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宽敞的宅院,给了三毛足够玩耍空间。那时候,比三毛大的哥哥,姐姐都要上学。陪她的,则是一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兰瑛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妇人,陈家看门的老仆人与她相识,故收留了她。同时,还收留了她的小孩,叫马蹄子。
但三毛很不喜欢马蹄子,他不仅爱哭,还长了个瘌痢头,看上去又脏又丑。每次趁兰瑛走开之际,三毛就独自逃开,丢下一堆玩具给马蹄子,免得他随在身边,令人烦心。幼小的三毛,亦不肯勉强、为难自己,她需要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放纵。
这座宅院,最吸引三毛的地方,就是二楼那间图书室。而这间书舍,引领三毛走进了文字的世界,让她感受到,文字的辽阔与奇妙。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只是一个瞬间;人和物的缘分,却可以维系一辈子。三毛和文字,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令她一生如醉如痴。
这个执著的女子,把一生托付给了远行和文字。连同青春,连同爱情,都埋葬在那些无声的岁月里。但她无悔。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的爱。她爱上流浪,是因为她的心,渴望真正的停留。尽管,世间每一个角落,都只是驿站。她痴迷文字,是因为在字里,可以抓住许多柔软的片段,看见真实的自我。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三毛,年仅三岁。一个三岁孩童,不去和同伴玩捉迷藏,不去院子里荡秋千,偏生喜爱钻进书馆里,和那些不相识的文字,做了朋友。三毛,就是这样一个小另类。每天,她临着图书室的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和清风一起识字。
其实,三毛是先看书,后认字的。小小的她,每次走到图书室,就找寻一些图画书。在这里,三毛初次接触了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尽管她不知道文字背后有那么深刻的寄寓,但她从图画中,可以读懂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也学会了,和书里的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啼。
那时候,三毛不过是浩瀚书海里的一粒浪花,微不足道。但她却沉迷在这条叫做文字的河流里,不能自持。从尚不知人事的童年,到多梦多愁的少年,直至饱经沧桑的中年,她再也没能走出来。其间,看过多少风景,尝过多少世味,又历尽多少浮沉,只有她自己懂得。
三毛把最稚嫩,也最纯真的光阴,交给了南京鼓楼的宅院。长大以后,她曾跟父亲谈起那段读书历程。陈嗣庆不相信三毛有如此过人的记忆,毕竟那时她还太小,所识的字,也是屈指可数。可三毛却坚持她的记忆,关于《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木偶奇遇记》和《爱丽丝漫游仙境》等许多童话故事,她都是在来台湾之前读过的。
所谓天才,当是如此。造物者,总是给那些聪颖之人,赋予超凡的灵性。但也因了他们的慧心,结下许多无由的愁烦与莫名的疼痛。他们的人生,在冥冥之中,被某种力量所左右。而这些人,时常会有超出凡人的心灵感应。他们有时候像预言家,不经意的话语,道出了生活的哲理,情感的妙谛。一些看似简单的文字,浅显的表达,却足以明心见性。
三毛恰是这样的女子,过早地聪慧,过早地成熟,也过早地清醒。但伴随她的,更多的是,那些让人难以意料的想法和选择。在世人心里,三毛仿佛只有一个模样,披着长发,背着行囊,在沙漠中踽踽独行。带着一丝野性,一点粗粝,一份感伤。她似乎,又变幻万千,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世界,也没有谁知道,下一站她又将去哪里。
三毛以后的人生,似乎与南京这座城,再无瓜葛。她的身上,永远都弥漫着尘埃的气息,没有水的柔情,没有脂粉的香味。但她在这里真实地存在过,饮过秦淮河水,拾拣过旧梦前生。这段金陵往事,淡淡地萦绕了她梦里的情怀,梦外的期待。
偶然想起三毛的一篇文章,叫《拾荒梦》。她说自己,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从三岁的时候,开始了她的拾荒生涯,并且这“拾荒”陪伴了她一生的旅程,不曾离弃。许多被人遗落的旧物,都是世人丢失的梦。有的被人拾起,暗自珍藏。有些抛散天涯,不知下落。
三毛说,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的确,这世间看似荒芜空旷的角落,其实蕴藏了更多大自然馈赠的礼物。那些被掩埋的历史文明,传说故事,往往隐匿在渺若微尘的物件中。只是在繁华中穿行的你我,忽略了太多。
三毛还说,等有一天她老了,要写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将这一生,从童年到老年所捡的东西,都写上去。这就是三毛,一个执著的女子,锲而不舍地流浪,乐此不疲地拾荒。
童年的三毛,知道金陵不会是她的归宿。只是不曾想到,走得那么急。还来不及赏悦金陵古都的余韵,就匆匆道别。她的梦,从来,都在远方。
