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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在我怀里,血色渐渐褪去,眉间仍藏了一份凄楚。这具身躯还是暖的,至少比我要暖。一想到她要凉下去,我害怕极了,瞪大眼睛盯着她,期望她能睁开眼说一句话。
可是我的眼泪先滴了下来,落在她脸颊,悄然滑落。
“她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罗净,呆呆说:“她…怎么了…”
“你别慌。”罗净顾不上我,立即蹲下替秦夫人诊脉,眉头越收越紧,最终长叹一声:“油尽灯枯,恐怕撑不过今晚。”
“怎么会?!”我带着哭腔朝他吼,“去年一个大夫也说油尽灯枯,她都平安无事活到了现在!你这个臭和尚,凭什么咒她!”
罗净冷静说:“能从去年撑到今年,全靠你悉心照料。可如今,她阳寿将尽,无力回天。”
我不信,咬牙切齿道:“我不信!”
秀秀她们大概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跑回来,看见秦夫人躺在我怀里,吓得大喊大叫。
罗净高声喝道:“别慌,赶紧扶你们秦夫人回府去!”
几人七手八脚扛起她来,送上轿子。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也不看罗净一眼便上了轿。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来。罗净是高僧,他不会骗我,难道秦夫人真的…我不忍再想下去,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就算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我还有法术为她续命。
许久没运气,竟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相克的两种灵力,小心翼翼避开魔性,巧妙冲开了罗净封住我的几个穴道。反掌渐渐合并,收住法力。一股暖暖的正气从身体内散发,渐渐萦绕全身。没想到现在法力强大得令自己都难以想象,恐怕连罗净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下了轿,几人合力将秦夫人抬进屋去。回头一看,发觉罗净和长庆王赶着马车跟来了。
长庆王粗犷而狰狞的面目如旧,我心中生厌。可他既然来了,没有不招待的道理,我正色道:“王爷请稍坐,民妇命下人上茶来。寒舍简陋,王爷如若坐不习惯,先行离去亦可,不必知会民妇了。”
“好一个民妇。”他轻蔑笑道,“连三弟都拿你没法子,刁妇才对!”
“王爷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家母重病,民妇暂且告退。”我语气冷硬,说完扭头就走,急着想要施法令秦夫人快醒来。
进屋却见罗净在床边仔细诊脉,然后列了张药房,命丫鬟先去煎药。
我找借口打发了其他几人,心急道:“你不是说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么?还煎药做什么?”
罗净双手合十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你可以走了,我会自行处理。”我毫不客气下逐客令。
罗净纹丝未动,紧紧盯着我,半晌之后,他腾地站了起来,逼近我说:“你竟然冲开了穴道?”
“你…”我狐疑而警觉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看不到你心里想什么了。”他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无奈和落寞,“你可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如从前那般清澈。”
我推搡着他往外走,“那就不要看了!”
“可我能猜到,你想用法术为她续命是不是?”罗净猛地扭住我的胳膊,狭长的双目中迸发着愤怒,“你不能这样做!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吗?”我情急出了一掌,轻而易举将罗净击得连连后退数步。“你说尽人事而听天命,那就先让我尽一次力救她,若救不了,再听天命不迟!”
“胡言乱语!”他举手朝天一挥,手中已经多了把黄铜法杖,“你这并非尽人事,而是用妖法扰乱生死轮回。你修行这么多年都不懂吗?她此生积善,下世一定有福报,你何必耽误她享受福报?”
“我只知道,她是我娘。”心中哀恸,我已泪流满面,回头看着那种亲切和蔼的熟悉面庞,面对今生唯一的亲人,怎能见死不救?素手悠然一转,一团桃红色耀眼的光芒朝罗净袭去,罗净根本没防备,昏昏然倒地,微微张着嘴呢喃:“小桃花,别做傻事…”
大师,我不怕天谴,我只要身边每一个人都平安。
那双修长的眉皱了一皱,接着,狭长的双目渐渐睁开。青灯下,他肌肤如蜜。
我吁了口气,“大师,你醒了。”
他支起身子,瞄了眼四周,“我怎么回来的?”
