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钧显然不同意她的观点:“即便是丫环也不能各个都一样的,况且,好看些的丫环也让主人赏心悦目啊。”
“男主人是赏心悦目了,女主人多糟心。还有,这些玩意都是一把火要烧了的,弄得天仙似的躺棺材里那个也看不见,费了多少染料钱。”甄绵绵拽过他手里的笔蘸了浓浓的墨刷刷几笔画出两道卧蚕眉两个牛眼一张圆嘴,又换了红色笔在两腮各画了两个红圈圈,“看见没,就这么画。”
玉钧摇摇头:“不敢苟同。”
“同不同那是你的事,这儿我说了算。”甄绵绵把笔塞给他自去烧晚饭。
奇怪的老头儿
晚饭的鱼果然有了点味道,即使甄绵绵放了很多盐玉钧也还是吃出来了,只动了一筷子就再不肯碰了,然后,等甄绵绵收拾了碗筷去到那房里的时候,哭笑不得。玉钧果然是照她的方式画的,可一个个的都成了总角孩提,那两个红脸蛋倒显得可爱了。
大概玉钧就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证明有“狗屎运”这种好事的,那天大夜里居然就有身着绸缎头戴员外帽的有钱老头儿来预定白布和纸扎,看到那一群纸美人,老头儿老泪纵横,不但把这些都定下了还要求再做一个绝顶漂亮的,还要穿凤冠霞帔蒙盖头的。
这么邪门的事儿甄绵绵打出娘胎还是第一回遇上。
“一定要绝色的才配得上我们公子。”老头儿说道。
绝色不绝色的,他们这凶肆明天抬出去一个红艳艳的新娘子多吓人哪。
送走了老头儿甄绵绵只能熬夜赶工,玉钧这妙笔画美人的自然也得在旁陪着。
隔壁的隔壁家的媳妇儿又开始了夜枭似的惨叫,玉钧老神在在看甄绵绵用竹篾做骨儿再小心用红纸裁衣裙霞帔,一边和甄绵绵闲聊:“既然有人买,不妨把价钱抬高些。”
“自然。”甄绵绵道,点灯熬油的钱都得算里头。
“以后这衣裙上也可以画得更精致些。”玉钧蹙一下眉转移了话题,“那一家的女人为何总这样惨叫?”
“说是见着无头鬼了。”甄绵绵一边说着一边盘算着她熬的这个夜要多少钱合算。
“谬论,世上哪有鬼神,我想她许是有什么心事想不开,迷了心智。”玉钧说道。
甄绵绵没接他的话,鬼啊神啊爱有没有,反正别在她面前出现就行,她不求神,也不怕鬼。
该糊的纸都糊好了,玉钧给纸人涂涂抹抹的工夫甄绵绵又裁了许多条细如发丝的篾子做凤冠,一边还瞄一眼纸人,不知道玉钧画出个怎么国色天香的来。
大概是美人图都要很费心思和时间,甄绵绵那七扭八扭的繁复凤冠都编好了玉钧还在一笔一划勾勒着,甄绵绵去了趟茅房,顺便又去厨房拿了块儿干饼子当夜宵,一回来,见玉钧与那纸美人并肩而立,一刹那间甄绵绵以为那是个真人呢。
那眉眼,那表情,也太栩栩如生了,真让人舍不得烧了她。
玉钧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碰到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听见甄绵绵啃干饼子声儿他便问道:“甄姑娘,你觉不觉得这美人有些眼熟?”
