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一愣。

云沉雅复又说:“今年初春,那客栈里新招来个叫汤归的小二,本事不错。他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亦做得不错。”

语罢,云沉雅笑嘻嘻地将芦花鸡将马背上一扔,一路溜着小跑,咯噔咯噔走了。

云尾巴狼近日来,小乐子无数,大乐子只有一桩,便是陪他的小棠妹相亲。

且说那一日,他连蒙带骗博取舒棠信任后,舒家小棠便老实巴交地数了铜板,买了个红桃子送他。桃子捏在手里,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待回到家,他径直将桃子递给丫鬟,削皮切块,喂给他的小獒犬。喂了一半,心底不畅,忽又将桃核从獒犬嘴里掏出来,扔给管家,让他埋去后院的犄角旮旯。

桃核埋了,不浇水,不施肥。云沉雅自此不闻不问,又过几日,他陪着舒家小棠去相亲,摇扇坐一旁,微微淡笑,时而言语,没过一炷香,舒棠那相亲对象便被云公子哥的风流倜傥打击走了。

后来舒棠接连又相三回亲。三人中有两人,相亲时,说话底气渐不足,咬文嚼字渐不清,最后无一例外,惨败退场。三人中另有一人,相亲时,先与舒家小棠说话,再与云尾巴狼搭讪,越搭越兴奋,越搭越忘我,末了离席,拉的是云沉雅的手,还问:“云公子,不知你是否有与你长得一般无二的亲妹妹?”

舒家小棠不知前几个公子,是被云尾巴狼的翩翩风度端方眉目打击走的。出了末尾一桩事后,她深感愧疚,以为云沉雅染上了自己的晦气,也招来小人。

云尾巴狼对这桩事的反应自是无比大度。他深刻反思自己在相亲的过程中,说话欠缺考虑,立场不够坚定,并发誓下一回相亲,他不仅不会再将气氛搞紧张搞低迷,并且一定安静坐于一旁不再随意搭讪,只当自己是个趋吉避凶的吉祥物,令舒家小棠顺利博得桃花。

这一日,上午刮大风,下午出太阳。

舒棠端坐于飞絮楼,听眼前老实汉子从买宅种地一直念到发家致富,心底深觉满意。老实汉子姓冯名勇,一脸憨笑,踏实务实。

两人侃侃而谈,好事将近,忽见楼梯口有人影而来,侧目一瞧,正是身着湖绿衫,手拎芦花鸡的云尾巴狼。云沉雅信步而来,言笑晏晏。待落座,冲舒棠与冯勇各一笑,招呼一声:“来晚了,小棠妹莫怪。”

舒棠不怪,与冯云二人作了介绍,又镇定自若地继续相亲。

不一会儿,楼里想起一阵鸡叫,云尾巴狼讪笑一声,将芦花鸡方在桌上,与冯勇道:“可否劳烦公子替云某看着,云某去去就来。”

冯勇应了。于是,一只鸡将相亲两人隔开,大眼瞪小眼,气氛霎时凉半截。

过了会儿,云尾巴狼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罐伤药,一条绷带,将鸡放于膝上,做出上药的模样。舒家小棠看了觉得好奇,凑过去问:“云官人养得鸡?”

云沉雅的神色认真无比,似是不闻。

舒棠吞了口唾沫,又伸出手去,在鸡毛上摸两把,又说:“云官人长得好看,养得鸡,也长得格外好看。”

那芦花鸡被舒家小棠一摸,顿时叫唤一声,爪子动两动便要伸嘴啄人。舒棠一骇,还未来得及抽手,便听得云尾巴狼唤了句“小心”,伸手帮她挡了一挡。

修长如玉的手背上被啄出一块青紫,舒棠看得触目惊心,愧疚之感顿生。

岂料云尾巴狼却是一副淡定样,从容不迫为鸡上完药,包扎毕,复才抬头对舒家小棠一笑:“这鸡是芦花鸡,品种珍贵得很。我今日来得路上,见它像是被箭射伤,可怜得紧,便捡了它来想要为它治一治,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他这一笑,如明月流晖,舒棠被这笑容一晃,不禁愣了。待回神来,云尾巴狼已然又凝眸于窗栏之外,以手支颌,扮演起他吉祥物的角色。

舒棠复又敛起心神来相亲,不想话说半句,她的眼神就往云沉雅手背上的青紫瞟过去。如此一来二回,连对面冯勇说的话,她也接不上来。舒家小棠也晓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在心里琢磨一阵,便与冯勇道:“冯相公,我觉着我这会儿有点分神,要不咱们改日继续相?”