“我送你回来的。”
“你?”他狐疑看着我。
“我现在可是法力无边。”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起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大师,今日是我不对,没想到法力会伤到你…恐怕伤了些元气。”
罗净接着茶杯,却没有喝,递给我看,“你看,这是什么?”
“当然是茶啊!”
“这是杯子,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他仰头望着我,菱唇一张一合,“人心,能行善,也能作恶。修行只告诉你,何为善、何为恶?可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你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没作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在行善。”
“可是你耽误了秦夫人的轮回,若她被你连累,同你一起遭受天谴,你还认为自己是在行善吗?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罗净垂目,悬在空中的手一松,瓷杯碎裂,茶水四溅。我看见他脸上明白无误的哀恸,心中猛地抽紧。
“父亲重病之时,我亦想为他续命。可修行之人,怎能不理解生死?生离死别都是必然的,我们只能无限忍受。”罗净望着一地碎渣,凄然笑道,“谁能想到,当年他竟忍痛答应让我出家为僧,还欺君罔上、为我操办丧事。桃七酿从此成了绝酿,唐家断子绝孙!”
“不要说了!”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衣裙带起轻飘的风,灯火颤抖。心好似也在颤抖,我看着他的眸子,那里面倒映出我梨花带雨的面容,才知道,噢,我又哭了。既然人是有感情的生灵,当然会害怕至亲离世,佛为何叫人隐忍自己的情感,我不明白。
“既然难受,那就哭出来,为何要忍受?你出家那年才十二岁,难道十年来,你从没流过泪么?”
他捉下我的手,目光游移,低语:“十二岁那年,我做了场梦,喝掉了最后一坛桃七酿,醉倒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湿泪满腮。自那之后,再也没流过泪。”
“你梦见什么了?很悲伤吗?”
他颔首,凑在我耳边说:“天机,我本不能对你说。可还是想告诉你,前面有一场浩劫…”
强光闪过,一道惊雷将他的话语阻断,青灯湮灭。我浑身一抖,几欲弹了起来,猝然被罗净紧紧按倒在榻上,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雷鸣,震得人头痛欲裂。
“天雷…”他伏在我身上,表情神秘莫测,忽然按住我的太阳穴,“天雷我们都受不住,更何况地火。不能再说了…”
他渐渐坐直身子,我仍然躺着,远远望着黑暗中他的脸孔,究竟是什么浩劫,令他抛弃所有,遁入空门。我爬起来,凑近他的脸,“你想哭吗?”
“不。”
“我以前想哭,但是不会哭,现在我会了,其实哭出来,心里好受。”
罗净微微一笑,“我心里澄明清澈,没有烦杂之物。”
我得意笑起来,“是你曾经告诉我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你还是人,等你不自欺欺人的时候,你才能成佛。”
“你也一样,当你不自欺欺人时,才有望飞仙。自己好好参详,当你看透之后,会觉得豁然开朗。”
我一愣,方才那片刻的得意烟消云散。

第一章 玉簟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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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持灯去看秦夫人,见秦朗坤趴在床边睡着了,随手给他披了条毯子。
下午送罗净走之前只跟秀秀说罗净大师开的药每日一剂便可,其实喝不喝药已经没有区别,她的命是靠法术维持的。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我真的耽误她的轮回了吗?可是明明可以相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还是达不到罗净的境界…
望着秦夫人略略苍白的脸色,心头莫名忧愁起来,许多选择,就在一念之间。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救她的。一转身,前面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蔺水蓝!我吃了一惊,蔺水蓝也愣住了,看了我一会,低声说:“我送他回来的。”
他手里端着热茶,我上前接过,客气说:“多谢蔺大人,交给我吧,不必麻烦您了。”
“哎…”蔺水蓝欲言又止,最终垂下头,懊恼道,“我是自讨没趣了,你们夫妻和顺,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我略微侧头,瞥见他有些孤寂的神情,想到蔺家如今的际遇,不知怎么对他生出些许同情来,低低说:“蔺大人,你要多保重。”
他苦笑一声,边摇头边出去了。我站在屋中央,身影寂寥,手中的灯始终静静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论我如何环顾,都觉得自己是个戏外人,从来都不属于秦朗坤的牡丹亭。
五月初六,立夏,同为太子拜师宴。
秦朗坤由翰林院几位阁老联名举荐,被封为太子少傅,正二品,赐良田、府邸。
次日,皇上对济民堂以示嘉奖,封我为二品夫人,享二品官员俸禄。
宣旨时,我正在济民堂带着刚收留的几个孤儿玩耍,宫中内侍长喊一声,所有的人们都走出房门,跟我一同跪谢圣恩,高呼万岁。当内侍们起驾而去,整个济民堂像炸开了锅,欢笑不已。
当时罗净就站在柜台后面,含笑睨着我。我揣着圣旨给他看,笑得合不拢嘴:“大师,你看,皇上都夸我了!”