“天下美人都差不多,丑人才各有各的丑呢,画完了你就歇着去吧,我把这凤冠糊上就完事了。”甄绵绵说道,都快交五更了,都在这儿杵着明天谁干活啊。
昨夜登门的老者果然依约上门,见了那纸美人老泪再一次纵横,几乎令甄绵绵怀疑死的那个其实是他亲儿子,不过,同情归同情,价钱可没留情。看着老者拉着玉钧的手又是谢又是夸,甄绵绵总算瞧出玉钧这人的用处了。
在老者的强烈要求下,甄绵绵第一次带着玉钧去“送货”,难怪,原来死的是朝廷里什么官的私生子,不好明目张胆用府里的人准备后事所以才去凶肆买现成的。等甄绵绵他们赶着车要离开时,正见一顶轿子在门口停下,老者亲自去扶轿,当是家主了,那掀轿帘出来的人只看一眼甄绵绵就牢牢记住了……
太丑,或者说太凶神恶煞相,若是临摹了他的画像贴在门上钟馗就可以退隐江湖了。
回凶肆的路上,正遇见西肆那家的店主与她的摇钱树念留同行,可谓是狭路相逢,妇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厚嘴唇里蹦出俩字“煞星”。
“世人总是有偏见,甄姑娘失了亲人本来已经很是可怜,偏偏他们还要给加上煞星之名,殊不知,若从死人多少算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哪个帝王将相手里都有冤死者无数,天煞孤星已不能形容之了,偏偏世人还奉承他们是星辰降生神仙下凡。”玉钧忽然说了这么一段话。
“你打听事儿的本事还不小,才来几天就要探查本姑娘底细了?”甄绵绵问道。
“非也非也,非我故意为之,只是他们每每见我总要做好意状嘱咐我两句。”玉钧说道。
“那你还是快走吧,他们说的也不假,我们甄家两个多月死了三个至亲,大概都是我克死的。”甄绵绵不甚在意说道。
“非也非也,世事皆有因才有果,令叔嗜酒,伤肝伤脾,想必早已不支,又在雨夜扑地,雨水灌进鼻口以致呛死,难免难免。令表兄更不用提,历来贪美好色不知节制之人就没有长寿的,多少人都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最有名的就是汉成帝。”玉钧很是真诚地说道。
甄绵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有所图谋。”
“非也!我只是就事论事。”玉钧否定的很快。
“没关系。”甄绵绵浅浅一笑。若你有图谋,反正玉璧够给你办后事的了。
“甄姑娘你笑得令在下脊背发凉。”为了证实似的,玉钧还往旁边挪了挪。
“诈尸”
玉钧的事甄绵绵记在心里暗自观察,好些天下来也没见什么反常,倒是他那纸人画得越来越精致招了很多人上门,生意好,也招来了不知道什么人的眼红,来了一个狠招。
那天,午后,蝉正叫得欢,令昏昏欲睡的人心情烦躁,甄家凶肆冲进来几个皂衣捕快,手里拿着一纸公文,说是有人告甄绵绵图财害命,他们奉命前来拘系。
从天而降的灾祸又让狗儿吓得如筛糠一般,甄绵绵很镇定,把手里那个纸花做完放好,又叮嘱玉钧把鱼干看好别让银宝儿吃了便奉上双手上了枷锁。
图财害命?真可笑。
甄绵绵被关押在京兆府的监狱里,关了一下午也没人来理会她,不理会也就罢了,狱卒连牢饭都没有送一餐来。
晚上,牢里的廊上点起了火把,熏得人眼睛疼,甄绵绵靠在稻草堆上闭着眼琢磨着是谁告的自己,是玉钧?若是他,那很好,回头就给他办后事。若不是他……自己被关进牢里他会不会与狗儿瓜分了自己家财跑掉?
“表妹,饿了吧,来尝尝我亲手为你做的晚饭。”
甄绵绵蓦地睁开眼,她竟然没听到脚步声。
木头围起的牢门外头站着的人,那张脸皮,就是她亲自看着人埋了的表哥。表哥仍旧是一脸谦和的笑,隔着木栅递过一个又一个小碟子,有鱼有肉有青菜,还有一碗白米饭两个肉饼,比甄绵绵平时的伙食可好得多了。甄绵绵饿了两顿,一闻到味儿就凑过来贪婪地开吃。
表哥今天仍旧是一袭蓝袍,一看就质地精良,非以前那旧布蓝衫所能比。他也不甚在乎,索性坐在木栅外脏污的已不辨颜色的地上笑盈盈地看甄绵绵吃饭。
“鱼烧得比上次味道好些吧?我近来刚试验出来的。”表哥问道。
甄绵绵嘴里塞的满满的,口齿有些不清地回答说:“很亲、鲜。”
“那你多吃点,虽然现在还未入秋,不过牢里夜里也很冷的,多吃点才能抵御寒气。”表哥说道。
“唔。”甄绵绵点着头继续风卷残云。
吃饱了,盘子和饭碗都空空如也,甄绵绵满意地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又放好。
“可是表妹借我擦口水那一条帕子?”表哥问道。
填饱肚子是该说正事了。
“是表哥你告我图财害命让我享受这牢狱之灾的吧?”甄绵绵问道。
表哥摇摇头,一边从木栅里又递过一个装饰精美的水袋才说:“确切地说,是我用了小小的手段怂恿别人去告的,哦,就是曾经上门骂过你的西肆那家的老女人。”
“绕了这么大弯弯你图什么?先说好,要是我爹的遗物我一概不知,他老人家闭眼前,只嘱咐我见死不救比救死扶伤来得值,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交代。”甄绵绵说道。
表哥笑了笑:“所以,我要回去自己找,不过这次表哥我可不想随时随地被你喂药,索性就把话说开,我找到想要的东西就走。”
“凭什么?那是我家,就算我爹有什么重要遗物那也该是我的,就算是你找到也该是我的。”甄绵绵说道,想了想又解释道,“我可没给你喂药,只是好心送了你点珍贵花粉而已。”
“正好与我的哮症对症了不是么?看来你爹传给你不少手艺,眼神也还不错。孺子可教,好好□应该可堪重任,这个,到时候再说,现在就委屈表妹你在这儿待两天,我很快就接你回家。”表哥站起来象征性地轻拍袍子两下,又笑,“草堆里有很多跳蚤,表妹晚上睡不着就抓跳蚤解闷吧。”
没人来提审,也没人搭理她,表哥只有晚上给她送一顿饭,虽然是够吃撑死的分量,可也抵不住漫漫长夜和一个漫长白天的消耗,何况她夜里还要抓跳蚤浪费一部分体力。
玉钧和狗儿也没来看她,甄绵绵琢磨着表哥会不会借机把他们都赶走,那以后……谁干活呢?这冒牌表哥目的是找东西,目的达到了应该会把她灭口的,到时候她怎么再把他送进棺材里呢?如果她先找到那东西毁了会不会安全无虞?
