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五年前的事,青桃长我一岁,那年只有十四。我见她伶俐机灵,便将她要了过来做贴身丫鬟。当时她满心欢喜,先我一步去东苑找管家霍随。
从后园回西苑要经过澜湖。澜湖是相府的内湖,与永京内城的白河相接。
相府的后园,人迹罕至,缺少打理。我正往西苑走,远远地望见修泽来西苑寻不到我,独自一人跑到澜湖。修泽是三娘的儿子,家里的小少爷,小我两岁,那年只有十一。
碰巧前几日,我跟筷子一齐在澜湖旁的芦苇丛中横了一条麻绳,打算把近来府里白吃白喝的相士绊倒水里去。无独有偶,绳子未来得及撤,修泽却不小心绊了脚,一头栽进湖里。

他小时的身子骨不好,落了水定是要出人命。我当时脑子轰地一乱,也不做他想,径直跳入湖中。胡乱扑腾着把修泽从水里拉了出来,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推到岸边。
当时我早已力竭,正喘着气,忽然发现自己在往下沉,茫然四顾一翻,猛地意识到自己也不会水,大叫一声,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口水,便没意识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一月过去,当时家里住了一个叫做念真的道士,听说是一月前与友人到相府上,恰巧又遭遇我落水,便留了下来,寻根究底费尽方法才将我救醒。
我醒来三日后,爹忽然让我选了两个最信得过的奴仆贴身伺候。当时念真也在近旁,只说:“小姐体内戾气深重,此番久日不醒,不是水堵气门所致,而是乱了体内的戾气。戾气侵体,且久治不愈。”随即又烧了道符兑水让我喝了七天。

说也奇怪,七日之后我便觉得精力充沛,生龙活虎更胜往日。
然而念真老道却说:“小姐体内戾气来源蹊跷,日后终究是个隐患。贫道这道符,只能将其压制七年,七年之后,别无他法。”
所谓戾气,不过是念真叫得委婉,说白了其实是妖气。然而我本体为人,其妖气却不知从何而来。

爹连年请相士来府,只因精通相术者,也多通道法,可以掩人耳目。至我十三岁落水一事后,爹回想当年尹神婆一事,悔不当初,只盼来者有一人可帮我驱除体内妖气,以免二十岁以后坐以待毙。
然而那念真老道其实是个半吊子,爹多番询问道符的制法,老道士扛不住,只好招认是高人所赠,而并非自己所有。为表歉意,临走时送了我一只小狗,便是今时今日爬树下水,无恶不作的毛球。
这些事,整个相府只有爹,我,青桃和筷子知道。细细回想一番,爹如此对待这个李辰檐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能助我驱除身上戾气。

一时之间,冬暖阁里寂然无声。四月春已近末,夜间的风仍然有些刺骨,卷起几片不甚寒意的花瓣。青桃起初开始说时,筷子还拼命跟她使了几个眼色,但青桃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把尘封已久的始末道出。
这些事至发生后,几年来,从未有人提起。

西苑是早年娘的居所。至娘去世后,也就荒置了几年。落水那件事后,我独自向爹讨了西苑住下来。相府东西两院隔着长荫林。东苑富丽宏大,亭台楼榭错落有致,颇似一座小禁宫;而西苑优雅僻静,除冬暖阁一带,后面便是澜湖与后园,无太多人居住。
我一人独拥这小小天地,也算个君临天下。反正落水那件事后,我疑团重重的身世中,只有一点非常清晰:短命。于是我很乐观地悟出两个道理,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不折腾枉少年。

我想了想,道:“若他真的是为我身上的妖气而来,且看看他明天如何说。”语罢,打了个呵欠,“困了,咱都睡吧。”

 

 


第一章杀破狼(三)

5

翌日一早,相府东苑的曲华堂便坐齐了人。上首正位是爹和大娘,左旁的三个位子分别坐着三娘,我和修泽,右旁是李辰檐,大哥修远,和二哥修榆。
爹今日向皇上告假没去早朝。春晖清透,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众人正襟危坐,拨着手里的茶盏盖,以笑容代替言语。其乐融融,暗藏机锋。

