑惑:
“这种补偿方式不会牵涉到串通与操纵市场价格吗?”
“召集建立联盟的人是汪秀年,我只是附议他,你汪伯伯作为本市第一大房地产商,旗下的律师顾问团可是名闻遐迩,他们早就研究透了,政府关于禁止价格垄断的相关规定里,确实有一条‘经营者之间不得通过协议、决议,或者协调等串通方式,统一确定维持或者变更价格’,但是另一方面,发改委同时也明确规定了‘允许开发商在降价后补贴业主’。”
双晴恍然大悟:“又是打擦边球。”
大企业专属的律师团,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匡扶正义,而是极尽所能钻现行法律的空子。
“政府对房地产管控变严,行业里想通过这种方式向社会传达一个信号。”
“我明白了,你们是在暗示——不,应该说是明示那些持币观望的人,在未来的一年半里,房价只会涨不会跌,他们最好现在就把握时机入市。”
“聪明女。”顾天成笑赞。
“那要是在期限内,联盟里有开发商违反了这个协议怎么办?”
“违约者要支付给其他二十七家一笔惩罚性赔款,不过这一点只是口头约定,不会落到条文里,不具备法律效力。”
双晴又不解了,既然已经大动干戈:
“为什么到最后违约责任仅仅只是个君子协定?”
“因为一旦落到书面上,就真的成了证据,证明我们在操纵市场价格。”
“那岂不是整个联盟根本没有法律约束力?如果有个别开发商为了尽早清空库存,就是单方面降价,再就是耍赖不愿意支付赔款,你们也拿他没办法。”
“这点你说得没错,真有人那么做,其他家确实阻止不了,但不会拿他没办法,整个业界会联合起来,从资金链到建材供应等全方位排挤他、打压他。业内的诚信有时候比业外的更至关重要,一旦在同行中的信誉毁了,这家公司基本也就走到头了。”
双晴樱唇微张,叹为观止。
“爸爸,你给我的感觉,狡猾奸诈才是从商最重要的。”
顾天成听了呵呵一笑,古语云:奸商奸商,无奸不商。这项国人特有的陋习源远流长,在过去几千年间深入人心,究其根源,自是从古至今,商家为着逐利,作恶多端,真正做到不欺世盗名者寥寥可数;即使到了现代,个中种种黑暗,仍不足向年轻的女儿道说。
念及此,顾天成想到另一件事,笑容缓了缓:
“怎么样,你对爸爸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双晴一怔,怎么无端问起这个?转瞬忽然警觉,脑海闪掠过楼上的婴儿房,迟疑几秒,她飞快地笑笑,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继续之前的话题:
“那个不降价联盟,你和汪伯伯怎么说也是带头人,真的不会有事吗?”对父亲横加进来的问话轻巧避开,含糊带过。
顾天成是何许人也,见她这样,即刻闭嘴,对这掌上明珠,他一向疼爱有加,轻易伤害不得,他不以为意地一笑,顺着女儿的话应道:
“你得明白一点,你汪伯伯和我都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们绝不会公然违法,这是肯定的。再说了,所谓联盟也没有正面触犯法律,只不过是在两条法规之间钻了个空子。”说完他看了眼女儿,嘴角动了动。
紧接着双晴的手机就响了,她应了两句,挂掉后起身。
“学校里的室友有急事找我,让我回去一趟。”
“叫司机送你。”
“不用了,我坐小区巴士,到市区再换地铁好了。”
这么着急离开,可见有多不想再谈下去。
顾天成沉吟了一下,心里的说话终究没有出口,只点头叮嘱:
“那好吧,路上小心。”
双晴应了声是,转身时眉目上挂着的笑容一垂,如释重负。
顾天成看着她快步上楼,想了片刻,拿起手机拨出去。
“翡真?是我。”
返回学校之后,双晴继续过着平稳无波的日子。其实那天室友打电话给她,并没有非要她回来不可的急事,只是和她说,想拿她的资料书用用而已。
以此为借口,不过是为了离开那个不似家的家。
父亲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与其待在家里,和他的而不是她的家庭成员,共度他的愉快周末,她宁愿回到学校,独自在食堂、寝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
世间上有一种温情,离异者的子女在失去之后,永不复拥有。
形单影只的平静,却也没有持续多久。
接到朱翡真的电话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萧伯纳说,要结婚就结婚去吧,要单身就单身去吧,反正最后都会后悔。她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觉得萧伯纳的话再对不过,朱女士就是结了婚,最后后悔,离了婚,最后仍旧后悔的人。
聆听完母亲大人的召唤,手机刚挂掉,马上又响了。
“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汪锦媚懒洋洋的话传来。
双晴莞尔:“你刚睡醒?”