她爹留了什么东西没跟她说过,他说知道得太多死得快然后就死了。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表哥又来送饭了,换了身飘逸的白衣在牢门外飘来荡去,臭显摆似的。甄绵绵说,你先别走来走去的,起灰,没看我还没吃完饭呢么?表哥弯腰凑过来一点说,明天就能回家了,想吃什么?还有,我的房间给那小白脸住了,以后我就住堂叔的房间好了,方便。
甄绵绵不信她爹那么笨把东西藏在他自己房里——况且她爹一下葬她已经去把每个角落、地上每块每块地砖都撬起来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所以,让他住吧,最好她爹之前还有个神机妙算的身后安排什么的,把那些觊觎他东西的统统拉到阴间去作伴。
甄绵绵合计在牢里被关了五天,出狱那天衙役把她带到狱门口一把搡了出去,甄绵绵就见表哥玉树临风地等在狱门口的大榕树下,冲着她露出一嘴漂亮的白牙。
咣当一声,狱门又开了,几个狱卒又推出了一个中年妇人,不是别人,就是骂过甄绵绵是狐狸精的那位,见到甄绵绵,那妇人两颊肥肥的肉抖了又抖,阔大的嘴动了又动,终于狠狠地剜了甄绵绵和表哥两眼气哼哼地走了。
“因她诬告,所以不止被关押,还被罚了五百两银子,给被诬告的一方。”表哥笑眯眯说道。
“五百,还挺值。”甄绵绵说道。这样赚钱真容易,她若早知道真是不介意在里面多待两天。
“这五百两就当我赔罪,燕春楼给的那两个元宝和我的那只翡翠算是寄居之费吧,可好?”表哥缓缓道来。
“我说不好你就不住了么?那是我该得的。”甄绵绵才不理会。心里只是盘算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杀鸡吃肉
京兆府大牢离奉洛里倒不是很远,走路半个时辰也到了,远远地就见玉钧正送客出门,狗儿抱着两匹白布放到客人的车上,邻里们见甄绵绵回来都过来安慰了几句,只是瞅表哥的眼神都有些躲闪,表哥亦不在意,又恢复了以前那谦卑和顺的模样抱着拳对街坊们说:“表妹受了这无妄牢狱之灾,亏各位好心通知于我,否则表妹因为帮我而蒙冤我良心怎能安?在下在此多谢,以后各位若有事在下需在下出力,不敢说赴汤蹈火,也定当竭尽全力。”
这一番煽情的话再配上他那恳切的语气——连甄绵绵都以为他说的是真心话。
狗儿涕泪纵横在甄绵绵面前将那日她被带走之后他们如何惊慌失措、如何探监不得入详详说了一遍,又把表少爷如神兵天降、如何镇定不乱、如何筹谋策划、如何奔走疏通细细道来,简直把他说成了济世救人的菩萨。
玉钧在旁倒是不多言,甄绵绵问他,他只说狗儿所言非虚。
“表妹不幸遭此小劫,不如今日为兄为你摆酒驱这晦气,可好?”表哥问道。
甄绵绵抓抓胳膊然后挽起袖子,没甚兴趣地说道:“狗儿,烧热水,玉钧,去买坛酒来,便宜点的。”一边吩咐着一边自己往撩开帘子往后院去了,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解她是何意。
一会儿就听见后院里慌乱的脚步声,玉钧离后门最近,起身便冲了过去,后面两人也随即过去,只见,院中,甄绵绵左手提一只颜色鲜亮、器宇轩昂的大公鸡,右手握一把闪闪发亮的大菜刀。
“东家,那公鸡不是用来镇宅不能吃的么?”狗儿问道。
甄绵绵抹搭他一眼:“它要是有用我还有这牢狱之灾么?可见该来的邪祟靠这些玩意是挡不住的,浪费粮食,不如吃了。”
狗儿不知是平日觊觎狗肉久了还是一时头脑发热顺便问了一句:“那金宝儿呢?”
