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萱而言,见不见一个陌生人实在无关紧要。她最好奇的还是她从未听过的姐姐。因不敢拿着这些话去烦孙氏,只得小心翼翼问洪赋道:“爹,咱们二叔父和姐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您给说说呗?”
洪赋闻言,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于是将洪萱兄妹招到一起,沉默半日,开口说道:“若说咱们家的背景,且要往前说道说道先先帝仁宗时候的事儿。天寿三年,北方外族侵犯我大雍边境,仁宗皇帝御驾亲征,途中却遭了蛮夷大军的暗算,兵败被俘。消息传回京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令朝中文武手足无措。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最终百官商议过后,推仁宗同母弟弟李贤继承皇位,也就是先帝继宗。且立仁宗唯一的子嗣李琛,也就是当今为太子。彼时为父还是翰林院的一名侍讲,也是当朝理国公府的长房嫡子。而你的外公,则是仁宗皇帝的老师,当朝帝师孙文。你的姨母,就是仁宗皇帝的皇后。及至继宗登基之后,以皇嫂之身被封为懿安皇后。及至当今登基,则被封为昭贤太后。”
一句话未完,洪萱兄妹两个已然瞠目结舌,宛若雷劈。

第三章

洪赋一席话让洪萱不得不感叹一声人生如戏。可自家背景若真如此显赫,爹娘两人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就被流放到江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并且一下子就将自家身世瞒了十多年呢?
看着洪萱满脸的不可思议,洪赋不觉长叹一声。再次娓娓道来的时候,言语间颇多了几分辛酸悲凉。
若说洪赋为何落到今日之境地,还要往前追溯到继宗刚刚登基之时。彼时仁宗已被北方蛮夷所虏,大雍君臣为了不让北方蛮夷以仁宗身份相要挟,造成奇货可居的为难境地,不得不推选了新皇继位。挑三拣四后,最终将目标定在仁宗同胞兄弟——齐王李贤的身上。
而齐王登基之前,也在文武百官面前百般表明自己是暂代兄职,为兄监国,且等到众臣子将仁宗接回大雍后,立刻退位让贤。并且听从仁宗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孙太后的提议,晋封了仁宗唯一的庶子,大皇子李琛为太子。如此深明大义的表象,也让满朝文武暂且放下心来。
然而继宗当时说的好听,等到真正登基过后,这一言九鼎,高高站上的权位让他再难割舍。因此等到帝师孙文上奏恳请继宗派兵攻打北方,接回太上皇的时候,继宗表面上认同孙文的提议,调遣兵马前往北方,暗中却指使奸佞小人联系北方蛮夷部落的可汗,唆使其诬陷孙文通敌卖国,谋逆犯上。并以重利诱惑北方可汗将被俘的仁宗虐杀,以壮北族声威。
重利之下,那鞑靼王庭的君臣果然意动。于是在北伐大军抵达前线,发觉仁宗已然被杀之后,前线又传来了帝师孙文卖国求荣的谣言。且更有一干哗众取宠的御史言官在大朝会上闻风而奏,以此为由弹劾孙文。
继宗听闻谣言,佯作大怒,为证孙文清白,在大朝会上直接同孙文说明要前往府中查证。孙文光风霁月,坦荡磊落,自然应允。岂料锦衣军入孙府查证过程中,竟然在孙文的书房中找到许多鞑靼重臣写给孙文的书信,其中明言若孙文肯成功劝得仁宗御驾亲征,带鞑靼大军俘获仁宗后,必有重谢云云。
证据确凿之下,继宗龙颜大怒,不由分说将孙文押入诏狱严加审问。多日之后,锦衣军报孙文不明不白死在诏狱。继宗也不曾多做追究,反而轻信了奸佞所言,只说孙文师畏罪自尽。
孙文死后,奸佞本想以“谋逆”之罪诛连孙氏九族。接连上奏恳请继宗下旨抄家灭族等等。然而风风雨雨折腾许久,继宗却在大朝会上表明态度,说是念及孙文乃是三朝元老,先皇帝师,且女儿又是仁宗的皇后,于国有功,遂法网之外广开人情,并没有诛其九族,只是将孙文一族流放珠崖,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继宗的态度看似为此事下了定论,不虞再做追究。然而洪赋作为孙文的关门弟子,深知老师秉性,从来都是耿直忠心,一心为国。何况孙文本是当朝帝师,其女又是皇后,位高权重,家世显赫,又岂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
