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十: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令宫学弟子陶泠西赤足立雪,单衣沐风,致使陶生双腿冻死,卧病不起,大好男儿一夕沦至残躯,日夜饱受针灸之苦,焉知此生毁矣……”
悲愤的字字句句间,仿佛风雪灌入学堂,众人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地萧寒的一日,陶泠西抱着自己的木马跌跌撞撞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鲁行章当众责罚的场景。
“不要毁掉我的偃甲飞马,求求院首,不要毁掉它们……”
陶泠西耗费无数个日夜,辛辛苦苦做出的木马被踩在地上,支离破碎,只因晨读大会上他的迟来一步。
这冬日的晨读大会由鲁行章发起,旨在磨砺学子意志,卯时不到书院众人便要齐聚一起,诵读诗文古籍,而这个时辰,天都还是漆黑一片的。
好巧不巧,陶泠西第一日就落在了鲁行章手上,成了他推行新规,震慑众人最好的一杆枪。
他不仅要罚他,还要加大力度,重重罚他,罚得人人色变,罚得“杀鸡儆猴”,叫日后晨读大会上,再无一人敢迟到早退。
陶泠西迟来的原因正是他怀抱的那几只木马,他一向痴迷于此道,手中做出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平素总被人戏谑,不该出生在武将世家,合该生在一个老木匠行。
而此刻,他呕心沥血,挑灯熬夜做出的那些“宝贝”,就被鲁行章狠狠踩在了脚下,如同碾碎他的一颗心般。
身子孱弱的少年,在风中摇摇欲坠,几乎是面白如纸地扑上去,跪在地上不住哀求着:“院首求求您,求求您,学生知道错了,学生再也不会迟到了,求求您不要毁掉学生的偃甲飞马……”
“什么偃甲飞马?尽是一些旁门左道,奇技淫巧,就为了这些小玩意儿错过晨读大会,你眼中可还有院规?”
“自己除去衣裳鞋袜,给我去雪地中反思己过,晨读未结束之前,不准回来,听清楚了吗?”
严厉的喝声响彻在众人耳边,满场脸色大变,就在一片噤若寒蝉间,队列中的骆青遥再也忍不住,昂首目视鲁行章高声道:
“鲁院首,晨读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后才能结束,难道陶泠西就要脱了衣裳鞋袜,活生生在雪地里冻上大半个时辰吗?这样的大风雪,莫说人会冻坏,就连牛马都捱不住的,难道只因迟来一步,就真要将人活活逼死吗?”
鲁行章站在高台上,冷冷望了他一眼:“违反院规,理当如此,若不严苛执行,如何管束宫学?”
“可我们不是犯……”骆青遥那时还欲再争辩,已被身旁兄弟齐齐拉住,高台上的鲁行章亦厉声道:“谁还要为陶泠西求情,便与他一同连坐,共同领罚,多一人,受罚时刻便翻一倍,想要领教的弟子尽管站出来,我现在便来统计一番,好好数一数,你们究竟该在雪地中站多少个时辰!”
“你!”骆青遥怒火中烧,捏紧双拳,到底还是陶泠西拉住了他,面容苍白的清秀少年贴近他身侧,压低了声音道:“遥哥,不要再说了,我独自领罚便是了……”
“只要你,只要你将我那些偃甲飞马的残块偷偷收好,我就放心了,请你一定要帮我收好,其他的……都不用了,半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相信我,我可以撑住的。”
怎么可能撑得住呢?
那么煎熬漫长的晨读,那么凛冽呼啸的大风雪,便是江湖上的高手侠士都难以抵抗,更遑论宫学之中,陶泠西一介羸弱书生?
他被带回去时,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双腿都冻坏了,却还对前去探望他的骆青遥与姬宛禾几人,勉强露出微笑,安慰道:“还好,还好我的手没有冻坏,日后还是能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反正我一做就要在屋子里待大半天,也不常走动,其实,其实也不算太坏了,对不对……”
那样苍白的笑容和语气,每夜每夜地回荡在骆青遥脑海中,像有一根针扎在他胸口,令他难以喘息,夜不能寐,心欲滴血。
“陶生双腿冻死,卧病不起,大好男儿一夕沦至残躯,日夜饱受针灸之苦,焉知此生毁矣……”
《十罪书》的最后一条久久响荡在考场中,骆青遥死死攫向台上的那道身影,几乎恨得要将牙齿咬碎了。
静寂的场中也开始隐隐躁动起来,不少人愤慨间眼泛泪光,当骆青遥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他身侧一人霍然站起,将手中考卷高高一举,上面只字未动,他直直着目视鲁行章,当着满考场人的面扬声道——
“宫学子弟陈昌明,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随着这一声落下,旁边又有一人站起,手持考卷高声道:“宫学子弟谢川源,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这两声犹如一记信号般,一道道身影接二连三地站起,此起彼伏的附议之声在考场内回荡着,撼人心魄——
“宫学子弟齐少琰,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宫学子弟王文阙,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宫学子弟柳季常,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
转眼间,考场内站起了一片人影,高台上端坐的鲁行章却依旧冷笑着,神色丝毫未变,与骆青遥四目相对中,唇边甚至还挑起了一抹森森寒意。
如此大的动静,终是引得书院上下的院傅们全部赶来,众人围在门边,一个个目瞪口呆,压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是鲁行章任院首以来,第一回,竟然有人敢带头闹事,挑衅他院首的权威!