冯勇一愣,不禁看了云沉雅一眼。云尾巴狼此刻也是一副惊诧神色。

舒棠讪讪笑两声,又道:“冯相公,我瞅着你挺好的,你觉着我怎样?”

冯勇再一愣,又看了云沉雅一眼。云尾巴狼此刻仍是一副惊诧的嘴脸,然而这惊诧中,又带几抹隐忍的忧伤。

冯勇终于忍不住了。他指了指云沉雅,吞了口唾沫,问道:“我说你俩到底啥关系?”

舒棠还未答,云尾巴狼便连忙解释:“在下与小棠认得是干亲,绝非公子想象的那种关系。”

冯勇狐疑地看着云尾巴狼,半晌吐出两个字:“不信。”顿了顿,冯勇又道,“那为啥我与她相亲,你非得要在一旁杵着,一旁瞅着?”

云尾巴狼道:“怎敢有欺瞒。小棠时运不济,在下陪她来只为趋吉避凶。在下以为,倘若云某枯坐于此,小棠便能觅得良婿,云某便是时时来,次次来,又有何妨?”

此话毕,舒棠怔了半晌,脱口而出:“云官人,你对我真好。”

那头,“砰”的一声,冯勇拍桌而起,对舒棠怒道:“得,我看这亲也不用相了。我瞅着他跟你就挺好。”语罢,他将手里的相亲用的红帖子往云沉雅面前一撂,随即出了飞絮楼。

远天太阳没落山,相亲便再度失败。

云尾巴狼一副痛心疾首样,与舒棠一道步出飞絮楼。两人对话与前几回一般无二,尾巴狼深觉这是自己的过失,怨自己不该善心大发去捉鸡,更不该随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对小棠妹的关心从而导致他人的误会。他保证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并且换张桌子坐在邻桌,从此要做一只远距离的吉祥物。

舒家小棠自是不知云尾巴狼良善嘴脸下,内心早已礼乐崩坏。她最近相亲失败多次已然淡定,这会儿心境平复了,反倒是她在安慰尾巴狼。过了一会儿,她复又朝云沉雅青紫的手背上瞅瞅,正要关怀两句,不想长街那头,忽地杀出一群劲衣人。

领头一人身着蓝袍,手里拿个铁棒放在手心里一敲又一敲,隔得老远,便哼哼笑着道:“云沉雅,听过一句话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来者不是他人,是云沉雅在京华城的死对头胡通。

这胡通原也未打算要与云沉雅对着干,但因云尾巴狼对他多番羞辱,今日“浮生堂”的头牌兰仪也找他抱怨。男子气概被激起,胡通一个冲动,便雄纠纠气昂昂地带了一帮打手,来街头拦云沉雅,想要将他教训一顿。

云尾巴狼见这情状,眸光闪闪,心中暗笑,表面却做出一副惊惶状。他上前一步,将舒家小棠往身后一拦,说:“你快走,我顶着。”

舒棠当下傻了眼。她以为,云沉雅平素一副温雅样,长得又似神仙哥哥,哪里是个会功夫的样子。这念头闪过,舒棠赶紧又从他身后绕出来,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云官人你莫怕,我、我我会点儿功夫,我来打!”

这话出,云尾巴狼忍不住往前一倾,他猛吸几口气,狠咬着下唇,才把嘴角便汹涌澎湃的笑意给憋回去。

舒棠心里也直打鼓。见他这副样子,只当他是吓得。她复又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将云尾巴狼挡在身后,一边瞪圆眼睛一边吞唾沫:“云官人,你长得好看,被打肿脸忒吃亏。你、你快走,我我我挡着!”

长街上剑拔弩张。众人见这情状,纷纷四散开来。

街那头,胡通抬手一挥,便带着一群打手涌上来。舒家小棠一呆,浑身上下连连三抖。

云尾巴狼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眉梢挑了挑,一个弯身拾了三块石子儿笼在袖囊里。在大群乌七八糟的打手涌来的一刹,他手指一动,三个石子借力弹出。与此同时,他抓了舒棠的手,大呼一声:“快逃!”