再说锦衣军在孙府搜到敌军来信一事,本就存在诸多蹊跷。比如指证孙文通敌的乃是继宗潜邸时的旧臣,在朝中弹劾孙文的御史言官也大都和孙文早有嫌隙。
因此除洪赋之外,朝中也有不少与孙文相交甚好,或者清白耿直的大臣上奏为孙文辩白,恳请圣上明察。
然而继宗的反应更是激烈,将所有陈情折子一概留中不说,最后还听信奸佞小人污蔑其中几位言辞最为激烈的老臣之言,认为他们乃是孙文的同党,追究其等助纣为虐之罪。且那佞臣上奏恳请陛下派锦衣军查抄各府的时候,果然也搜到了其与北方各族往来的信函。
如此“铁证如山”之下,继宗接连诛杀了不少老臣,流放了不少家眷。一时间京中血雨腥风,人心飘摇。几乎每天都有大臣及其家眷被压倒刑场诛杀。此例一开,所有上奏陈情为孙文辩解的大臣霎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
继宗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巩固了帝位。继而提拔的全都是自己潜邸时的心腹之臣。那污蔑孙文的奸佞有继宗撑腰,也开始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
洪赋作为孙文的亲传弟子,又在陈情一事上起到了重要作用,被继宗以同党罪论处。只是首恶已在牢中伏诛,因继宗刚刚登基,念及皇恩浩荡,普天同庆之喜,并没有广造杀孽,只是废除了洪赋理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将其流放三千里,贬黜至江州。消息传到理国公府的时候,老国公洪辉闻此噩耗,气的口吐鲜血,一病不起。自此缠绵病榻多年,最终郁郁而终。而理国公的位子,也被洪赋的继母弟弟洪贯所继承。
一代天之骄子,最终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当真叫人不忍听闻。
然则洪赋一家的悲剧才刚刚开始。且说洪赋被判流放之时,洪赋已有两子一女。长女洪芫,已有十岁。洪赋发妻孙氏想着此去江州,前途渺渺,不忍女儿耽误了一生。遂一力主张将女儿留在京都。且因洪芫罪臣之女的尴尬身份,孙氏生怕洪芫及笄之后造人嫌弃,遂忍痛将女儿送入宫中,送到姐姐懿安皇后的身边。想洪芫从小长在懿安皇后身边,受皇后教导长大,将来议亲之时,总比只有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要好。
孙氏夫妇明知此举是为了女儿的前程。只是骨肉分离之痛,究竟挖心刺骨,孙氏本一天真烂漫的柔弱女子,从小顺风顺水千娇百宠的养大,骤然逢此家破人亡之变,一时抑郁难解,身子骨便不大好了。
且等到流放路上,年不过六岁的长子洪菖忍受不了长路奔波,只因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没了性命后,更是有如重锤,一病不起。要不是念及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幼子要照看,恐怕孙氏就这么去了也未可知。
好不容易长途跋涉的到了江州城,边塞与京都大不同的苦寒气候,以及每年时不时有鞑靼进犯的安危不定也叫洪赋夫妇叫苦连天。两人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公府继承人,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府小姐,从小都是没吃过苦的人。如今骤然落入泥沼,尝遍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若不是有从小照料洪赋的奶母李嬷嬷及其男人韩忠跟了过来,恐怕两人这日子更要艰难一些。
洪萱听着父母口中的苦逼人生,心下也跟着唏嘘不已。所以说做人要有识人之明啊,要不然扶持了继宗这么一个白眼狼儿,别说自家性命,连带着父母兄弟都性命难保啊!
想到这里,洪萱不觉又开口问道:“那我留在京中的姐姐,又怎么成了新皇的贵妃呢?”