“是刚被我哥追魂夺命的电话吵醒。”
“我一会要去我妈家,她那边晚高峰时段很难打车,你方便来接我不?”
汪锦媚听了哈声一笑,极尽揶揄:
“活该你打不到车,叫了多少次让你开车,你就是不愿意,现在要劳驾本小姐了吧?”
“汪二小姐,教导主任的工作不适合你,训话多了伤肝,你就说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正好有事找你。”
“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无限欢迎,坏事好走不送。”
“就你那小样,好事能轮到你?”汪锦媚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也这么想。”双晴叹气,人生中种种好事,几曾有过她的份。
迟疑了一下,她轻声道:
“锦媚。”
“有话就说。”
“前几天我爸问我对他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他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们明年才毕业,他不会现在就想把公司交给你吧?”
双晴嘴角一扯:“你觉得可能吗?”
汪锦媚在那头想了想,说:
“是不太可能,你爸身边那只母老虎一直虎视眈眈,小太子又刚刚出世。”
双晴不说话,顾天成在商界浸淫二十多年,像他这种成功人士早养成习惯,断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或是做些完全没有目的性的事情上。直觉告诉她,父亲十有八九是在试探,纵然他已经极其谨慎,她却不算太过愚钝。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装,收拾完毕,看看时间又觉还早,索性倚在床前,取过枕边的书随意看完,之后才拎起背包走出校门,扬手叫了辆计程车。
双晴依足吩咐,不早不晚到了朱翡真的住处,踏正钟点摁铃。
前几日还坐在父亲家的沙发上,此刻已然转战至母亲家楼下。
这就是她过往多年的人生,直如走马观花。
门开处,朱翡真拿着无绳电话,嘴角带笑,低声细语和人聊着什么,她朝站在门外不动的女儿招招手,随即转身进了卧室,将房门轻轻虚掩。
双晴立在原地片刻,认命地进屋换鞋,懒得再像以往那样自己招呼自己,她连水也不倒,直接窝进客厅沙发,拿起报纸随意翻阅。
入目所见,仍是与房地产相关的资讯,其中有则公告,说原定于十一月开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因故推迟,具体日期有待另行通知。
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成立后,政府曾迅速出台好几项因应措施。
把这则消息与之联系起来,个中含义耐人寻味。
好比一方公之于众:我要这么玩。
另一方当即禁止:不准你这么玩。
于是前者找了个机会:那就拉倒,大家都别玩。
双晴搁下报纸,看了眼充满艺术摆设的客厅,受报道影响,她忍不住心算,这房子少说一百六十平方米,地段均价每平方米三万五千,房屋的总价怎么也得超过五百六十万元,就算是月入过万的白领,也要不吃不喝攒上四十多年,才能买得起。
这还没把未来房价增速和通货膨胀算进去,所以说买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从此不再是人,时下有个专称,叫房奴。
她低头看表,半小时过去了,主卧房门仍然虚掩一线,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她揽过旁边孤单的抱枕,抱在胸前,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在长辈家做客的错觉。
或者应该说,在这所房子里,她不是主人,也从未被母亲当成客人。
百无聊赖的眸光扫到左侧,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摆着七个造型特别的水晶杯子,宽口窄底,与常见的玻璃杯相似,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杯子的截水位不同,有的离杯口几厘米,有的离杯底几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错落有致,完美一体。
她有些好奇,想拿清水把每个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双象牙筷子出来敲一敲,看看这七个水晶杯是不是真的按“DoReMiFaSolLaSi”的标准音色制造。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从窝着的沙发里起身,就看见卧室的门打开了。
朱翡真搁下刚挂掉的无绳电话,含蓄地敛了敛脸上若有若无的微愉表情。
双晴见状,往前倾出的身子缩了回去,静静地不再动作。
“是不是想喝水?”朱翡真关切地问,身为著名时尚杂志主编,无论何时何地,她的仪容都无可挑剔,此刻亦然,衣着庄重得体,眉目风韵依旧,身段绰约如故,秀丽容颜仿若只是三十出头,给女儿倒好水后,她问道,“你最近很忙吗?”