舒棠一脸惊慌,兔子般跟着尾巴狼就飞奔起来。然而她却不知,纵使身后有人喊啥喊打,纵使耳畔有风声急速掠过,可牵着自己的手,略跑在前面的尾巴狼,脸上却是一副悠哉乐哉的表情,一脸坏水儿从眼梢溢到嘴角。

第06章
云尾巴狼爱好背后拉弓,面皮子上全然一副菩萨心肠。他牵着舒家小棠一路逃,暗地里把石子儿当暗器扔,将身后打手磕绊两下,又作惊惶状,将舒棠引入一个胡同。

此胡同乃是一个死胡同。换言之,尾巴狼与舒小兔被打手找着,是一桩迟早的事。

青天大白日里,一群打手如螃蟹,面目凶横,横霸街巷。乌七八糟的样子令路人纷纷闪避,唯有云沉雅将此事当乐子。

他与舒棠二人躲在草垛子里,两人均屏住呼吸,不敢有言语。

舒棠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须臾,她将头顶的草垛子掀开一溜缝,朝街巷外瞧了瞧。那帮打手仍在四处搜罗,慢慢逼近此处。舒家小棠心底一跳,转头却对上云尾巴狼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云沉雅眸色如月,低声问:“怎样?”

舒棠也料得他二人定会被找着,抿抿唇,另提一桩事:“云官人,你没武功是么?”

云沉雅一愣。草垛子里暗暗的,外面稍有夏晖,衬得他一双眸子明灭不定。

少顷,舒棠听得云沉雅的声音暗哑:“我…我若不会武功,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这语调,一半黯然一半伤,入了舒棠耳朵,直捣心肺。她心底一动,连忙道:“怎么会?我爹说了,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云官人你又有学问,又会做生意,长得又好看,不必会武功。”想了一下,她又似下定决定的模样,指挥道,“我会一点功夫,等下他们要找来了,你先逃,我保护你。”

云沉雅又暗自一笑,摸出腰间一块玉把玩两下,塞到舒棠手里。手心里忽然多出一个凉幽幽的物件,舒棠犯了呆,便听得乌漆麻黑的草垛子里,传来云沉雅清澈的低吟:“那日说要送一个玉镯子给你趋吉避凶,揣在身上好些日子里,一直没拿准时机给你。”

说着,他的语气又更放轻了些:“带上吧,说不定下回相亲便能成了。”

舒棠捏着手里的玉镯,彻底犯了傻。好半晌,草垛子下无一人言语。直到巷弄响起脚步声,顷刻只听得有人道:“去,将那草垛子掀开来瞧瞧。”

话音落,舒棠与云沉雅面上俱是一惊。云尾巴狼还未动作,便见得舒家小棠抬手一把掀了草垛子,回头抛下一句:“云官人你快走!”随即拣了个干柴禾跳出来,对着那群打手一通胡乱比划。

云尾巴狼愣了一瞬,这才从草垛子里慢慢直起身来。远天有艳阳直耀大地,胡同被晒得通亮,舒家小棠耍得是三脚猫功夫,比手划脚全无章法。然她憋足一股蛮劲,四下拳脚展开,手背上虽青紫了几处,倒也逼得那些个打手没能上前。

云沉雅的心底忽然有些不快,一双修眉微微拧着,双眼眯了眯,下一刻,他忽然闪身出现在舒棠身后。谁也没能瞧清他的动作,只见一个转瞬,云沉雅环手拦住舒棠的腰身,将她横抱而起,往旁侧墙头上一推,沉声说:“你走吧,别多管闲事。”

舒家小棠只觉天地一个旋儿,自己还未能反应,便被人推过墙头。

云尾巴狼的眸色清清淡淡,他拂了拂衣摆,理了理袖口,抬眼望着面前围着的七八人。手心里握着一块石头,时不时上下抛一抛。

过了片刻,他勾唇笑了笑,笑意虚虚浮在表面。温雅的目色中似流转着肃杀。

周遭人看着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瞧不清对手有多深的功夫,全皆按兵不动。正此时,巷子口忽地又涌来十余人,将这死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原来是胡通也找来了。

胡通一手敲着木棍,一边往前走几步,做出一副二流子样,说了句毫无创意的恐吓话:“云沉雅,我看你今天往哪儿逃?”说着,他左右各扫一眼。

众人齐心,其利断金。打手们见自己这边人多力量大,皆皆鼓足气势,要上前将云沉雅合围。

不料这个时候,旁边忽又传来“啪嗒”两声。原来是墙那头,有两个草垫子被扔过来。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人。舒棠吃力地翻上墙,左摇右摆一阵,双眼一闭心一横,纵身往草垫子上一跳,摔了个底朝天。

下一刻,她又连忙翻身爬起,气势汹汹朝云沉雅道了声:“你等着!”遂又冲去后面的草垛子处,埋头左刨又翻找出根烂木棒子握在手里,再又冲回来,朝眼前打手们大吼一句:“你们别动他!”