洪赋看了洪萱一眼,十多年没与京中联系,其实这些后宫之事洪赋原也不太知道。还是今儿听了洪葵与他说道,他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原来洪芫自入宫后,便留在懿安皇后的身旁服侍。因洪芫本是懿安皇后孙氏的外甥女儿,兼家学渊源,自幼琴棋书画皆同,且秉性娴静,冰雪聪明,颇得懿安皇后任。
而继宗坐稳皇位,把持了天下大权之后,颇看仁宗唯一的子嗣,也就是太子李琛不顺眼,宫中太监婢女度其圣意,经常为难小太子。乃至克扣太子的衣食用毒更为寻常事。最后竟发展到引诱小太子去水边玩耍,失足落水之事。好在小太子的生母周贵人因骨肉天性,纵使明知继宗不喜,也经常偷偷派遣宫人去探望小太子,这才及时将小太子救了起来。
时年太子不过三四岁,正是天真孩童什么都不懂,却经历种种险象环生。那周贵人原就是个身份卑微的宫俾,因被仁宗宠幸了一回,侥幸怀有龙嗣。至平安诞下皇子之后,才晋封为贵人。如此身份,及至继宗登基,在宫中只不过是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只得抱着儿子去找懿安皇后哭诉。懿安皇后亦担忧太子不能安然成长,遂将洪芫送到东宫照看太子。如此有机敏的洪芫在旁照顾,宫中太监宫俾看在懿安皇后的面子上,总不敢行事太过。
其后三四年,实在无法忍耐的继宗还是寻了个不是将太子之位罢黜,封李琛为顺王,迁出宫外。洪芫也跟着顺王出了宫去。彼时洪芫乃是东宫中唯一跟了李琛出来的人。在宫外顺王府时,因继宗平日里派锦衣军重兵看守,顺王主仆轻易不得出宫。又有那一等捧高踩低的阿谀小人,明知继宗不喜顺王,遂经常克扣顺王的俸禄供给。洪芫为了保证顺王衣食不缺,几经辗转禀明太后,亲自稼轩,供养顺王。这主仆两人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十来年。直到去岁继宗驾崩,太子李珍继位。登基大典之时却遭天火焚身而亡。
懿安皇后这才站出来说明李珍之死乃是当日继宗在告祭祖宗天地之时,答应了身死之后立仁宗之子为帝。如今食言而肥,且是遭了天谴。并联合朝中蹑服多年的仁宗老臣,以及那一等贪图从龙之功的权臣,拥立仁宗唯一的子嗣李琛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晋封嫡母懿安皇后为昭贤太后,仍居寿康宫。时人又称东宫太后。封生母周贵人为周太后,赐居寿宁宫。时人又称西宫太后。并晋封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日久生情的大宫女儿洪芫为贵妃——
原本新帝是想晋封洪芫为后的,只可惜朝中许多食古不化或者说是别有用意的老臣,以及新帝生母周太后均以洪芫大了新帝十岁为由,强烈反对新帝的旨意。新帝无法,最终只得妥协,迎娶了朝中一位世家女为皇后,并封患难与共的洪芫为贵妃。
说到这里,洪赋再次长叹一声,看着已经呜咽的不能自抑的孙氏,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完好的书信,递与孙氏道:“得知葵儿接了圣上的旨意,来江州接咱们一家回京。贵妃娘娘特地写了一封家书,派心腹丫鬟从宫中传出来交给葵儿,让他交与你我。并特特嘱咐他告知你我女儿的境况。只说女儿在宫中,如今一切安好。只等着咱们进京一家团圆。又嘱咐你万万不得伤心费神,如若因此有了什么缘故,反而是她的不孝了。”
此言一出,孙氏更是放声大哭。

第四章

洪萱对于洪赋口中的朝堂风波并没有什么准确的概念,不过想想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血雨腥风,还有自家远离权利中心却依然保持了十来年的隐忍低调,以及一朝天子一朝臣后,立刻鸡犬升天,调回京都的恩旨,就能明白所谓朝堂党争,帝王换权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波澜。
那些多年前就消逝了的无数生命,那几代人为之努力却在朝夕瓦解的权贵熏天,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前赴后继,飞蛾扑火般的争权夺利,明明白白昭示着所谓真理——手中无权,性命危然,手中有权,鸡犬升天。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州县城,穿越之后,年仅十二岁的洪萱在还没有踏入京城这个圈子之前,在父母的口述中,第一次领略到了古人的争权夺势并非那么简单。不是后世所谓的办公室斗争,哪怕失败了也留有退路,就算辞职离开也能另去他处东山再起的悠然。而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了,恨不得全家都要跟着丧命的如履薄冰。
这是一场高空中走钢丝的危险举动,偶有倏忽,都会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所谓成王败寇,永远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四字成语。
然而这个时候,略微有些警觉的洪萱还没有对未来表现出太多的担心。大概是前一世宫斗题材的电视剧小说看多了,洪萱只把父亲的话当做另一个精彩的故事,何况此事年代久远,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她并没有意识到,从京中圣旨抵达江州城的第一天,从她开始准备踏上京都的第一天,不论主观意愿还是环境所迫,她终究要被撤入这个权利的漩涡。哪怕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可是她这个旁观者却牵连甚广,至少,新帝身边最看重的几个人中,洪萱的亲戚就占了两个。