“你看,他们更加替你高兴。”顺着罗净指的方向看去,济民堂外已经一片熙熙攘攘,周围的街坊、店家、行人,不论面生还是面熟的脸孔纷纷朝我道贺。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咋舌,紧张抓住罗净的衣袖,“大师,为何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把自己放得越低,在他人心中反而越尊贵。”罗净的神情欣慰极了,终于夸了我一句,“你善良得很纯粹。”
旁边一个小孩拉扯我的衣角,脆生生唤:“秦夫人,你和大师都是我们的活菩萨!”
我和罗净相视一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家里的仆人都在收拾巨细,大概挑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准备搬家了。看来屋里这些老家具秦夫人是舍不得扔掉,要一起搬走。只是院里的花儿移栽起来要麻烦了,因养了一年,舍不得扔下。
我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凑到秦夫人耳边问:“娘,在看什么?”
“呃…”她朝手中的画卷吹了口气,“好久以前的画…”
“咦?”我指着画中的树,“那不是院子里那棵白梅?”
“是啊,这棵树也二十岁了。”秦夫人侧头看着我,美目含情,“上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原以为就要去找他了,没想到被你哭呀喊呀,我就舍不得走了。”
“娘怎么能走,娘走了,我和公子怎么办呢?”
她捏住我的手,笑容可掬,“于归,你看,自从你进门,阿坤的仕途一帆风顺,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那还要多亏玉临王!不如等我们搬家之后,宴请玉临王?”
“是要请的,改日让阿坤正式请玉临王过府,从前都太随意了。”
我磨蹭了半天,趴在她腿上央求:“娘,我还想请逍遥王…我的二品夫人,一定是他的主意,况且,从前那些嫁妆,都是他给我的。”
“呵呵…你是女主人,你要请谁,跟阿坤说就好。”放好一卷画,她又抽了一卷,意犹未尽地回忆从前那些风华正茂。我轻轻退了出来,不知自己到她那个年龄的时候会回忆些什么。
从偏僻之地迁往繁华之地,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令我窃喜的是,家门前的匾额不再写着浮云居,而是金灿灿的烫金大字:秦府。比从前的小院堂皇气派多了,房屋错落有致,布局工整。
我挑了一座楼阁独自居住,楼下种着各种花,孤芳自赏。如今秦家气派了,前院里都是名贵的花草树木,用不着我的小可怜们来点缀了。
凭栏远眺,处处都是灯火璀璨,河面上那些画舫中咿咿呀呀的唱腔清晰无比传入我耳中。牡丹亭、惊梦,暧昧极了的唱词,听得我面红耳赤。原来从前都不曾听懂,这其中的缱绻缠绵能令多少女子在幽闺自怜、春心萌动。
因这乔迁之喜,秦朗坤的同僚纷纷来道贺,前院里一时热闹起来。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忽然有人来禀,“絮华宫沈昭仪请秦夫人进宫用膳。”
心里忽然就忐忑起来,沈云珞,她大概早已听闻我和秦朗坤的婚事,难道此番要找我算账?再难过的事,还是要面对的,现在我是秦夫人,应当理直气壮。稍稍妆点,我便在夜色中乘轿子入宫了。
没想到沈云珞受宠若此,皇上竟将絮华宫连同夏青一并赐予她,采女们住的宫殿已搬迁至别处。这座杨柳依依的宫殿并无出色之处,沈云珞真的这么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它离翰林院比较近而已。
夏青一面领我进去,一面轻声说:“近来娘娘的情绪不稳定,想法也奇怪得很,不知为何突然召你入宫,当心回话。”
“是,多谢夏大人了。”
夏青恭敬颔首道:“现在你可是在我之上,秦夫人。”
我笑了,俏皮道:“夏大人,你总喜欢做这样的姿态,其实无论地位如何,我都是将你当朋友的。你比沈云珞关心我、比吴千雁待我真。虽然我心里还惦着罚跪之仇,不过于归朋友不多,惦记就惦记了,也舍不得将你怎么样。”