他们没动他。数十人等包括云沉雅在内,全被舒家小棠这一番上上下下跌跌撞撞气势汹汹的瞎倒腾给惊住了。

云沉雅此刻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可眼眸中却像蒙上一层捉摸不定的雾气,像是犹未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须臾,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舒棠拦在他身前,一身粗布衣裙倒也不会碍手碍脚。她比划出个姿势,捏在烂木头在手里,头也不转地说:“你快走,我说了会保护你。”

云沉雅再一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烂木棒,转而又落在一圈打手手上的钢刀。

舒棠这会儿心里全乱了套,说是害怕,可是脑子里一片空荡又似什么感觉都顾不上。须臾,身后传来云沉雅一句:“你…怎么不怕吗?”

舒家小棠闻言一愣,回过头见云沉雅神色略有恍惚,以为他是吓得,便又退两步牵了他的手,说:“待会儿他们冲上来,你就躲在我身后。”

云尾巴狼彻底傻了。

未想舒家小棠脑子却转得快。方才那一句只是诈敌之计,话音刚一落,她便将手中木棒子往那群打手处一扔,牵了云沉雅的手,便往胡同里跑。

死胡同跑到底,无路可走,身后打手却穷追不舍。舒棠捡了几个草垛子往墙脚堆了,对云沉雅道:“你先翻过墙去,我跟着就来。”

云沉雅犹自恍恍然,却见舒棠早已挣脱开他的手。再捡一个烂木头,朝打手迎上去。

眼前人影晃动,无比纷乱。那些打手见来者是个女子,不由也退让几分。可舒棠却是憋足一股狠劲,逼得打手们出手。打手不愿耽搁,当即操了刀子便上。认真打起来,舒家小棠明显不是对手,才两下三下,手臂便被滑了两刀。

血滑下,滴落在方才得的玉镯子上。舒棠疼得咝咝抽气两口,退了两步站稳,又迎上前去。

正此时,脖颈后忽然一个震疼。手里的木棍落地,舒棠左右晃了晃,眼前一花便晕了过去。

云沉雅一个手刀将舒棠劈晕,顺势将她接在怀里。电光火石间,他用脚尖勾挑起那烂木棍,只手一推,木棍似得了神力般往前掠去,直接挑飞了面前几人的大刀。

云沉雅一手揽着舒棠,稍一腾身便接了一把大刀在手。

他持刀一挥,只闻胡通里风声肃杀,连盛日阳光都添三分寒意:“本想着猫捉老鼠,陪你们玩玩儿,没想到连女人你们也打。”

众人被他这气势骇住。顿了半晌,胡通“哼”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给我上!”

被叫到的几人一愣,均是提了刀,大吼一声咬牙便上。顷刻间只见日晖下光影闪动,一个身影如游龙,似是动了,又似是没动。少时,便有兵器铿锵落地。方才三人均吃痛倒在地上,地面血流如注,原来是他们的四肢全然被扯了一道深口子。

舒家小棠犹自晕着,手臂伤口却未能凝结,血滑落,滴在云沉雅的手上。

手心沾了舒棠的血,又粘又湿,云沉雅的手指不由动了动。思绪也往下沉三分,他也说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胡同里起了风,吹得额发轻扬。云沉雅眯起深邃的眸,嘴里溢出一个字:“滚…”

众人皆皆惊惶,半晌一步也移不得。云沉雅复又抬起头,面上似无表情,眼底似有笑意。片刻间,他右手指尖一动,手中大刀飞速旋转,再一得力,借势飞出。

大刀在空中迅速打几个旋儿,打手们避之不及,纷纷被伤。待大刀复又回到云沉雅手上,眼前数十人已然溃不成军。

云沉雅将刀一扔,刀尖横插入墙三寸。

末了,他复又淡淡再道一声:“滚!”

得了教训学了乖,这一回,话音刚落,胡通连带着一群打手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远天夕阳在落山,晚霞照大地。死胡同里方才一片白惨惨,这会儿又是一派金灿灿。

云尾巴狼横抱起舒棠,将她放在草垛子上。他脸上一派自若神色,埋头扯了一溜衣角,将舒小棠手臂的伤粗略包扎止血。

大抵包扎时有点疼,舒棠虽是昏迷,仍是蹙眉动了动。云沉雅目色一缓,手上动作不由轻了三分。待他包扎完,复又朝舒棠看去,却见她眉头舒展,呼吸匀称,咂咂嘴,睡得正香。

夕阳斜染在墙头,烙下深浅暗影。而暗影如桃李,仿佛某一年的明月夜。有个小姑娘从桃树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绝美的眉目,笑得傻兮兮:“小相公,你要讨媳妇儿?”