你看,秦淮河畔的画舫上,总是有人在忙碌地打捞。这座六朝金粉之都,曾几何时,已经更换当年的模样。不知道,那些人,还能打捞到些什么,是红粉佳人遗落的金簪银钗,还是风流才子丢失的玉佩折扇。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段,永远也打捞不回的光阴,垂钓不回的年华。

第四章 结缘文字

秋色阑珊的午后,焚香、听曲、喝茶、读书。这样闲逸的日子,对许多人来说,仿佛是一种奢侈。时光匆流,山河更改,有时候,静坐比忙碌,要收获更多。生命如同一盏茶的过程,这盏茶,可以喝一个时辰,可以饮一天,一月,一年,也可以品一生。
世上的人,各有其喜爱,有人爱草木,有人爱玉石,有人爱山水,也有人爱书卷。总感觉,每个人前世都有一种结缘的旧物。所以今生令你痴迷的东西,必定是前世和你有一段,不了情。
我们只知道,三毛背着行囊浪迹天涯的情景,而遗忘了她,在无数个清凉月夜,孤影伏案的模样。如果说远行是三毛耗尽一生也要圆的梦,而文字与她,定然是缘系三生。其间的妙处与韵味,唯有真正品过的人,方可深知。
三毛对从南京迁徙到台湾的事,印象不深。只记得有一天,她和姐姐在南京家中嬉闹,父亲从外面回来,给了她们一大叠的金元券玩。那时通货膨胀,金钱贬值,钱币失去了它往日无可取代的魅力。正当两个孩子玩得高兴时,家中老仆流泪说,就要逃难到台湾去了。
那个年代,真正的和平与安稳,仿佛遥不可及。抗日结束,内战炮火又掀起。滔滔长江水,无法洗净尘土飞扬的天空。在战争面前,人的力量永远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渺小。当你无力制止它的发生,只好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生存。草木山石尚有迁徙之时,人自当学会随遇而安。
从重庆到南京,再经上海,远渡台湾。三毛的童年,是那个时代之人的缩影。尽管多次迁徙,颠沛流离,她却是幸运的。她与张乐平笔下那个流浪孩子,实乃天渊之别。三毛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虽算不上富庶,却温饱有余。所以她的流浪,是精神上的流浪,是对梦想的追求。
六岁的三毛,刚来到台湾,就被母亲送进台北国民小学读书。这对于喜爱读书的三毛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然而,当她真正捧读国文课本时,才发觉课文里的内容太过浅显。这个原本就聪慧的女孩,加之有了在南京鼓楼的那段读书基础,她自是比寻常孩子阅读能力强,悟性要高。
敏感孤僻、早熟叛逆的三毛,不能满足于老师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她开始有了大量的课外阅读,并视读书为那段生活的主题。除了家里订阅的杂志,三毛还翻读父亲和堂兄的书橱。在这里,她邂逅了鲁迅、巴金、茅盾、老舍、郁达夫、冰心等名人。无数次捧读他们的作品,优美的文辞、真挚的情感、丰富的故事,令她感动不已。
当三毛把家里的藏书翻遍后,便想方设法去邻近的租书店里阅读。她把母亲给的所有零用钱,都花在租书上,连同她嫩绿的光阴,也付诸给了文字。她失去了许多小女孩,原该有的快乐与单纯,收获了忧愁和成熟。人生得失并存,你拥有了清风,就要交还明月。时光不会逆转,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三毛,一叶小小孤舟,放逐江海,任自沉浮。那堆积如山的作品,无论是读得懂的,还是一知半解的,她都甘之如饴。如《简爱》、《呼啸山庄》、《飘》等深奥的西方名著,她亦不错过。很难想象,对许多人来说,那些枯涩难懂的文字,于一个小女孩却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而她的执著,与将来山水迢遥的行走和年深月久的写作,有着莫大的因果。
这种情怀,背负了,就是一生。当我们还在原地为她叹息时,她已经走得很远。没有人提醒她,爱上了文字,就如同爱上了孤独与冷落。纵是告诫,也更改不了她的初衷。人和人,当真是不同,有人愿和文字,相伴结缘,至死不弃,有人只愿做个凡人,粗茶淡饭,安度流年。
在三毛大量阅读期间,还有一段关于爱情的小插曲。这一年,三毛读国小四年级,为欢送学校六年级的毕业生,她参加排演了一幕《牛伯伯打游击》的话剧。三毛扮演匪兵乙,有一个男生饰演匪兵甲,他们之间因为有了几次近距离的接触。情窦初开的三毛,对匪兵甲产生了一种神秘又朦胧的爱意。
后来,三毛回忆起匪兵甲,有这么一段印象:“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剃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这虽算不上是三毛的初恋,也不是真正意义的爱情,但却是一个十岁少女,最纯情的爱。看似风轻云淡的单恋,却在三毛的心底,若即若离地住了两年。直到小学毕业后,彼此各奔东西,失去音信,三毛才渐渐将他淡忘。
《红楼梦》,是三毛一生的灵物。在她五岁之时,已捧读红楼,之后的若干岁月,三毛对红楼可谓一往情深。《红楼梦》——这本容纳了人生百相的文学巨著,令无数文人墨客,甚至寻常布衣,魂牵梦绕,百转千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都有一段旧誓前盟。这种爱,不分贵贱,不论长幼,只是浓淡有致,深浅不一罢了。
三毛初次了悟红楼,则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课堂上,三毛把《红楼梦》藏于裙子下,悄悄地读。翻阅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她有文字记下说:“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方!’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不曾骂她,反而关切问她,是否有哪儿不舒服。她默默无语,对老师恍惚一笑,就是这一笑,刹那间,让她顿悟。她说,什么叫做境界,终于懂了。其实,三毛所说的境界,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悟由心生,那一刻,她读懂了天地苍茫,人之渺小;读懂了富贵功名,皆为浮云;读懂了沧海桑田,万物归尘。