曲华堂是相府的正厅,轩敞且简约。地面铺着从西域进贡的纯白羊绒地毯。桌椅是深褐色沉香木。高白釉茶盏,细腻如羊脂玉。
墙壁上巨幅春日化雪图是前朝名家所作。工笔手法晕染出白雪皑皑中的残枝,下方的几点水花却是用青黑墨点染,可谓标新立异,价值连城。

李辰檐一边悠闲品着茶,一边环顾四周啧啧赞叹:“昨日见识了大人书房的绝世笔砚,着实令敝人叹为观止。而今见了这副千金难买的化雪图,方知相府万千气象都及不上这厅堂纯雅干净。”
“呵呵,过奖过奖。”爹伸手做了个“请茶”的姿势,“这都是祖上的基业,一朝为官哪有这么多宝贝,呵呵呵呵。”
对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咳嗽,只见大哥郁结地看了看爹,摇头轻叹。贪赃枉法得这么明显了,还要把祖祖辈辈的名声都赔进去。

又闲话了一阵,三娘沉不住气,问道:“老爷,您今天把一家子聚齐在这儿,是有事要商量吧?”
彼时爹和李辰檐相谈甚欢,听了此言,笑容一僵,余光在我身上遛了几转,贼兮兮地笑。
我被他笑得全身发毛,心想与其百计避敌,不如背水一战,于是说:“爹不是请李公子到府来为茴儿看相么?
“哦是,的确如此。”爹顺水推舟:“这位李公子年纪虽轻,然而精通道法相术,此番来府,是为茴儿看相卜卦。”
大娘愕然道:“这便是三月前老爷提过的年轻相士?”

三月前就提过了?我怔了怔,想起爹方才的目光,不由从心底生出一阵恶寒。敌暗我明,现下只好以攻为守,于是虚伪笑道:“李公子不仅精通相术道法,武艺也可圈可点,当年还做过朝官,真乃奇才。”
二哥听了蹙起眉头:“李辰檐…李辰檐?!”
大哥笑笑:“修榆也想起来了?”
二哥不确定地问:“平良少将军?”
“敝人早已挂冠而去,现不过是一届布衣。”李辰檐一脸不慕功名超脱世外。
“唉,可惜可惜,想当年公子十八岁高中武状元,名满天下…”大哥与二哥脸上同时露出惋惜的表情。
修泽倒是一脸诚恳地说:“虽是布衣,也是白衣卿相。”
爹笑道:“这正是人各有志。”

“可不是。”我嘲弄地望着李辰檐:“李公子雄才伟略,不做少将军了,照样以‘蒹葭士’名动永京城。”
众人听闻此言,全体愣住。半晌,厅堂里响起一阵和谐的干笑声。李辰檐半眯着双眼看我,手里的山水扇一摇一晃,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茶水见底,丫鬟撤走茶盏,又换上新烹的碧螺春。
“且不知李公子对我的命相有何独到见解?”
“独到见解倒是没有。”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轻声道:“杀、破、狼。”
大娘深吸一口气:“竟然跟当年尹神婆说的如出一辙。”三娘焦急地接过话头:“那尹神婆说,有此种命盘的人,一生注定流离,大起大落。若生为男子,倒有一番作为;若是女子…”
“夫人莫急。”李辰檐笑道,“命盘是天定,然而生后的运命,却是变化多端的。”顿了顿,他又道,“小姐倒是福泽之人,可惜流年多有不利。”
“怎么说?”
“敝人算出小姐今年有煞星在主宫之位,此为凶兆。若不循法破解,恐会遭遇劫难。”
大娘道:“听先生的说法,像是已有破解之法。”
李辰檐道:“主宫虽为凶,然其间变数为何,还要看对宫,合宫以及邻宫的星曜,及影响小姐命理的父兄关系,居所迁移,甚至——”他浅淡一笑,“甚至姻缘。”
“父兄关系,居所迁移都变不得,何况相府又是一块风水宝地。”大娘沉思一番,“这么说,先生所说的变数是姻缘?”

