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珩一进大厅,便见妹妹惜月神情焦灼地迎了上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绍珩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臂上的手,“怎么了?还不睡觉,明天不上课么?”
惜月语塞了一下,神色有些窘迫,“绍桢被爸爸打了,在楼上罚跪呢。”
绍珩闻言倒不觉得奇怪,他这个三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从小就吃惯了父亲的藤条,只是今天他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却不知道这半晌工夫他又闯了什么祸,“他干嘛了?”
惜月面上红了红,低声道:“我一个女同学在家里吞了半瓶安眠药,送到医院洗胃去了。”
绍珩一愣,旋即恍然,只是哭笑不得,“人没事吧?”
惜月颦着眉点了点头,“幸好救过来了,要不然哪是罚他这么便宜?”
绍珩听了,摇头一笑,“你别管了,且让他受一点教训。”
惜月却咬着唇欲言又止:“大哥…”
绍珩见状,思忖着这件事另有内情,“怎么了?是你帮他戏弄人家的?”
惜月连忙摇头,“其实,他这件事兴许跟我有关系——那个女孩子如今和我不大要好。”
绍珩一听,不由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那个女同学欺负了你,他去给你出气的,是不是?”
惜月垂眸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晚上爸爸教训他,他只说恋爱自由,分手自然也自由。离婚都离得,何况交朋友?难道还不许他年少无知,所遇非人,迷途知返吗?”
绍珩听着,愈发笑不可抑,只是毕竟差一点闹出人命,他这个做哥哥的态度不好太过轻浮,便道:“就算他撩拨了人家,又负心薄幸,那女孩子哭一场也就罢了,怎么就寻死觅活的,气性这么大?”
惜月面色更红,“你先上去看看吧,绍桢跪了快两个钟头了。”
绍珩奇道:“他这么老实?”
惜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爸爸叫人看着呢。”
绍珩一直上到二楼,果然看见三弟绍桢直挺挺地跪在父亲书房门口,一脸犹带稚气的矜傲,边上还站着个同样笔挺的勤务兵。绍桢望见他上来,面上现了愧色,转眼又用满不在乎的神气掩了去:
“大哥。”
绍珩笑道:“爸爸叫你跪到什么时候?”
绍桢眨了眨眼,“跪到认错。”
“那你还不起来?”
绍桢耸耸肩,“我又没错。”
绍珩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耳语道:“你错在叫人抓着了把柄。”
绍桢一愣,也笑了起来,对那勤务兵道:“行了,我认错了,成了吧?”
那勤务兵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转身去了,绍桢这才咧咧嘴,抚着膝盖站了起来,抱怨道:“饿死我了。”
绍珩陪着弟弟吃过宵夜回到房中,一面想着绍桢方才漫不经心跟他讲自己如何戏弄那个女孩子,一面又想起晚间在牌桌上一班人谈及许兰荪的事。绍桢自幼顽劣,年少荒唐也就罢了,怎么许先生也在男女之事上如此不拘小节?实在同他记忆中的老师难以叠在一处。
父亲军法治家,绍珩读得也是军校,作息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只要天光初亮,人便醒了。
清秋天气,潮凉的风细细拨弄着落地的绉纱窗帘,一对白羽天鹅在池塘中安然游弋,晨雾弥漫,仿若两絮柔白的云朵浮在水面上。绍珩隔窗望见,便取了相机下楼,才拍过两张,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望,连忙放下相机:
“爸爸。”
来人肩章上的五颗金星在晨雾中闪着冷光,除了现职的参谋总长外,就只有父亲了。父子二人沿着池塘走了一段,父亲和言问道:“你这次回来先留在江宁,到卓清那边熟悉一下国防部的运作,怎么样?”
绍珩想了想,沉着应道:“国防部面上的运作,我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您不反对,我想到军情部去学习。”
父亲似有些意外,眉峰挑动了一下,短暂的沉默也在他预料之中,“你想好了?”
绍珩平然道:“是。”
父亲点了点头,“廷初这个人是难得的厚道。他这样的性子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便是过人之处。你跟着他,我是放心的。”
绍珩端然答道:“是,爸爸。”
如今掌舵军情部的蔡廷初早年是父亲的侍从官,同虞家颇为亲厚。父亲如是说,自然是要把他交给蔡廷初安排照管,这多少和他的自己的初衷相悖,但自己去军情部已然有违父亲的意思,此时父亲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当面再驳。
他这个选择,大概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意外。
“虞先生的长公子” ,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这么多年,总该有点新内容吧?