“小相公,你瞅着我好看么?”

“小相公,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我稀罕你。”

云沉雅沉默片刻,目色深处像染了三分红尘。

须臾,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舒棠脸上的血污慢慢拭净,然后勾起唇角,淡淡地,安静地笑了笑。


第07章
隔几日,京华城出了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儿。小恶霸胡通在城郊盖的别苑被人放火烧了。浮生堂兰仪在后院种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过巷弄,瞟见一缕白衣鬼魂。鬼魂飘啊飘,飘到眼前悠悠道:“带话给胡通。他上辈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个野鬼,也要寻到他的转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吸干他的脑壳髓…”

敲更人被吓得不清,第二日便抖颤着腿脚,跑遍大街小巷将这事儿传了开来。

这些日子,大街上再没见胡通为非作歹的身影。有人出入他在京华城西的宅院,说胡通最近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宅子里外都贴满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来作法,乌烟瘴气一团混乱,鸡血不要钱似地遍地洒。

胡通的精神头方才和缓了些,便即刻杀往京华云府。

他挽起袖子,跳着脚在府门前破口大骂,说他心里晓得,其实放火烧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吓行人,全是他云尾巴狼的馊主意,还说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想出比这些更馊的馊主意来整治大尾巴狼。

不一会儿,云府门前便陆陆续续聚集了一群人围观。

胡通这头骂得酣畅淋漓,街那头,却有一人悠哉乐哉,信步而来。云沉雅走近了,随意顺了顶草帽,盖在头上遮住面容,混入围观人群里,与大众一起指指点点,大体意思是说:“哎呀怎么几日不见胡通就瘦成这样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身细胳膊大脑袋,是不是已经撞着女鬼被吸了精气了啊啧啧啧…”

因无人对骂,胡通唱了会儿独角儿便没了兴致,气哼哼跺两脚,转身便要走。街头卷过一阵小风儿,艳阳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腾得形销骨立的倩影,萧瑟地远去。

舒棠受伤后,左胳膊便被包成粽子,洗衣干杂物不便利,闲来无事只好听八卦。舒家小棠虽老实,但也不是个善良得没原则的主儿。听闻那日带头伤人的胡通被折腾得没个人样,她也不由乐开花,说胡通是活该倒霉恶有恶报。

此时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后院,将几只小鸡仔五花大绑捆在一处。

舒家老先生翻读艳史,寻撰书的灵感去了。唯有汤归一人,瞧见小棠棠的兴奋样,探过头来问:“棠姑娘,你这是…”

舒棠抬起头,一脸喜气洋洋:“那日云官人陪我相亲,我瞅着他忒爱好养鸡,后来遇着胡通,却不慎将鸡弄丢了,我送几只给他去。”

“云沉雅爱好养鸡?”汤归一愣,一脸怀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样,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个不设防晕过去了。还是云官人带我逃出来。他身上虽没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少闷棍子,内伤挺重。要他不爱养这些鸡,宰了炖汤补身子也挺好的。”

舒家小棠说罢,一手包成粽子,支在一边,一手拎着鸡仔,支在另一边,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乐陶陶地出了门。

汤归看着舒棠的背影,唇角动了动,不过面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情。

这一日,云沉雅看罢胡通笑话,摇着扇子,功德圆满地踱回府。方入大堂,吓了一跳。大堂内,八只半死不活的芦花鸡一字排开,两只小獒犬绕着鸡虎视眈眈地转,哈喇子流一地。唤老管家过来问,对答曰:“这鸡是小世子猎射的,说是要答谢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点,世子如今已寻到穆东家方亦飞的下落。”

云尾巴狼将手里扇子一收,在手中敲两下,对着那群鸡指点江山道:“这只蒸了,这只煮了,这只油炸,这只生煎…嗯,弄好一桌‘全鸡膳’,给杜修送进宫里去。”

司空幸入得正厅来,本要禀报正事,听了云沉雅如是说,忍不住劝道:“大公子,这些鸡好歹是小世子专门猎了给您送来。”

云沉雅闻言,将手中扇子哗啦扬开,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说:“将全鸡膳做好了,再帮我给小世子带一句话,是句八字诤言。”云沉雅说到这里一顿,扫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为人君者,该杀便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