夏青微微一笑,仍然是很含蓄,“岁月是良师,你终于在双十年华成熟了。可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也是闲来无事才想通的…有些人,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她对你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大的好处;而有些人,天生长了副冷心肠,无论你对她再好,她也是冷的。”我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前停住脚步,那幽暗的火光终是令我胆怯了。沈云珞仍然沉溺于阴暗的角落,为此抛弃所有光明。她才是最执迷的人罢。
“娘娘,秦夫人到了。”夏青通报完之后便退下了。
隔着一道蝉翼般的帘子,沈云珞直勾勾盯住我,那双眼睛不似从前那般迷蒙,锐利多了。
我跪地请安,身子伏在冰凉的大理石面。
她拨开纱帘,踏着木屐走到我面前,声音如蜻蜓点水一般:“平身。”
我站起来,垂头望着她纤纤玉足上晶亮的趾甲,“谢娘娘。”
“秦夫人…”她贴在我耳边徐徐说道,“你…可真能耐…”
我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她。沈云珞羸弱的身子还似从前,风吹就倒。只是脸颊饱满了许多,气血俱佳。我微微笑道:“娘娘近来过得可好?”
“你觉得呢?”沈云珞目光淡淡打量我,嘴角一抽,似笑非笑说,“你瘦了。看来秦夫人也不是那么风光。”
“风光固然是有的,只是侍奉翁姑、相公,还有秦家上下、济民堂的里里外外都归我管,操劳了。”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谦逊,可惜,她还是变了脸色,扭身冲侍婢柔声吩咐:“你们全都下去,我要和秦夫人单独用膳。”
最外面一道珠帘放下,琉璃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沈云珞猛地朝我脸上一掌掴来,我反应及时,生生掐住了她的手腕,柔弱如她,怎能如此暴怒?斜斜睨着她问:“娘娘何意?”
“你大胆!”沈云珞涨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瞪着我,“放开我,你胆敢冒犯我!”
我一松手,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桌案。我则逼近两步,正色道:“若有冒犯之处,娘娘大可责罚,只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耳光,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你可算露出真面目了!”沈云珞气喘得急,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你用尽手段,不惜一切得到了秦朗坤,可是你幸福了吗?恐怕他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那也是我们的家事,娘娘费心了。”
“哼哼…你们?”她忽然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声音压得极低凑到我面前说,“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嫁给了他。你害我进宫、害我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你害我不清不白,到最后,你把最后一丝光明也夺走了,你凭什么占有他?他根本就不爱你!”
我摇摇头,心疼望着她:“娘娘,你已经疯了。不要再胡言乱语,皇上现在很宠爱你,不是么?你还想要什么?”
“我疯了?”她蓦然瘫坐在圆凳上,双手掩面哭泣,“于归,你害了我一辈子,难道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么…”
“我害你?”我干笑几声,无奈道,“我能做的都为你做了,难道我就该伺候你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直到我老死?我就没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权力吗?”
