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浓,快到泊仙池的一带,月华溶溶,湖石曲卷,树荫匝地。淙淙的流水声益发突显静夜无声。许是因景致太过冷清,我这会儿思及景枫,思及北荒的那场战役,心底竟没由来地蔓生出几许惘然之感。
一阵微风拂过,我再次抬头朝前看去,却见水边立了一人似笑非笑。
穆临简不知何时换了衣裳,一身简洁青衣,眉如修竹,眸似冷玉,光润的唇如初春的新叶,修长的身影单在水边一站,便如丰神临世,连山河都失色。
我呆了一呆,再看向他身旁一棵梨树上梨花如雪开得难管难收。梨树旁,却是一株矮小的海棠树。棠树还没梨树高,这可真真是个半残废。
此情此景,我不由心生赞谓之情。
呵,一树梨花压海棠,好景致!好寓意!
第07章
我抬手扶了扶额头,重重吐了口气,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穆临简闲倚着一棵香樟树,抄着手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心里敲击。却不想穆临简见着我这个动作,笑意竟更浓了些,低声喃喃道:“你倒是没变,回回遇着难办的事,便摸出个东西攥在手心里,也不知这样攥着能得出个什么结论。”
此番话本是他低语。然而此刻夜色极静,碰巧一阵小风儿便将这话送入我耳里。
我以为,这话说得委实莫名其妙,一来,我攥东西这习惯,也不过是这二年养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来,我并非愁闷的时候攥东西,我开心的时候偶尔也攥东西。
却闻穆临简又笑了一声,他直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过是问侍郎讨一个过世的妹妹,侍郎连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现在的心情太复杂。想我在世的时候,桃花运十分不济,后来好容易定了一次亲,还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与我冥婚。
且不论这人忠奸与否,德行如何。单是他要娶我这棵千年老铁树的精神,便十分让人感动。想到此,我在感动之余,又不由八卦:“国师大人你是怎么瞧上…呃,眉儿的?”又一次自己唤自己的爱称,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不料穆临简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却微微僵住,须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舍妹的丹青图…一见倾心。”
这厢话毕,我不禁呆了呆,将将充盈在眼眶里即将奔涌的热泪,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为男子的这三年暂且不算,失去记忆的那二年姑且不表,余下的十七年里,只有一人为我画过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画技委实不错,可他素来十分讲究意境的深远。
在我尚还天真好骗的年华里,我常常在书房的几案上一动不动坐几个时辰,摆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于我爹作画。然而,我爹的画出的成品却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图里,重重山峦间绿树成荫,重重绿树中有条小溪,蜿蜒小溪畔有个形状奇特的黑点。我爹便指着那黑点与我道:“眉儿,你看,你坐在水边涤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过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水蚊子变得,又刚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却更不料,在我敛眉深思攥扇子的这一刻,穆临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并且以扇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无奈笑道:“别老攥东西,可劲儿地攥也不怕疼么。”
他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连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时与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干干笑着后退两步,一弯身迅速夺回了他手里的折扇,又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声,我心里那个舒畅啊痛快。
穆临简颇为讶异地瞧着我这番动静,愕然问道:“你这是…”
我又干笑了两声:“咱俩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还你一下,以表达咱俩不太熟,嘿嘿。”
夜风拂来,将月色吹得浮浮沉沉。穆临简的细碎的额发轻扬,英气的眉眼蓦然展颜,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势夺走我的扇子,笑问:“我若娶了眉儿,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阵干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实不相瞒,国师要冥婚这件事…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问过皇上,问过我爹。”
“唰啦”一声,穆临简将扇子展开,用顶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颚。他眼里竟是促狭的笑意,往前两步,鼻息就喷洒在我的脸侧:“侍郎如此紧张,莫不是听闻我要娶眉儿…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从一见他,便跟他澄清我并非断袖这一事实。未料他此刻又旧事重提,说我吃沈眉的醋。
须知我本是沈眉,决计没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犹疑不决,只是因为他这么快就能从一只水蚊子,移情别恋到一个牌位,可见他并不是个专一的人。何况,在我顶替沈可的身份之前,还有一桩亲事悬而未决…
我这厢纠结还未完毕,穆临简又笑了两声。我抬起眼皮忧愁地瞅了瞅他,这可真是个深奥难懂的人啊。
不料我这回瞅他,他却似心满意足地将扇子往我手里一塞,开怀道:“罢了,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来,也并非为了这事。”
我十分伤感。原来他方才一番诚意满满的求亲,都是玩笑话来着。早知如此,我应当在趁他将话收回之前,一口就答应他,左右嫁去的不过是一个牌位而已。
人是这样,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只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终归是瞧上了。我这样一棵老铁树,还挑挑拣拣做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的呢?是什么冲动让我方才挑挑拣拣了呢?