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爹,堂堂霍丞相贼头贼脑许多日,原来是想嫁女儿了。
“夫人所言极是。”李辰檐道,“小姐流年虽有凶兆,但三方四正多有助力,而最大的助力便是夫位。三小姐尚无姻缘,若今年能得一份好亲事,莫说是本岁的凶煞,即便是宿命里的凶险,也能化去几分。”
三娘笑道:“要攀咱相府的亲,那可非得是品貌俱佳的王孙公子。”
“也不然。”二哥道,“若茴儿命格不好,最重要的还是嫁一个八字相配,能助茴儿逢凶化吉之人。”说着,众人又一起看向爹。
爹咳了两声,正色道:“先生想必已有了办法。”

李辰檐笑道:“大人明鉴。良人难遇,敝人多番费心,倒是物色好一人。此人品貌俱佳,八字与三小姐可谓天生一对。”说着,目光欣欣然落到我身上。
我道:“至昨日见公子起,公子话里话外不离‘婚嫁’二字。”我笑了笑,环顾四周,慢条斯地问:“公子难道想毛遂自荐?”
此话一出,爹一口茶呛了出来,大哥二哥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大娘哆嗦着手帮爹顺气,三娘望了望李辰檐,目光紧贴着地面移回。
修泽吞了口唾沫,强笑着为我开脱:“李公子不要介意。”
李辰檐海纳百川地笑,回了句:“我倒是想自荐。”
众人一愣,半晌,呛茶的继续呛茶,哆嗦的继续哆嗦,脸色苍白的便作惨白。修泽败下阵来,加入这个行列。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李辰檐又道。

众人回过神来,大娘问道:“那先生所荐的人是?”
“我的至交好友,沄州知州家的大公子。”李辰檐道,“此人门楣不低,博学强记,品行纯良,何况八字与小姐恰和。三小姐若嫁了他日后不仅能逢凶化吉,说不定还可延年益寿。”
听到“延年益寿”四字,爹双眼闪亮,一拍大腿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就嫁此人!”说罢招来霍随,当场给沄州知州写了信。那行云流水的模样,分明是事先早预谋好的。

爹发了话,大家纷纷乐起来。我环视一周,但见李辰檐满面春风地摇着折扇,忽然想起他昨日说“我们感情甚笃”,呆了半刻,竟隐约有些恼火。
我唰地站起身来,淡淡道:“爹,女儿有些累,午膳就在西苑自己用了。”说罢行了个礼,独自退了出去。

6

西苑一共三座阁楼。正中一间是我住的冬暖阁,左右分别是红梅轩与夏荷居。楼前池水石桥,杂花生树,别有一番宁静惬意。
我七岁那年,娘亲病重,急的当时的皇后霍氏连夜从宫里赶来,一见西苑红墙黄瓦,愤然喝道:“我妹子素来不喜这艳色,你们立刻找最好的工匠来,依着禁宫的样子,全给我重建!”
当时屋子里的人吓得跪了一地。霍皇后是我爹的亲妹妹,与我娘的感情十分深厚,机灵护主的筷子便是她赏赐给我的。
她是瑛朝最后一个皇帝平炎帝的正妻。六年前英长泣篡位后,她便独居深宫,常伴青灯佛畔。
如今的落昌国与瑛朝一样崇尚蓝白两色。白墙蓝瓦,清脆掩映,西苑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历来万物一定要阴阳相佐才能生机勃勃。如此清风雅静的居所,自然要有一个动如脱兔的主子。筷子曾说,动如脱兔一词用在小姐身上太过文雅。霍家三小姐折腾起来犹如翻江倒海一条龙,住在神殿似的西苑简直暴殄天物。
这句话说得我火冒三丈,大叫一声“人不折腾枉少年!”提起一桶染料,四处追着筷子跑,直到西苑与筷子都被我染成了瑰艳的云锦之色。
诸如此类的事件在过去几年屡见不鲜,其结果就是爹又花了不少银子,让人把西苑刷回从前的淡雅。事毕后,他凝噎望着冬暖阁的一堵墙,叹了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摊上我家茴儿,这就是你的命…保重。”

爹对墙叹气的样子被我偷偷瞧见,不免内疚自责。于是我又吩咐下人在这堵墙前给我搭个小亭子,以便面壁思过。
青桃与筷子深得我心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知道在搭了小亭子以后,继续让人做了个花架,绕上点藤蔓,种了些葡萄,挂了个秋千,然后笑盈盈告诉我:“从此小姐只要心情不好,良心发现,便可来此面壁思过。”