“滚你娘个不餍足的。黑狗血对付僵尸诈尸的比较管用,还是留着吧,没准儿哪天我叔叔就从坟里爬回来了。”
一刀下去,大公鸡挣扎了一下,血沿着喉管扑簌簌落在了地上摆的碗里。
甄绵绵把鸡扔在一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吩咐狗儿:“一会儿给鸡褪了毛放点土豆炖上。我去汤室洗个澡,牢里跳蚤忒多,咬得怪难受。”
晚饭很丰盛,除大公鸡炖的土豆,还有表哥从酒楼买回来的几样菜,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玉钧下箸谨慎,尽挑菜里的土豆和蔬菜吃,肉是不敢碰的,狗儿奇怪便问,玉钧说:“前几天荤腥吃坏了肚子,这两天还是先吃些素淡的好,免得又白浪费了。”
甄绵绵瞅了表哥一眼,后者举箸夹了一个大大的鸡腿放到她碗里道:“牢里伙食不好,表妹看着消瘦了,多吃些肉。”
这顿饭算是吃完了,只有狗儿那个没心没肺的吃得高兴,还端着剩下的骨头去喂金宝儿。甄绵绵无事,先收好了这几日账上的钱便又拿起一堆纸花来扎,跟平常没甚两样,表哥言倦去睡了,狗儿去糊纸人,玉钧老老实实地跟着去画美人。深夜关了铺门甄绵绵自回房去,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又爬起来,实在是因为腹痛难忍,解决了,回来,见前店里居然有烛光,过去看看,只见玉钧秉着烛台正蹲于过道间那面大大的铜镜前,看猫。
“什么时候了还不睡?”甄绵绵问道。
“甄姑娘,你瞧,银宝儿是不是有些奇怪?我刚才要去睡,听它在这边叫,进来看看,它就在镜子前走来走去,浑身的毛都是竖着的,我有些好奇这镜子里有什么,故而也看看。”玉钧说道。
甄绵绵往他旁边一蹲也看镜子,这观音佛像大铜镜放这儿好多年了,甄绵绵父女俩都对照镜子一事无甚兴趣从来也想不起用抹布蘸醋抹一抹,所以看起来乌突突的,尤其此时,只有玉钧拿着的那根蜡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镜子里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甄绵绵和玉钧的脸看起来都像后院房子里那些个纸人一样白团团的一张脸。
“你和我中间这张脸是谁的……”甄绵绵伸手指向两个并排的脑袋中间那块儿空白,一边觑着玉钧的反应。
玉钧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发出惊讶声,只是回了回头又看向镜子道:“世上无鬼神,即便有,鬼神也是无影的,怎么也不会在镜中显现。”
“那银宝儿是看见什么才炸毛的?你研究吧,有结果了告诉我一声。”甄绵绵站起身,只觉肚子里又是一阵排山倒海,顾不得嘱咐玉钧小心火烛便飞奔又去了茅厕。
因这一晚折腾,甄绵绵第二天勉强要爬起来的时候忽然想到如今这小小凶肆有四个人,表哥会糊纸人,玉钧会画,那还差她一个?索性又躺回去蒙上头接着睡,快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来到前店,赫然见宗白繁坐着,表哥和玉钧不在,狗儿正靠着柜台边打瞌睡。
甄绵绵没搭理宗白繁,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等他自己开口就行。宗白繁见她起来了,很是殷勤来嘘寒问暖,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
“我就知道鱼不是白送我也不能白白吃到肚子里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是办白事我可帮不上忙。”甄绵绵说道。
“绵儿妹妹,你看,我要不是实在为难也不会来麻烦你。”宗白繁还欲说什么正好就有人上门买东西,甄绵绵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一边坐着去。