我很自责。
我再次悲凉地抬起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问:“那你今夜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兴许是月色浓了些,穆临简的眸子更加悠悠,他问:“你想做什么?”须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脸颊泛起一抹微红,“听说侍郎认床,入宫住着定是一夜无眠。我想长夜漫漫也无聊,不如找些事情来做。”
我一呆,少卿,我又谨慎地退后两步,小心翼翼地拿折扇指了指他:“你…你你,你不会真是个断袖吧?”
穆临简闻言愣了片刻,须臾他大步走上前来,失笑着夺过折扇往我头顶一敲,右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往花苑的里面走去。
几颗香樟树,一片芳草地。一双龙凤人,一对偷窥者。
我私以为,穆临简寻得这个地儿很不错。几颗香樟树挡去了我们的身形;参差的枝桠露出的缝隙,又能让我们良好地围观草地那边的情状。
穆临简跟我说,皇上与皇后正在戏耍,且美其名曰“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看着他们戏耍,不得不说,昭和帝可真是个跟稻草有缘分的皇帝啊。
则见深深的长草上,摆了十数个稻草人。皇后敛着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躲在一个稻草人后面。昭和帝身着一袭青黄色的袍子活似一根移动的黄瓜。他蒙了眼,将稻草人一个一个地摸过去。若摸到背后有皇后的那稻草人,就需得停下脚步,亲稻草人一口。
倘若他亲错了,或者遇着有皇后的稻草人而没有停下,便需得自己轻轻地掌嘴一次,以示惩罚。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这厢情状,满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且不论是谁想出这戏耍的法子,也不论这戏耍的意义为何。单单是这戏耍的形式,便大快人心。说来说去,还是昭和帝傻帽。他若找对了稻草人,便要亲一嘴的稻草;如若他不幸找错了稻草人,非但要亲一嘴稻草,还要自己掌嘴一下,更要听皇后的责骂。
这真是个倒霉催的,这真是个自作孽的。
我强忍着笑意,躲在树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皇上与皇后。他们二人乐在其中的模样甚令人欣慰,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皇上也不是一个光吃亏的主儿。又玩了半柱香,只见昭和帝一举亲中了三个稻草人后,满嘴满下巴都是杂草。他将眼前的布巾掀了,一连荡漾地笑容就朝皇后走去,一边还道:“朕都连续三次寻对了了草人,皇后合该奖赏朕一下不是?”
却闻皇后轻笑一声颇有挑逗之意,我脑中嗡得一阵鸣响,这,这这这…不会是皇上和皇后亲自要来一场春宫吧。
还未来得及反应,昭和帝已然朝皇后扑了过去。文皇后半推半就之间,搭配着恍若银铃的笑声。片刻只闻“唰啦”一声衣衫被撕破,浓浓的夜色中,倏然露出一抹莹润如玉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文皇后的香肩。
则见皇上和皇后纠缠在一起,呼吸越发粗重,喘息越发急促。
我深深地提了口气,背过身靠着树时,则见穆临简倒是满脸笑意地将我望着。
我伸出大拇指朝他比了比,颇为叹服地点点头。
一来,我佩服他寻着这么个好去处,让我看皇上的笑话;二来,我佩服他冒着偷窥皇上行房事的大罪,还能不动声色。
穆临简却又是一笑,并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我噤声小心。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色太深,脑子很是迷糊。我眼中恍恍然只见修长的手指,在柔软而光润的唇上贴了贴,那手指的主人,有一双如玉如泉的眸子,深邃而动人。
脑中嗡得一乱,我蓦然间甩了甩头,提了衣摆悄悄地要走。
穆临简一愣,上前来牵我。我将将被他抓住手腕,便闻那边草丛里,昭和帝猛然哼了两声。心中一惊,手里的折扇砰然落地。
这一刻,我呆了,穆临简也愣了。草丛中的动作声缓缓停了下来,昭和帝的声音肃然响起:“何人?!出来!”