虞浩霆的儿子,如果优秀,就是正常;如果正常,就是平庸;如果平庸,那就是个笑话——“虞先生的长公子”,这个标签或许是所有人能对他抱有的最大的尊重。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从别人那里得到更多的仰望。那么,他宁愿别人换一种方式看他。
不过这些念头,最好还是不要被父亲知道。
转念间,他忽然想起许兰荪的事,便问道:
“我听说许先生因为续弦的事辞了教职,真有这么严重吗?”
父亲微微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间忽而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老师从学校里搬出来了,如今和夫人住在东郊,不管别人怎么样,你这个做学生的该去拜望一下。前些日子有人拿了一部明覆宋本的《玉台新咏》来,搁在我这里是明珠暗投了,你带去送给许先生吧。”
副驾的坐位上搁着一方檀木书匣,里头是虞绍珩从父亲那里拿的一部《玉台新咏》,打算这就送到许兰荪府上。许家新搬到东郊,电话还没来得及装,他往军情部报过道,就换了便服一路开车出城,按着地图拐上小路,屋舍渐稀,露出大片的农田浅塘。
车窗半开,泥土淳厚微腥的气息别有一番适人心意。他在扶桑两年,闲暇时最大的消遣便是独自野游,不过,无论是幽谷盛雪,还是繁花烧云,见得多了,反而不如水村山郭竹篱茅舍,天然冲淡中蕴着一份人情的亲近,正应了苏子的话,人间有味是清欢。
车子再往前开,柏油路成了青石板路,三十米开外一座台阶拱桥横在溪水上,却是不能行车了。绍珩将车停在路边,跟人打听了方向,沿着水岸找到许家,果然看见一座二进的小院落,门前挂着块刷了白漆的薄木牌,上头用浓墨柳楷写着端正的“许宅”二字。
门扉紧闭,听不见院内声响,只一棵正结果的石榴树,枝繁叶密伸出墙外,不过大门没有上锁,想必家中有人。
他在门前略站了站,抬手叩门,敲了两次,便听里头传出一个柔静的女声:“请问找谁?”
虞绍珩听了,扬声问道:“这是许兰荪先生府上吗?”
过了片刻,只听门栓响动,两扇木门一开,露出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来,“这是许宅,敢问先生台甫?”
虞绍珩见来应门的是个年轻女子,退开半步,道:“在下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
说着,颔首一笑,这才低头去看那女子,只见身前的女孩子看上去年纪极轻,一张清水鹅蛋面孔,眉目虽然秀丽,但却叫人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这样纤丽的相貌放在前朝也算是美人,可时下,却嫌矫情了些。她身上是件家斜襟的短旗袍,铅灰的底子上铺满了墨黑飞白的水墨竹叶,没有多余的镶滚,一眼看去清简干净,但衬着她的神态容颜,这衣裳却显得过于深沉了,像是借来的。
那女孩子也神色庄重地打量了他一遍,微微笑道:“真是不巧,外子有事出门去了。先生若是有急事,不妨留话给我,待外子回来,我必当转告。”
她一句“外子有事”,虞绍珩才恍然省悟眼前这个比自己肩膀还差一截的女孩子,便是许兰荪续弦的新夫人。心下微微惊讶,面上却是泰然,“哦,许夫人您好!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两年在外求学,刚刚回到江宁,特来拜望先生。” 说着,把手里的书匣递了过去,“这是部明覆宋版的《玉台新咏》,家父偶然得了,想送给先生赏玩,还请夫人代为转交。”
那女孩子点点头,却不接绍珩手里的书匣,“多谢先生美意,只是外子不在,礼物我不便代收,实在抱歉。”
虞绍珩听她这样说,也觉得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家,又不识得自己,谨慎一些亦不为过,便道:“既是如此,我改天再来拜望先生。”
那女孩子颔首道:“好,我转告外子。”
她微笑答话,一阵轻风拂过,吹开了她额前稀薄的刘海,只见两弯浓淡有致的黛眉之间,生着一粒嫣红的朱砂小痣,玲珑娇丽,正印在眉心。虞绍珩见了,心底忽然有一丝恍惚,觉得这女孩子依稀是在哪里见过,禁不住目光多停了一瞬。这一刹那的失神,他已然自省,肃了肃脸色,道:
“多有打扰,虞某告辞了。”
那女孩子客套地笑了笑,“先生慢走,我家里没有人照看,恕不远送了。”
虞绍珩忙道:“夫人客气。”
他转身而去,走出几步,想着方才这位许夫人的形容相貌,只觉得似曾相识,再回头去看,正望见她衣角一闪,关门进了院子。
作者有话说:
叶喆:真不知道老男人有什么好?!