所谓外戚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在洪萱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落在了她跟她的家人头上。而在不久的未来,洪萱会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光环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是多么深厚。
可惜此时此刻的洪萱,并没有所谓穿越女主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她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遥远的京城之中,那个被无数戏文话本描绘的象征着女人最巅峰的权力场的皇帝后宫中,那个一举成名天下知,被无数闺阁女子所羡慕嫉妒的洪贵妃的身上。
作为一个十岁入宫,以一介罪官宫俾的身份混到贵妃的位子,又得到了新帝的独宠与信任的女人,在洪萱的眼中,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姐的前半生简直就是最标准的小言女主的节奏。
而在父亲三言两语的描绘以及长姐那封情真意切却只报喜不报忧的家书中,洪萱也暗搓搓的脑补了至少百万字的宫斗长文。虽然目前的洪萱所知甚少,但从目前透漏出的局势来看,自己这个姐姐的贵妃之位得来的绝不轻松,所谓患难与共,相依为命,也永远都不是上嘴皮子搭下嘴皮子那样简单。在举步维艰,满目敌对的环境中,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带着一个年仅三岁的小娃娃有惊无险的渡过了生命中最危险的时光,然后日久生情上演了一出真爱大戏,如此桥段是上辈子的洪萱最爱看的狗血爽文。
跟远在京城的洪贵妃相比,真正穿越而来的洪萱无形中成了真.废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洪萱清楚的知道以自己的情商和智商,哪怕是穿越而来,若被扔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别说护着旁人周全,恐怕也只是被人算计致死的命。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其实两者缺一不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成为洪贵妃,也不是任何一个宫俾在相处十年之后能成为皇帝的真爱。至少对洪萱而言,她虽然向往着荣华富贵,却对这种繁华陷阱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她明白自己的斤两,就连在办公室的工作中都能被人算计到吃哑巴亏的废渣,若是真的到了那种不吃人就被人吃的境地,恐怕也是平添了肥料的主儿。
隐隐的,洪萱对素未谋面的长姐起了三分敬仰。因而在劝哄孙氏不要太过悲伤的过程中,洪萱的口沫着重落在洪贵妃非人的战斗力上,以举例,说明,类比等等方式表达了自己对长姐的敬仰,并且再三陈述了自己对洪家所有人终于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马上就要合家团圆的美好憧憬。甚至发散思维引得孙氏思考长姐什么时候能怀孕生子,又该如何引导下一代的教育问题等等等等。
最后孙氏在洪萱喋喋不休的画大饼中消散了所有的悲伤情绪,开始积极的畅想起美好的未来。
守在旁边默默不语的洪氏父子眼含赞赏的看了眼口干舌燥的洪萱,大哥洪茅很有眼色的递了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水给洪萱,心中为妹妹的口才默默的点了一个赞——
所谓点赞,也是洪茅从妹妹口中学来的词语。相处多年下来,洪茅发现虽然自家妹妹时不时的抽点小风,嘴里总是不伦不类的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然而仔细了解了词语本身所蕴含的意义之后,洪茅发现,这些词语当真是描绘当时情景最契合生动不过的词汇了。
因而就算多年来洪萱一直在学业上表现出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消极怠工,甚至汲汲于歪解圣人言行的恶趣味,洪茅也一直认为自己的妹妹是冰雪聪明,伶俐剔透的。何况女子最重德容言功,那些个诗词文章妹妹就算不喜也无妨。至于洪萱本人在德容言功方面的更加不屑一顾,洪茅只是表达了有选择性的无视——
反正江州临近北方外族之地,城中风气本就更加崇尚武功彪悍,多少女子练习骑马射箭,甚至同男人一样混于市井当中讨生活的也是比比皆是,因此洪茅从不觉得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妥。直到如今接了京中旨意,得知自己一家不日将启程赴京,从此跟那些话本上所言的权贵世家之流打交道,洪茅才觉得隐隐有些头疼。