这一年,三毛十一岁。但我们亦知道,这只是瞬间的了悟,三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一段漫长的红尘,等着她去穿越,这些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芸芸众生需要经历百难千劫,尚求个善果,佛祖只需拈花一笑,便已超脱。
一本《红楼梦》,让三毛认定,文字的美妙和韵味,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小学毕业前夕,她的课业已经加重,但三毛抑制不住对图书的喜爱。六年级时,她还费尽心思,偷看完一整部《射雕英雄传》。之后,三毛成了金庸迷,他的每部作品,她都不曾错过。关于金庸作品里的人物性格,三毛皆如数家珍。甚至还不时写几篇读书随笔,表达她内心的万千感慨。
那段时间,读《射雕英雄传》,她常常沉溺其中,几天都醒不过来。她期待自己可以走入书扉,与他们一同浪迹江湖,笑傲红尘。哪怕只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也当无悔。沉默孤僻的三毛,就这般将自己封锁在虚拟的书卷里,是喜是忧,该哭该笑,她自己都辨别不清。
其实,她只是一个误入书海的女孩,在别人的故事里,忘乎所以,不知所措。该说她什么,又能说她什么。如此长情,不是一种错,可她分明典当了如水佳年,再无力更改人生的路途。以飘零为归处,无论有一天是否山穷水尽,她始信总有转角处的相逢。
不必起誓,无需诺言,万物此消彼长,荣枯随缘。在书卷里耕耘春秋,如流云飞逝,无影无踪。庭前几度花开花落,童年,连同那段青涩无果的爱情,都成了戏文章节。
就这么,演完了一折,翻过去了一页。

第五章 学堂受辱

时光,因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岸。此岸是秋水寒烟,彼岸已是落红如雨。用一炉香的时间来回忆所有的过往,或许有些仓促,但足以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长到豆蔻华年。
往事,总是被人守候成至美的风景,因为走过,所以从容。而将来那些未知的际遇,不知携带了多少微风细雨,不曾邂逅,就已生出惆怅。我们总觉得,三毛是个决然坚定的女子,她内心辽阔,所以敢于行走在万里风沙之上。任凭尘屑四起,哀鸿遍野,她亦无半点退却。
岂不知,在此之前,她亦是一个单薄的女子,有过许多的怯懦和踌躇。每个梦,都曾经背负过枷锁,每段青春,都蕴含过苦涩。后来,三毛押上一切筹码,开始她的沙漠之旅,也是为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无论输赢,她都不会半途离开。这个看似苍茫荒凉的女子,内心竟也是那般柔情万种。
一切果报,皆有前因。三毛,就是一个谜,想要解开这个谜,自是要追溯她的前尘过往。十二岁三毛,以她的天资聪慧,考入了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她觉得,自己小学里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看课外书,如此成绩,真的纯属意外,许是上苍给了她特别的眷顾,她对此倒也欣然接受。
三毛初一的功课,已是差强人意,勉强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费心思在学业上。一有空余,就倾尽所有的零用钱,从租书店里,把一本本古今中外著作搬回家。先是中国古典的小说,《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后是旧俄小说《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等。
从薄到厚,由浅至深,三毛对文字的渴望,仿佛永远都无法填满。一直以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性,与文字相交。但我忽略了,那些春耕秋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这位惊世才女,在她文字背后,有着万千积累。
或许,每个作者对文字的理解不同,所以过程也不同。有些人,是去寻找灵感,而有些人,是灵感找他。我不知道,三毛属于哪一种。但她的才华,被许多人所认可,打动读者心肠的,更多的则是她的人生历程。
坐于文字的水岸,闲拥明月清风入怀。此时的三毛,还没有淡定心闲,诗书作梦的资格。初二那年,她因为沉迷于《孽海花》、《六祖坛经》、《人间词话》,第一次月考下来,四门功课不及格。尤其是数学,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竟成了三毛最大的心事。
在父母殷勤的劝告下,三毛算是勉强收了心,暂时放下课外书,追赶功课。凭着过人的记忆,三毛把各门功课,认真背下来。因为背熟了数学习题,她居然连续考了好几次满分。当她满怀喜悦,以为数学老师会对之刮目相看时,却不料,经受了生平第一次莫大的羞辱。
数学老师对三毛几次考试满分,生了疑心。为求真相,她对三毛进行了一次突发考试,就是命三毛十分钟之内做出来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卷子。高难度的题目,一道不解的三毛,直接吃了个鸭蛋。而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就是因为这个鸭蛋引起。