冷:回家问你妈。
叶喆他爹:LZ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冷:LS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
叶喆他爹:我就是知道你说的不是我我才气愤的。
有妹子问这篇文为什么叫《眉妩》?《眉妩》是个词牌名,也叫《百宜娇》。“眉妩”就是眉毛好看的意思,典出张敞画眉。
然后就是这个文的女主叫苏眉。为了保持队形,章节名也都用“秋霁”词牌名来凑数。
02、暗香(一)
叶喆翻着手里的报纸,把中缝的广告逐条读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永昌行这回请的广告明星萧梦梦实在不如去年那个…那个…叫什么他居然给忘了?!
叶喆一边努力回想,一边暗自盘算着回头见了杜建时一定得说道两句。他搁下报纸正觉得无聊,领班恰逢其时地在吧台招呼了他一声:“老板,电话。”
叶喆晃到吧台,那领班捂住听筒提醒道:“是虞少爷。”
叶喆一听是虞绍珩找他,便来了兴致,“喂?有事儿你过来找我啊,打电话这么麻烦…”
只听那边虞绍珩说道:“你之前说要是我去看许先生就叫上你,这会儿你有没有空?”
叶喆空是空得很,可听了他的话却推脱起来:“嗨,我这书念得…可没脸去见先生。”他同虞绍珩说去许家,原是一时兴起随口附和,没想到绍珩这般认真;但转念一想,到了这个钟点儿左右无事,跟他去趟东郊总比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好。那边虞绍珩又劝了两句,叶喆便应道:
“好,我给许先生带支酒。”
挂上电话不过二十分钟,虞绍珩便进了凯丽,叶喆一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这是看老师还是公干?” 原来绍珩过来穿了一身挺括的军服,叶喆上前摸了摸他的肩章,“蔡叔叔就给你个上尉,你回家见了侍卫长敬礼吗?”
绍珩笑道:“军情部当然不能跟参本部比。”
叶喆猜度他是从办公室过来忘了换衣裳,便道:“我楼上有衣服,你要不要换一件?”
虞绍珩却摇了摇头,“你要是不麻烦,也换了常服跟我走吧。许先生搬到东郊避世,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亲眷照应。我们这么走一趟,街坊四邻见了,就不会去扰他清净。”
他如此一说,叶喆便会了意,点头道:“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
待他出来,戎装上身,人也换了正容,下楼整了整军帽,肩上扛的已然是少校衔,又从吧台取了酒,板着面孔对虞绍珩道:“绍珩,开车。”
两个人出了凯丽,虞绍珩去替他拉车门,叶喆眉开眼笑地推了他一把,两人嬉笑着开车出城。
叶喆一路有说有笑,虞绍珩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也知道叶喆之前说要和他同去许家是随口说笑,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许家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才拉了叶喆一起。可这会儿想想,自己这么做愈发像是心思有异了。
他正一味自省,忽听叶喆问道:“哎,你这几天在蔡叔叔那儿待的怎么样?”
“还行。”
叶喆撇了撇嘴角:“就还行啊?”
绍珩道:“我这几天不过熟悉人事,翻翻旧档案,又没什么正事。”
叶喆琢磨着,倏然眸光一亮,“哎,那你能翻着我爸的档案吗?”