我此时就坐在面壁亭中,吩咐下人把好吃的都端上来,摆了三七二十一道小菜。品菜的当儿,我又招了两个琵琶女在花架下奏上一曲“十面埋伏”。
曲调愈发激昂,我摇头晃脑听得正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小姐果真不同常人,刚才在曲华堂分明有颓唐之象,这会儿生命力倒是越发顽强了。”
我转头道:“哟,李公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您倒是殷勤。”
李辰檐笑了笑,径自在我斜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折扇一扬:“不瞒小姐说,敝人早前还担心知州公子配不上小姐的品貌,现在完全放心了。”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这身材嘛,虽然婀娜,却也不似九天谪仙;这皮肤吧,虽光滑洁白,比起凝脂倒也差些;这眼眸么,清澈若水,但偶而煞气太重,比如现在;眉若远山,却一点不娇滴怜羞,自然,这是三小姐的性格所致;鼻梁还算挺直灵秀,呃…鼻头过圆了,估计小姐你多笑笑才漂亮。嗯,这样对敝人怒目而视会显得三小姐的鼻子尤其不好看。”
我抽动着嘴角笑:“李公子说话真乃别具一格。”
李辰檐温文尔雅地点头:“三小姐过奖。”说罢斟了点酒,自饮自酌起来。

我望着满桌琳琅菜式,胃口全被倒尽了,而罪魁祸首坐在三尺开外,左手持扇,右手持杯,一副闲云野鹤姿态。
先前“十面埋伏”已经奏完,两个琵琶女不识时务地弹起“阳春白雪”,曲调活泼欢悦正称了李辰檐的心情。我心浮气躁一声大喊:“停!”转头道,“换一首。”
两名琵琶女结巴道:“小,小姐,换换什什么?”
我斜睨一眼李辰檐,笑道:“公子远道而来,小茴自当送上一曲‘霸、王、卸、甲’。”说着,又吩咐下人为他添上碗筷与新的酒壶酒杯。

“看不出三小姐有此雅好。”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公子一起用膳吗?”
“不了。敝人专程过来看看西苑的风水与三小姐的面相。”
我笑问:“结果如何?”
“此处宁静宜人,得天独厚。长年的煞气戾气,是小姐身上自带的。”
“公子真是快人快语。”
“其实也非天生命格所致,有些呢,是后天造成的。”
我勉强扯起嘴角笑笑,直欲捏碎手里的酒杯:”怎么说?“
“就拿这杯酒来说吧。”他端起新斟的酒,“本是上好的纯酿,但三小姐偏偏让人放了两钱泻药。看来是戾气侵体了。”
“你——”
“三小姐生气了?”李辰檐指指我手里的酒杯,“敝人看出来了,小姐生气时喜欢紧握一物控制情绪,以免失了体面。俗话说的好,心静自然凉…”

“李辰檐!”我猛地将酒杯撂倒桌上,“不要以为本小姐对你礼让三分,你就可以在我西苑为所欲为!”
“小姐对我礼让三分?倒也是,三天前小姐命人在敝人的房门口洒了钉子,两天前便换上绿豆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又是来骗爹银子的破相士。”
李辰檐怔了怔,忽然笑起来:“三小姐的意思是,若知道是我…”
“李辰檐!”我大叫一声,“你不要乱想!”
他挑挑眉:“我什么都还没说,小姐怎知道我想到何事了?”
“我——”
“可惜了。”他故意叹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怎奈婚约已定,为时已晚,还望小姐…”

“我不会嫁人的。”我看着还在调侃的他,沉声道。
他愣了愣,先前调笑的表情一扫而空:“你说什么?”
我起身看着满目春景,“我不会嫁人的。你能算出我杀破狼的命盘,能看出我身上的妖气,就应当知晓我不嫁人的原因。”

霸王卸甲慷慨激昂的曲调在中途急转直下。悲怆的乐音丝丝入扣,嵌入春深条缕分明的光线中。繁华如织,目光所及之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久,身后又传来李辰檐的声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的语气沉然又冷峻,“你怎知等着你的不会是一户好人家?”
我吁了口气,转身望着他:“我现下十八岁,离二十岁还剩一年多时光。与其嫁人,倒不如出府看看这天大地大。”说着,又笑了笑,“我也不过这么想想。”
李辰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须臾他笑着点点头:“好,那就不嫁。”
我错愕道:“可是婚约已经定下了。”
他翻手转了转扇子:“我自有办法。”想了想,又道:“至于小姐身上的戾气…”
我忽地闷哼一声,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仿佛力气瞬间被抽干,头晕眼花,直往眼前栽去。朦胧中恍若有一双手接住了我,那个怀抱有霜霰的气味。