“没有。”双晴平声静气。
“那怎么大半个月都不来看妈妈?”口气十足嗔责。
双晴抬起头,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不是朱女士自己一直没时间吗?
朱翡真脸上除了堪称完美的关怀和责备,没有丝毫别的神色。
短暂的凝视,双晴笑笑垂下眼睫,既然认为是她的错,那就是吧。
“我以后知道了。”语气已变得有些淡。
朱翡真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却好像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隐约不适,索性站起来,将无绳电话摆回底座。双晴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米,还是五米?何必这样刻意逃离。
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压抑,无话可说。
她收回目光,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的食管滑下,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她轻扯嘴角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面对从小离开她的母亲,内心始终无法萌生亲切感。
然而挂名母亲,实实在在就是她最浓的血亲,骨肉相连,要摆脱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心头那种盼而不得的失望,日积月累,不是一般疲惫。
朱翡真从厨房端出一盘芒果,说:
“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昨天特地去买的。”
双晴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一下子偏过脸去,神色和姿态俱现疏冷。
她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不是随便被谁扔到角落里积灰蒙尘一年半载,再拿出来拍拍灰尘,笑嘻嘻地哄两句,她就会兴高采烈感恩戴德,彻底不计前嫌。
让人痛恨的是,她到底已经长大,这个年纪似乎没了任性的资格。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以此掩饰内心情绪,双肘撑在膝头,静止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落到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近距离同坐,这才慢吞吞地拣起一枚芒果。
朱翡真有些无奈,看着她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专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拒于千里之外,薄抿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敷衍一下母亲好意的说辞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长大,越敏感尖锐,朱翡真逐渐招架不住。
不无勉强地笑笑,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双晴淡淡地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过一会就来接她。
朱翡真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下周有没有空?”
“什么事?”
“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一抬,眸光再度落在茶几的水晶杯上,朱翡真虽有品味,但远远未臻于讲究如斯,她轻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轻描淡写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任凭话题凌空搁置,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随口扯了个别的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喃了声,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似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眼底滑过一抹悯惜,冷淡的神情缓和些许,把剥好的芒果递给母亲。
朱翡真回神,接过芒果放回碟子里,见女儿静默无语,又开始剥第二枚,她面容换上正经之色,说道:
“你明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双晴心念一触,怎么最近都开始关心她的人生了?
“还没想好。”她回答。
朱翡真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交握双手,试探着道:
“你爸爸前几天和我商量来着,我和他说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就不适合你。”
连身边亲人都能动辄拒之千里,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疏离断绝了长袖善舞的可能性,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
双晴的长睫轻轻一颤,垂得更低:“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说话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朱翡真几乎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
如果想去国外生活,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现在时过境迁,无谓重提。
她的人生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不用像别人那么努力,维州这个承载了她过往岁月的华锦之城,从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年起,对她而言就已经形同异乡,她无须出国,也能感受到无归无依的孤独苦涩,又何必郑重其事,非要漂洋过海去领略一番。
朱翡真看着女儿,有些难以启齿,神色添了点谨慎。
“不想就算了,你不缺钱,也没必要看人脸色做事,赚得少不说,关键是辛苦。”
“是啊,听说经常要加班,还不稳定,老板说炒就炒。”她从善如流。
“不过年纪轻轻,也不能不做事。”
“嗯,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铁甲也会变废人。”
看来女儿也不是不懂事,朱翡真放宽了心,说话脱口而出。
“我和你爸的意思,机关里的工作更适合你,你觉得怎么样?”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霎时停顿,明明这一刻水杯离她很远,没沾上半点水星,却没来由觉得心脏在僵冷中一点点收紧,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她的怀疑终于被印证,果然,本能的排斥没有错,温柔的背面,总窝藏着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