虞绍珩笑道:“你想什么呢?我翻的是六局的档案,要是有叶叔叔的还了得?”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就算有,我这个职级也看不到。”
军情部的第六局专事反间,虞绍珩如此一说,叶喆立刻吐了下舌头,转了话题:
“上回那个徐樱丽,你不怎么看得上啊?”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他,反而笑问:“我看你倒是如鱼得水。他们说你常去丽都,是专给谁捧场吗?叶叔叔知道了,轻饶不了你。”
“嗨!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儿。”叶喆在自己腿上轻轻一拍,“那种地方就是盘丝洞,你要是不应酬一个人,就得应酬一堆人,与其回回叫别人撺掇着千奇百怪的妖精往你身边儿凑,还不如拣一个顺眼的,替你挡两杯酒也好。”
“哦?”虞绍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是有多顺眼啊?”
叶喆笑道:“这里头另有个门道,那小姑娘什么都寻常,只是有一样好处——她有个男朋友在燕平念书,有时候还要靠她接济。”
绍珩的目光着意在他面上流连了片刻,“这好处真别致。”
叶喆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她心里有人,应酬我纯是生意,没什么别的想头,也不会…你懂的。我这人懒,就怕纠缠。”
绍珩笑道:“我不懂。”
叶喆掀开眼皮瞄了他一眼,“你回家装一装就够了啊。” 停了停,忽地侧转了身子盯着虞绍珩道:
“哎,都说扶桑女子最是温柔体贴,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没交几个女朋友解解闷儿?”
绍珩微偏了下颌,道:“这话不尽然。扶桑女子也有刚烈冷硬的,不过,柔顺婉转的多些。”
叶喆嘿嘿一笑,“看来你是见多识广了,怎么没带个女朋友回来?”
绍珩摇头道:“扶桑人喝茶、作画、为人处事都求极致,不转还;女孩子也一样,柔顺到极处,决绝也到极处,不调和,欠韵致。她追求你也好,你追求她也好,最有意思的是在不说破的时候,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嗯…就好比她们穿和服,最好看的不在她妆饰好之后严丝合缝一丝不苟;也不在——”
他轻轻一笑:“——玉体横陈,只在她一点一点的穿和脱之间。”
叶喆听着,咂摸了片刻,道:“…那要是人家都脱了,你又觉得没意思了,怎么办?你这不太厚道吧?”
虞绍珩蹙眉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你懂什么是打比方吗?”
叶喆半信半疑地觑着他,“那你说到底怎么办?办还是不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到东郊,遥遥望见许家的院子,都收敛了神色,整装下车。他二人军服笔挺,又都是颀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路行至许家,果然惹人眼目。许宅院门半开,石榴树下搁着一张泛青的竹编摇椅,椅上一人穿着墨蓝长衫,手里一册书卷遮了面孔。
虞绍珩拾阶而上,叩着门叫了一声:“老师。”
“绍珩。”那人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含笑起身,辨了辨来人,道:“叶喆也来了,快认不出了。”他目清眉淡,两鬓微霜,唇角两弧笑纹于清高端正中添了一份热忱之意,和虞绍珩记忆中风度潇肃的许兰荪别无二致。虞绍珩和叶喆连忙同他问好,许兰荪一边寒暄,一边把他二人让进客厅。
许家的客厅是个明间,地方不大,陈设更寡,只临窗的条案上置着一个豆青色银盖镂花的小香炉,边上的陶土花盆里一棵四尺多高的文竹茂盛葱翠;迎面一幅雪钓图悬在中堂,看落款是许兰荪自己的手笔。
虞绍珩端详着赞道:“原来老师的画也有如此功力,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许兰荪笑道:“笔墨游戏罢了,不值一提。”说罢,朝厢房里扬声唤道:“黛华,客人来了。”
虞绍珩的目光从画上移开,回眸间,只见一个女子托着茶盘走了出来,赭色条纹的长旗袍腰身略宽,样式也像是数年前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微笑颔首,正是他前次来时遇见的许夫人。只是上一回,她一头半长的秀发随意束在肩上,今日却用一根玳瑁纹簪子盘了发髻。一时之间,虞绍珩觉得难以开口招呼,便也点头一笑算作回礼。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茶是南边新下的水仙,你们尝尝看。”许兰荪说着话,那女子已盈盈行到堂中,将一盏盖碗送到虞绍珩手边,绍珩连忙起身谢让:“多谢师母。”他说着,忽觉一缕幽清香气袭到鼻端,他以为是茶香,可将那茶接在手里暗嗅了一下,却又不是。