跑是来不及了。
我还未来得及问穆临简怎么办,便听见他沉澈的声音仿佛随着夜风入耳:“无论我做什么,都别慌,别惊叫。”
我愣然点了点头。却见他的眼眸里,仿佛有风起云涌,深邃不可探知的地方,有几许怅惘几许情深。夜风中,他细碎的额发微微拂动,英挺而俊秀的鼻梁,朦胧而迷离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仿佛是在心底深深地装了一个人。可那样的目光,只出现了一瞬间。
我心中猛地一动,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浮起,又很快很快地沉了下去,沉入不可触及的深渊里。
下一刻,穆临简已然伸手拦住我的腰,伸腿往我脚下一绊,便顺势倒了下去。
倒地的刹那,他先着地将我接住,在翻身压在我的身上。
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有昭和帝的声音,几名侍卫的声音。
穆临简的眸深如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脸便贴上了我的唇,柔软的,湿润的摩挲。
我再听不见什么了,连周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层水雾一般,虚无且缥缈。
除了,除了我的心,轰然跳动的声音。
第08章
自从我坐实断袖这个名声后,便过得很低调,平日里也就不怎么出门了。我想,反正我已经很出名了,全天下都识得我这“断袖侍郎”,我也不必再出门制造知名度。
我也没怎么见我的姘头。我委实无甚颜面见他,并且一想到他,我就很困扰。我跟我姘头的关系,就像庄周与蝴蝶,不知道是谁把谁拖下了水,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足下,乃是一汪浩浩荡荡的浑水。
这一回,昭和帝倒是很厚道,没有到处传我八卦。反而是禁宫中那些侍卫,默默无闻地将我这桩八卦散布开来。
我始知人不可貌相,想来那群行得端走得正的侍卫,平日里生活也很空虚。毕竟要刺杀昭和帝这种二楞子皇帝,挑战度太低,杀手刺客都不大屑于尝试。因此,侍卫们便赋闲下来。然而可见得我朝侍卫尽职尽责,人闲心不闲。
那日昭和帝不过低低吼了两声,他们便三五成群奔涌而至,默默地目光闪闪地将我跟穆临简合围在草地之中。
这桩八卦传得也十分有技巧,主要有两个版本。
朝廷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黑风高,沈侍郎邀国师于月下一聚。酒过三巡,侍郎醉之,对国师表明心意。国师不从,侍郎强之;国师反抗,侍郎霸王之;国师拼命反抗,侍郎压其倒地拼命硬上钩。幸而我朝昭和皇帝,殚精竭虑,常因忧心国事而徘徊于月下。这日听闻动静,速速赶来,救国师于水火之中。呜呼,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民间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色暧昧,气氛香艳,侍郎沈要请国师穆于花前一聚,两人相对而饮。未几,侍郎醉之,对国师表明心意,国师不从,侍郎强之;国师半推半就,侍郎欣喜压倒之;国师娇喘连连,侍郎欲/火焚身不能自己。不料,我朝昭和皇帝,床第不能,时时因焦虑而徘徊于月下。这日听闻动静,速速赶来,因羡慕嫉妒恨而迁怒于两位臣子,遂,棒打鸳鸯。呜呼,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两种版本的八卦,我作为当事人,都不太喜爱。唯独民间版本的最后一部分,我十分欣赏,对于想出这段子的高人,我表示由衷的钦佩。
这几日,夏日将将至,小风悠悠吹。
我坐在我爹的藤椅上,在水潭边晃悠。去勾栏的事,还在等皇上的消息;为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拨款拟个结论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喂了一会儿鱼,太阳才西移一刻。长日倦人,我便自个儿搬了木棋台,一手持黑一手持白,在棋盘上杀了个烽火满天。时不时还往水里扔些鱼食,令那群蠢鱼们再接再厉地肥下去。