体内有气体涌动起来,如同五年多前的那次落水,沉钝而夺人心智。我迷蒙地半睁着眼睛,隐约看见眼前的人,清俊面庞勾起一丝微笑,他说:“你呀…”那些模模糊糊的话语我也不甚听清,只觉如细水长流,慢慢浸入心底。转眼间,便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一章杀破狼(四)

7

醒来时有淅沥的雨声。房里烛火昏黄,青桃倚着床头睡着了。我刚支起身子,怎奈四肢僵直发软,不持力又重重倒下。青桃听到声响猛然惊醒,看着我竟溢出泪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我皱起眉头,问:“我怎么坐不起来?”
青桃闻言,赶忙将两个软枕支在床头,扶我慢慢坐起,“小姐你昏睡了二十天了,所以腕臂发软发僵。”

“二十天?”我慢慢回想起当日的事。晕倒之前,身体中有气息乱窜,与当年落水之感如出一辙。我记得当时我说起婚事,李辰檐笑着说,那就不嫁。之后的事,便全然想不起了。我心中一凝,忙问:“那破相士呢?”
“破相士?”青桃诧异道:“小姐是问蒹葭先生?”
蒹葭先生这个别名是我吩咐府里下人叫的,以讽刺他用这个名字招摇撞骗。

我点点头。青桃噗嗤一笑,“小姐您倒好,睡了二十天醒来,不问爹娘,不问兄弟,偏偏问一个认识不足月的公子。”
我怔忪道:“那爹呢,大娘二娘呢,大哥二哥四弟呢?”刚问完,我瞥见青桃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心中懊悔不已,睡了二十天,脑子也睡傻了。我四下望了望,又是一愣:“这是爹的房间?”
青桃道:“西苑隔得远不方便,老爷让小姐来此住着。正好有两个隔间,方便下人照顾。”说罢,又笑了笑,“倒是蒹葭公子,昼夜不分地守了十来天。”
我愣住,只听见窗外的雨仍旧淅沥落着,断断续续如同捣衣,直往人心里敲去。我捏了捏被子,手心竟被汗濡湿了。

“小姐最初还不时抽搐,不想那蒹葭先生道法了得,学着当年念真老道的模样,烧了道符兑水喂小姐喝了十多天。至小姐睡安稳了,他这才放心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与老爷商量一番,倒巧了,那念真老道他也认识,即刻就出了府,说去姬州帮小姐请那道士。”
“他…有没有说我为何晕倒?”我愣怔了半天,那个他字在唇齿间延迟了许久,也不知到底想问什么。
青桃一愣,笑道:“没有,他倒是常说,小姐昏睡抽搐的样子,活像一个小怪物。”
“小怪物?!”我惊道,半晌咬牙切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桃一拍脑门,“老爷说小姐如果醒了,要立时叫他,我怎么给忘了。”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屏风后闪出一个人影,我还未看清,就见他大叫一声“女儿啊——”顿时扑了上来。
爹的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一脸,我拍拍他的后背,戏谑道,“若英长泣见老奸巨猾的霍丞相这副模样,定要着人画下来挂在朱鸾殿里。”
爹边哭边道:“女儿啊…尚扬帝的名讳,不可直呼。”
我笑道:“爹啊,尚扬帝的银子,也不可乱贪。”

爹泪眼朦胧地松开我,端详了半天,长叹一声:“女儿啊,为官之道,甚为复杂。你爹虽贪点银子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忠臣。”
我道:“也是,爹虽有银子,却无兵权在手。”
爹大惊:“谁与你说这些?”
我道:“大哥二哥啊,尤其是修泽。四弟虽只有十六,然而聪敏沉稳,以后定有一番作为。”
爹从鼻里哼出一声笑:“你不要谦虚。你至小跟着他们仨,诗词歌赋政要纲史虽说不如他们精通,却都有涉猎。再说了,我看这些年,四个儿女论丰功伟绩,你当仁不让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