叶喆听见虞绍珩如是招呼那女孩子,不由怔了怔,这小女孩子虽是大人打扮,可看起来似乎也就是他妹妹的年纪,直到这位许夫人走到他面前放下茶盏,他才反应过来,“…师母好!”一边说得磕巴,一边慌不迭地站起身,那女孩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脸已红了。
许兰荪也不以为意,意料之中地蔼然一笑,等那女孩子过来奉茶给他,便道:“他们小时候跟着我念过几天书,如今还肯叫我一声老师。绍珩你上回见过,刚才和你问好的是叶喆,他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言罢,略带自嘲地一笑,对两个学生道:“我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叶喆有些想笑,又忍不住想要去打量那女孩子,纠结中瞥了瞥虞绍珩,见他神色自若,一脸的平正泰然,不由佩服他比自己能装。只听许兰荪又接着道:“这是我夫人苏眉,小字黛华。”
这是正式介绍,虞绍珩和叶喆又同这位许夫人寒暄问好,待她去了后堂,才又坐下和许兰荪说话,少不得将虞绍珩带来的《玉台新咏》品评一番,许兰荪又问了他二人的近况,略作勉励之语。
虞绍珩思前想后几番犹豫,还是问道:“听说老师辞了教职,那今后…”许兰荪了然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些积蓄,现在也在给几本杂志写文章,生计尚不至于发生困难;只是以后要少买些书,少喝些酒了。”
叶喆一听,凑趣道:“书我没有,酒我多的是。今天拿得少了,下回我多搬些来。”
许兰荪忙道:“不必了,虽说我留过洋,可是洋酒怎么都喝不出好坏来,平日里无非小酌几杯黄酒就是了。我不是同你们虚讲客气,你们确实不必替我担心。”
虞绍珩点头道:“学生是觉得,以您的学养才识,如今便赋闲在家未免可惜。”
许兰荪沉吟间轻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想法太多,自许太过,总以为自己无事不可为,犯错也太多;到了这个年纪,该是退思己过的时候了。”说着,垂眸一笑,“且不说那些大道理,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难得。”
“老师说的是,清风朗月本无常主,闲者才是主人。”虞绍珩口中应着,细思许兰荪的话,却觉得“退思己过”四个字有些怪异。
02、暗香(二)
正在这时,只听屋后“哐当”一声锐响,还隐约伴着一声女子的低呼。
许兰荪蹙了蹙眉,有些尴尬地笑道:“听着像是我家厨房里出了事故,我去看看。”
他这样一说,虞绍珩和叶喆也跟了出来,果然见许夫人苏眉正慌慌忙忙地从后院厨间里出来,地上躺着一尾三尺长鲜鱼,身上带血,兀自挣扎个不住。
苏眉见惊动了丈夫和客人,面上又是一红,急着想要将那鱼抓回去,然而她柔荑纤弱,又心慌气躁,那鱼垂死挣扎间力气颇大,一个没有抓牢,那鱼奋力一纵,又从她手里打着挺跳了出来。许夫人更觉得狼狈,涨红了面孔还要再抓,虞绍珩连忙上前一步将那鱼捡了起来,只是一个沾尘带血的活物却不好交在她手里,便自己拿进厨房,拧开水龙冲洗。
叶喆见苏眉半低着头,嗫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笑道:“这么大劲道,看来是条好鱼!”
一时三人皆笑,许兰荪叹道:“叫你们看笑话了。我夫人从前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呢?百无一用是书生。搬到东郊这些天,厨房里事故频频,幸好没有客人登门,尚能每天下面应付。这几日,黛华特意学了几道菜,想要招待客人…见笑了,见笑了。”
虞绍珩在厨间里笑道:“这是我们的不是,来拜望老师是做学生的礼数,没想到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他把那鱼拿到水池上冲过,看了苏眉方才划在鱼身上的刀痕便知是不通厨艺的生手。他把鱼按在砧板上想要剖解,却不见架上有刀,四下一寻,一把新光灿然的菜刀居然跌在地上,他心下暗笑,捡起来洗了,手起刀落剖了那鱼,三两下刮鳞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