沈云珞忽然哭喊着扑过来,恨不得将我按倒在地,可惜她气力不济,我始终屹立不倒。
“若不是你,皇上不会选我进宫!若不是你撒谎说是沈家的小姐,逍遥王怎会找错了人?!”她再也不顾忌什么,歇斯底里拉扯着我的衣襟。
我没有再反驳,回想起来,确是我的错。夏衣单薄,领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片肌肤。
她愣了,望着自己手中撕裂的锦缎,喃喃念叨:“你这个…阴险小人…你害我们分离,若不是皇上和逍遥王聊及此事,你要瞒我一辈子…你抢了我的阿坤,抢了秦夫人的位置,抢了我的一切…还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于归,我恨你…我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我…”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跌碎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她一面抽泣一面渐渐蹲了下去,蜷缩成一团。
我要说什么?道歉么?
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了上来,我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亦泣不成声。
原以为,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好,总有会得到同样的回报,即便是铁石心肠,总也会有偶尔的感动罢?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憎恨我,一个冷落我。原来我并不懂做人,我还是擅长做一棵树,静静地呆在山谷里,几千年一直寂寞下去,至少不会被伤害。
“娘娘。”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说,“如果你高兴秦朗坤一生孤寂,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把一切都还给你。”
她猛地仰头,眼珠通红瞪着我,嘴唇颤抖,“如何还?”
“得一纸休书,从此销声匿迹。”
沈云珞渐渐站起来,颤颤巍巍,目光在我脸上游移许久,最终垂目戚然一笑:“不,你别走…”
泪眼朦胧,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眼神,这句挽留的话,掺杂了怎样的玄机?我可以知道,却放弃用法力读她的心思。随她怎样想,我已经没有心力琢磨这份混沌不堪的感情。
她渐渐平静下来,幽幽说:“你不能走,好好照顾他。”
我走,我留,真全凭她一句话?忽然之间,我想通了,他们当我是丫鬟,因此才呼来喝去。堂堂状元,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丫鬟?仍然是我自己可笑,身份尊贵的人,怎么会与我这样卑贱的人做朋友?我异想天开了罢。难过顿时少了许多,展露从容的笑颜,淡定答:“随便。”
这已经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无论你们如何待我,我皆忍。

第一章 玉簟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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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絮华宫换了身衣服,我无心陪她用膳,便告退出来。对她那些复杂的眼神,我只能报之一笑。出了絮华宫,见轿旁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几步,借着她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脸庞。我惊喜呼唤:“凌湘!”
“秦夫人。”她谦恭有礼朝我俯首,“吴婕妤请您过去叙叙旧。”
凌湘已不是小宫女打扮,脑后盘着圆髻,缀以珠饰。只是那双镇定自若的眼中还闪耀着几分兴奋的神情。我狡黠一笑,凑过去低声说:“学夏大人是越学越像了。”
她朝我眨眨眼,而后一本正经说:“秦夫人如今成了宫中传奇人物,看上去与从前也不大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凌湘朝我身后的轿子努努嘴,“进出皇宫都可以坐轿呀!”她目露羡慕,无非是小孩心性,不一会又敛去了,“恭请夫人上轿,吴婕妤备了酒菜等您。”
我含笑点头,弯腰钻进了轿子。挑起窗帘,凌湘就在一旁打着灯笼,不苟言笑、有模有样的,不愧是当了领头宫女。
吴千雁真是有心,明知沈云珞请我进宫用膳,她却也备下了山珍海味,就不怕我撑着?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美,饱满双颊上酒窝浅浅的,身段好似丰腴了。吴千雁屏退左右,只留了凌湘在,而且丝毫没有将她当下人,命也坐下了。
“娘娘虽是好意,可我刚从昭仪娘娘那出来,哪里还能吃下东西?”
吴千雁只管让凌湘给我夹菜,说话仍然像从前那样爽直:“她宫里的东西能吃吗?清淡乏味!我还记得,你口味很重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