“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不仅如此,还让三毛这般模样,到操场绕场一圈。看完三毛记录的这段文字,一时间,没有丝毫想要褒贬这位老师之心,却为这个自尊骄傲的女孩,深深叹息。倘若这种惩罚,用在别的同学身上,或许,几天乃至一段时间也就淡忘了。但内向、叛逆的三毛,却再也不能从这段耻辱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忘不了老师对她责罚时那种难解的笑意,忘不了同学们嘲笑的眼神。
隐忍的三毛,将屈辱藏于心底,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父母,而是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可当她走进教室,看到桌椅,竟莫名地晕倒。从此,三毛患上了自闭症。这种症状,一日比一日严重。有时候,早上刚起床,想到要上学,就会瞬间晕过去,失去知觉。
她不愿道出这一切因由,又不肯再去教室上课。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学。那时三毛的心,已是浮尘野马,她对凡世,不敢再有依赖。她渴望飘零,害怕面对熟悉的人和事。可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除了家,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这是三毛说的话,让人心痛亦心酸。三毛逃学,没有选择去山水秀丽的景区,没有去车水马龙的闹市,而是选择了去公墓。因为她觉得,死人是温柔的,他们不会说话,和他们相处,三毛觉得安心。她恐惧伤害,也不需要关怀;她怕结识敌人,亦不需要朋友。
那段羞辱,已经成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三毛任何时候回忆,都会疼痛难当。往后的日子,三毛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捧着一本书,在墓地毫无顾忌地阅读,三毛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墓地,是她今生看过最冰冷,也最慈悲的地方。坟场寂静,只能听见风在私语,她仿佛可以看到,那些亡魂窥探关切的眼神。在这里,没有开始,没有结局;没有离散,也没有悲欢。她甚至想过,就在这里做一个守墓人,这一生,再无需启程,再不用假装快乐。
其实墓地只是给了三毛,一个暂时做梦的空间。这里,又何曾真正肯将她收留。三毛知道,唯有死,才真正可以与墓地永不分离。这个偏激固执的女孩,到后来,果真做过几次傻事。初次轻生,算是获救。但最后那次,她总算如愿以偿,和她所谓温柔的人,永远相处了。
三毛的逃离,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些散乱的片段。那时,经常独自躲在乡村的石桥下,听流水声,和花草为伴。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为了逃学,也不是为了躲避纷乱的世事,只是喜欢,那份不被人打扰的宁静。潺潺流水,可以将梦带去遥远的地方,偶尔打身边走过的云彩,亦是那么的神秘而温柔。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这些年,看淡了风景,尝倦了人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旧路。我所藏身的石桥,三毛所游荡的墓地,年年依旧在,只是谁又做了过客,谁又做了主?
逃学的日子,虽然轻松自在,却也担惊受怕。起先旷课两三天,三毛还会去上一天的课。到后来,她一失踪就是三五天,一个多星期。她把父母给的零花钱,攒起来买书,墓地一片寂静,唯她独醒。
几个月过去后,学校给三毛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她的逃课生涯,就这样无声地落幕了。她不肯再去上学,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心。她的自闭,让父母觉得于心不忍,只好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至此,三毛休学在家。
这一休,就是七年。这七年的光阴,对三毛来说,痛苦而漫长。尽管她有了自由,但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这把锁,不但没人可以开启,也因了时间的积累,锈迹斑斑。窗外的云,天边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只有她,像一片被季节遗失的叶子,迷惘中,找不到年代,记不住往来。
恍然间,人生成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茫然如她,不知该如何注解,如何释怀。

第二卷 为什么流浪远方
第六章 尘封心门

苏东坡曾写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多么美好的词句,只是有多少人,把珍贵的光阴,煮成一壶新茶,留给自己细细品尝。一池春水一城花,一缕微风一柳斜。红尘故事,演来演去,就那么几件耐人寻味。而世间风景,一花一叶,都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