至少从白日跟二叔家的堂兄一席交谈下来,洪茅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这种见面三分笑,说话留一半的交流方式。不论骨血中的关系如何亲昵,在交流谈话的时候永远都隐隐存在着一丝冷漠隔阂,哪怕这种隔阂是洪葵所极力弥补的,但习惯了江州城直来直往的风气的洪茅还是在第一时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代沟——在洪茅看来,兴许这就是平头百姓跟侯门大户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用句洪萱最爱说的话讲,这是周围环境与教育经历不同所决定的。不论是想要融入进去还是想要改变,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都不会少。
用句洪萱最爱说的话讲,他愿意接受周围环境的不同,也会努力适应这种节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为此改变自己甚至委屈自己。
想到这句话是前几年洪萱在孙氏被奶母劝说,逼迫着她缠足时所爆发的侃侃而谈,洪茅不觉露出会心一笑。
而一想到洪葵堂兄口中的那些每天只顾着锦罗绸缎,胭脂水粉的姐姐妹妹们,洪茅更替自己妹妹可怜——因为他不觉得从来都不会擦脂抹粉的妹妹,会喜欢这种交流方式。
还不如让她圈在书房内静静默写几篇大字来的实在。
想到此处,洪茅在心中暗搓搓的进行了一番怜惜与幸灾乐祸,眼看着天色渐晚,厨房传饭,这才收了心思,一同去外间吃饭。
江州乃苦寒边塞之地,若论饮食,自然比不得京中精细。何况以洪家现在的家境,也没有条件去支撑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好在洪茅三人今儿外出打猎弄了一只狍子回来,再加上家中尽有的一些土特产,也算烧了一席别有风味的江州菜馔。不论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在表面看来,堂兄洪葵都是一脸欣然赞不绝口的。只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洪葵碰上了吃饭就爱聊天,并以吃饭聊天当做促进家中情感的洪萱一家,略有尴尬。
洪葵实在不理解这种刚刚咽下了嘴里的饭就跟人说话的行为,在他看来这是粗鄙的,就连家中下人都不会这么没有礼仪的行径。然而让他看着洪萱一家聊天,自己在一旁默默吃饭,洪葵又觉得自己做不到。何况他在家里是食不言寝不语,在外头跟国子监的好友吃酒时,却也是说话的。只是这种习惯放在家中…洪葵暗暗挑了挑眉,对于伯父一家的相处方式感到十分惊奇。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父亲口中素有“京中美风仪”之称的大伯父,清楚的记得在父亲口中,是如何推崇这位伯父的风姿文才,每每谈及伯父必然要说“人如玉竹,温慕风雅”,只是为人性子愚忠,不合时宜,方才遭了劫难。然而看着眼前一边吃饭,一边很自然的为妻子儿女添菜劝饭啰啰嗦嗦的大伯父,实在无法想象父亲口中屡屡提及的哪怕一丝丝冠盖京华的风仪尔雅,闹不明白究竟是传言有误还是如何,想了半天,终究也只能把缘由推到人事已非,伯父“自甘堕落”的头上。
然则纵然心中对伯父一家子的饮食习惯暗暗腹诽,但打从心眼儿里头,洪葵还是对伯父一家清晰可见的亲密无间所吸引的。生长在大家族的好处显而易见,是可以得到更多的资源,更广泛的培养,然而坏处依然是显而易见。至少洪葵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他三岁启蒙,五岁进学,每日都被诗词文章,经史典籍,君子六艺乃至世家礼仪塞得满满登登的。每日给父母请安,口中也只是唤着老爷太太,全无半点儿亲昵随意。因此看到了大伯父一家人的相处方式,洪葵要说不羡慕,那时不可能的。
纵然洪葵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甚至已经娶妻生子,但这种毫无隔阂的亲情,还是让他倍感羡慕。
生平头一次,洪葵觉得有一个大伯父和大伯母,多两个小堂弟小堂妹没什么不好。哪怕这个大伯一家会让他们国公府,会让他们大房的处境略感尴尬。洪葵还是觉得,对于大伯父一家人的进京,他心中是认可的。
而这种认可与多日前在父亲书房中赤裸裸的权衡利弊并没有关系。洪葵心想。

第五章

虽然新皇在圣旨上说要接洪赋一家即刻进京,但事情真正实施起来,却远没有那么简单。总要考虑一下人情世故。
洪家一家在江州县城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到如今虽不说根深蒂固,但朋交旧友门生弟子却也遍布城中。如今洪家得了富贵,眼看着就要青云直上,这些个朋交旧友门生弟子不论是念及旧情还是思量着将来,自然都要登门庆贺一番。而洪家自然也要相互拜别一番,方才叫礼数周全。
于是接下来的这几天,洪赋按照亲疏远近,官职身份不同,或一一登门拜别,或下请帖广邀众人,在自家接连请了三天的客。洪家小小的宅院内一时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洪赋领着洪葵洪茅两位男丁在前院儿接待宾客,孙氏领着洪萱在后院儿接待堂客。此后前来的客人逐渐增多,三四十个女客都挤在内堂闲聊也觉得有些动弹不开,最后没了法子,孙氏只得叫洪萱带着各家的女孩子去房内玩耍,如此大人小孩儿分了两拨,才算将将施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