许是阳光恹恹,我下着下着棋便跑了神,望着柳树旁开得初开的一株白木槿发愣。思绪不知不觉地又飘向那一晚。
那一晚,若非穆临简再千钧一发之刻反客为主,将我压在身下,做出与我偷情的模样,恐怕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偏过昭和帝。
然却不知为何,那一刻,即便周围围了许多侍卫,我脑子里也如空了一般,只有心在扑扑地跳动,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我活了这二十二年,我这颗没见识的小心肝,还是头一回这么跳。
这么跳自然不是因为害怕,因我害怕的时候,不但心会跳,手还会颤,脚跟还会哆嗦,嘴皮子还要发抖,可见我这番心跳,极可能是动了春心。
于是我想,我若对穆临简动心,这可是个愁杀人的事。
一种可能,穆临简不喜欢我;又一种可能,穆临简喜欢我。可是他若喜欢我,那他喜欢的便是沈可,那他便是个断袖,那他便不喜欢我了。
我听我爹说,动心跟喜欢,尚有一段距离,喜欢跟真正的情爱,又还有一段距离。
是以,我决定将自己这颗萌动的春心,扼杀在襁褓之中,以免它日后茁壮成长,变成祸害我的一颗瘤子。
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十分忧伤。纵然他穆临简是个奸臣,纵然他祸害我去勾栏,然而他也救了我一回,并让我这心肝头一回动了动。
须知我这颗千年老铁树的心肝十分懒惰,这二十来年,它一直跳得很被动,且还有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而今,它好容易自觉自愿地动弹了那么一下,我却要打击它的积极性。
为此,我十分内疚,我觉得我对不起它。
我是日也忧伤,夜也苦闷,我悲凉地停止了与自己的对弈,抬起眼皮悲壮地朝远处山的背脊,云的彼端望去。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不太应景的戏谑之声:“沈可儿,你再这么喂鱼,鱼就要被你砸死了。”
我一呆,手上便松了劲,回头眼睁睁地瞧见数枚黑白子从我手心落下,砰砰砸入水中。
就在这个瞬间,身旁有个墨色身影一掠而过,半倾在湖水之上。
剑光如寒冰一闪,那一排棋子便铮铮落于剑身,恍若珠落玉盘。
莫子谦潇洒一个回身,将剑半斜搭在棋篓之上,上面的棋子便滑入其中。他将剑往腰间收了,一身墨色衣袍翻飞如浪,“你在想何事?连棋子都扔湖里去了”
今年是多事之年,我与莫子谦自开春便没怎么见。这会儿看了他,他身上的伤像是好全了,人瘦了点,五官依旧俊朗明秀,一双凤目神采飞扬。
见我上下打量他,莫子谦小心翼翼后退了一步,握拳击掌点着头道:“我原是听说你这厢过得悲情,来瞧瞧你,今日见你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想必朝臣们传你瞧上穆临简的传闻,有几分可信度。”
我再愣了片刻,终回过神来,指了指棋篓里的棋子,又指了指他腰间的佩剑,哈哈一笑道:“你今日这招平沙落雁式,耍得很有几分风情。”
莫子谦的脸立刻青了。
我又起身道:“说笑说笑。”便招呼起丫鬟在偏厅里备茶水。
我与莫子谦的关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爹爹跟莫老将军,都有撮合我跟莫子谦的意思。
不料,青梅跟竹马,需得女子娇羞,男子威武。莫子谦出生在将军世家,自是从小威风,骑得一匹好竹马。而我的成长却十分不尽人意。
且说我从小做人便不太青涩,娇羞更是说不上。每当莫子谦骑了竹马来,我非但不站在门前,脸红低头地玩弄青梅花枝,反倒是气势汹汹地折了柳枝,冲上前去抽起马来。
那年间,莫子谦也十分不济,我抽得明明是他身下的竹马,他也不知道躲闪,每每被我误伤,便去找我爹和我兄长沈可哭诉,说我十分憎恨他,一看见他就要拿鞭子追着他抽打。
苍天可鉴,我纵然是人小不懂事,但我从小就懂得如何以貌取人,像他这样,长得水当当白嫩嫩的公子,我还是十分待见的。我那般玩耍,本是为了表达我跟他实乃志同道合这一思想。没想到竟被他曲解至此,真真令人心悸,令人心寒。