这是一宗大活儿,甄绵绵把后院的玉钧都叫来忙到上灯时分才回来,又忙着吃饭拾掇,宗白繁像长在了椅子上,要上铺板了他还坐着,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甄绵绵让狗儿和玉钧把人连椅子一块抬出去,狗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宗白繁那一身绸缎哪里敢上前,椅子自然是扔不出去的。甄绵绵索性就关了门不理会宗白繁。
一夜平静,第二天一早,宗白繁在椅子上仍旧不动,高僧坐化了一样。
“你出得起什么价钱?”甄绵绵问道。
“纹银百两。”
“我不要库银。”
“好。”宗白繁如释重负,“回头会有人来找你的。”他离去的背影就像背了两只新死的鬼一样沉重。
倒霉的甄绵绵
宗白繁白天走的,晚上,深更半夜要上铺板的时候来了个鬼鬼祟祟的人,无脚鬼一样闪了进来,进来便压低着声音说是宗大人介绍来的,说着话还把怀里抱着的小小包裹放下,说是纹银百两,另有一片儿金叶做额外酬谢,这人的声音渐渐哽咽,说只求甄绵绵为他父亲整理一番,走得体面一些。
甄绵绵就知道是这种事,她驾轻就熟,收起银子随他去了。
黑灯瞎火的时候来找,又要捡着僻静处走,还要从一个破旧的小后门进去,甄绵绵就知道这银子来得不会那么容易,有啥办法,死人的钱也不好赚啊。
甄绵绵被领到一座只燃着豆大灯火的屋子里,里头还跪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乍一看像她凶肆店里做的纸扎人。
等看到那男人的父亲,甄绵绵就皱眉。
先不提这老头儿死相多惨,关键,这人她前些日子刚见过,就是那“风华绝代”的私生子公子的爹啊。
甄绵绵觉得这事可真邪,不由得心里恨起宗白繁,给她找的这是什么破活儿。
再看这位的惨状,难怪那男人一直都哭哭啼啼,谁爹死相这么惨也受不了刺激。身上横七竖八翻飞见骨的伤口就不提了,脑门和颧骨都被砸得凹进去了,心上还插着一柄刀,□,还是一把木头刀……这得多大的仇下得了这样的狠手。看她蹙眉似乎有些犹豫,那男人倒也不含糊扑通跪地咚咚咚磕头。甄绵绵让他们去外面守着。
“这位老先生,反正你已经要被埋了,棺材里应该也没人会看你伤口,到了那边儿都是牛头马面的也不会有人笑你丑,所以我就不用上好的线了,您就凑活凑活吧。”甄绵绵说道,一边拿出普通麻线穿针引线。
处理完惨不忍睹的脸,正缝合乱七八糟的皮肉甄绵绵听见院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兵器相撞之声,立刻,门就被大力踢开,两个大火把明晃晃照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进来了。
“把这些乱臣之子和这……这女的都带走。”满脸横肉的家伙声音很洪亮,还透着欣喜。
甄绵绵当时脑子里闪过两个念头,一,回头给宗白繁办后事,二,回头把那不吉祥的表哥再埋了。
乱臣哪!
不管什么年代,跟乱臣沾上边那还有好么?最差也得去了小命半条。
“洪大人,您要抓的是我,何必连累无辜,这位姑娘乃是我从凶肆请来为我父亲整理遗容,让他走得体面些的,实在与她无干。”男人说道,一边还拭了拭眼泪。
甄绵绵觉得这话说与不说没什么差别,看那满脸横肉的家伙幸灾乐祸的表情就是恨不得把这屋子里的蟑螂老鼠都一块儿抓走呢。
她只是后悔自己一时又财迷了心窍。
“对不住了,李公子,咱也是奉王爷命行事,请吧。还有这位姑娘……”肥胖男人细眯眯的小眼睛将甄绵绵打量了一番道,“若无干系王爷自不会冤枉她。”
甄绵绵和这“乱臣之子”被押着出门,才发现被带走的还有几个,男的女的都有,垂着头很认命的样子,被押上车,隐约听见兵士说去南营。南营,那不就是刚把皇后和清涧王干掉的楚王的大本营?
这回,估计麻烦了。楚王,听说那可是镇守北方重镇邺城、一直很受先皇帝器重、受本朝皇帝也就是他亲哥哥猜忌的人,这人,心若不狠怎能坐稳邺城,完了,她甄绵绵这回搭在百两银子上了。
乱臣之子还很抱歉地对她说连累她了,见了楚王的面必定为她撇清云云,聒噪了一堆甄绵绵示意他打住:“我不是故意要打击你,但看你家老爷子的惨相,我觉得到了南营把你们,当然,还有我这个倒霉鬼一溜儿拖出去铡了更靠谱些。”当然,她是不会真那么倒霉陪他们送死的,但是,她也不会顺便搭救几个图他们以后知恩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