既然青梅与竹马产生了误会,两小之间也就互相猜忌起来。
那以后,我只能说,我跟莫子谦是有缘无分,他虽然常常来我们家找沈可玩,见了我却时常退避三舍。我五六岁那会儿,因没瞧过别的小男童,心里还仍旧装着莫子谦的。
我爹说,男娃娃跟女娃娃不一样,女娃娃比较婉约,男娃娃喜欢一些粗狂的,刺激的东西。
彼时我琢磨出了何为粗狂,何为刺激后,便时时在莫子谦来我们家做客时,给他赠些小礼物。
我每每见到小小子谦脸色铁青地从随身的布囊里,捉出我送他的死耗子,活蛤蟆,以及半死不活的大虾米时,我便心花怒放地觉得,我们的感情又更深了一些。
后有一日,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央求着沈可带我去将军府戏耍。那日真是天助我也,莫子谦偏巧没在卧房里,而是在后院习武。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大夏天,满园的夹竹桃开得天真又烂漫,还有束束的一串红,很像我对莫子谦那飙升的情感。
我趁我哥去看莫子谦练武时,偷偷溜进莫子谦的卧房里,掏出我预备好的三个方形小竹篓子。
我曾在尚书府做过无数次试验,若放三个小竹篓子在瓷枕之下,竹篓子尚能安好无损,但倘若有人枕于其上,那么竹篓子便直接折损。
另外,我又花了整个五个下午,捉了七十来只活蹦乱跳的蚱蜢,将它们分别放于三个竹篓子里面。待一切布置完毕,我心满意足地想:待会儿,若莫子谦回房午休,枕在瓷枕之上,则听那竹篓“咔嚓”一裂,里面的蚱蜢鲜血迸溅,些许幸存的蚱蜢大概会如水珠般飞溅出来,跳得到处都是。这番际遇,那该是多么的粗犷,多么的刺激。
而作为一个男娃娃的莫子谦,该是多么的欢喜。他知道这一切是我做的之后,又该是多么地喜欢我。
我布好局,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忐忑,我生怕莫子谦不去午睡,如此,我便来不及告诉他这是我的功劳。
我左也盼,右也盼,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来了莫子谦。我欢喜地目送他进房,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纵然他这古怪地眼神有点让我心寒,但我知道,等待是痛苦的,而前途是美好的,总有一天,他会深深地看着我,仿佛我是那天边的月亮。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后,果真传出莫子谦“啊呀”一声欣喜的叫喊。我正预备冲进去抢攻,却听屋里“噼里啪啦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木门刷地一开,莫子谦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我正欲叫住他,不想他竟然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睁大眼睛地瞧着我。则见他衣衫上,脸颊旁竟是血迹。襟子衣摆还有几个蚱蜢愤愤然地跳来跳去。
莫子谦瞪圆眼睛,提着一个破竹篓,抖着唇问我:“你、你、是你吧?”
我一惊,却不料他已然猜到这是我所为。看来他还是蛮了解我的嘛。我正欲走上前去,跟他表明心意双宿双飞,不想他竟然猛地将竹篓往地上一摔,在原地晃了晃,颤抖着飞奔着离开了。
自那以后,我爹便不许我去将军府找莫子谦了。他说我将莫子谦伤得太深,近期内,莫子谦一见我,便容易想到蚱蜢。
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时间是良药,久而久之,我心里便也不怎么装着莫子谦了。
后又过了好些年,我十七岁的时候,莫子谦随父去南边出征,我爹因为犯了个事,被贬去善州。去善州要路过姬州,我爹说,他们便是在路过姬州时,将我弄丢了。
我失踪了两年,被爹爹找回来时,却是一副失了记忆的模样。却说我那时仿佛喜欢上了大皇子,日日抓着我娘的衣角,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