考场内也依然躁动着,站起身的至今为止全是男弟子,还尚未有女弟子敢站出来“声援”,虽然她们心头亦是热血翻腾,激动不已。
但毕竟都是些姑娘家,其中不乏家风森严的世族小姐,要真正豁出去,跟着骆青遥“大干”一场,公然对抗院首鲁行章,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与胆魄。
一时间,考场内的女弟子们面面相觑,不少人微微咬住了唇,心头一片天人交战。
门口的几位女傅却稍稍松了口气,还有年长些的女傅不住向考场内使着眼神,暗示女弟子们不要跟着胡来,却就在这时,一道纤秀身影冷不丁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清冽响起——
“宫学子弟姬宛禾,附议《十罪书》,以手中白卷明示决心。”
这一下彻底令考场炸开了锅,连骆青遥的背影都不易察觉地一颤,他回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姬宛禾。
姬宛禾却无视周遭喧杂,只是对着他抬起尖尖的下巴,扬唇一笑。
蠢就蠢吧,一辈子这么长,还不兴恣意几回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能怎样?
有了姬宛禾的毅然站出,女弟子们也纷纷受到鼓舞般,再顾不得怯懦,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站起,场中又掀起一片“以白卷明示决心”的浪潮。
少男少女们面孔稚嫩,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意气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呼啸山河,可撼天地般。
骆青遥久久回望着姬宛禾,终是轻轻一笑,双唇动了动,无声道:“宛姐行啊,舍命陪君子。”
姬宛禾笑眯眯回敬:“去你大爷的。”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眼前仿佛白茫茫一片,如有飞雪扑面而来,耳边响起一个温柔腼腆的少年声音——
“阿宛,这些飞马,我其实想要送给你,你别笑话我,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很喜欢天上的浮云,无拘无束,变幻莫测,但你却永远也无法触摸到……”
“我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这些飞马,给它们插上了翅膀,如果有朝一日,它们能飞上天空,是不是就能代替你,去看一看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
第3章 骆青遥受刑
三月的天最是无常,一场春雨说来就来,马蹄声响,穿梭在滂沱大雨的夜色中,溅起无数水花。
丞相府门前,灯火微茫,少女从马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扑到那朱红大门前,火急火燎地拍打起来:“师父,师父,你在不在?出事了,快去救救老遥……”
正是从头到脚湿漉漉,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的姬宛禾。
她才从宫学的后门里偷偷跑了出来,连夜回了一趟家,却发现父亲不在府中,只有母亲赵清禾独自一人。
见到女儿忽然跑回来,赵清禾也吓了一大跳,刚想招呼下人给女儿泡参汤,换衣裳,却被女儿一手拦住了。
“爹呢?”姬宛禾来不及跟母亲解释那么多了,径直问道。
赵清禾一愣,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他,他出门画那《春山图》去了,说是过两日就回府……”
“完了。”姬宛禾一跺脚,几乎两眼一黑:“一个两个都不在,老遥还真会挑时间,存心去给那鲁判官送命呢!”
这事她爹还能说上几句话,她娘就完全指望不上了,那样柔柔弱弱的性子,鲁行章一口气就能给吹翻了!
最要命的是,现下骆青遥的爹娘也不在,本来有个厉害的外婆还能撑一撑,结果也跟着他爹娘离了皇城,听说是要去拜访江湖上一位故人,连带着老奉国公也跟去了,一家上下等于跑了个空,还有谁能保他呢?
“没辙了,只有一个人能救老遥了。”姬宛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刻也不敢耽误,风风火火地就要冲出门,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阿宛,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姬宛禾扭过头,看着母亲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拍拍她的手,呼吸急促道:“娘我没功夫跟你细说了,老遥犯事了,明天就要上书院的‘断头台’了,你快让人出门把爹找回来,不然只能给老遥收尸了!”
她匆匆扔下一句话后,又头也不回地奔入了风雨中。
只留下母亲赵清禾站在门边,身子摇摇欲坠,难以置信:“青遥,青遥这孩子出事了?”
她与骆青遥的母亲情同姐妹,从前一起在宫学念书,骆青遥在她心中也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知晓他出了事,她也急得方寸大乱。
“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犯事呢?”
她哪里知道,骆青遥犯的不是普通的事,还是“空前绝后”的大事。
这场“罢考示威”来得太过汹涌,大半个宫学子弟都卷了进来,许是人人都抱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料那鲁判官也没办法一气儿处置这么多人。
可惜,姜始终是老的辣,鲁行章也正好“反其道而行”,不责众人,只责一人。
这一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了。
骆青遥被关了起来,明日一早便要当众领罚,由鲁行章亲自执行鞭刑,此次一共有多少人闹事,他便要挨上多少鞭子。
粗粗一算,鞭子挨完,人估计也就没气儿了。
姬宛禾一想到这里,雨夜中拍打着门的手就愈发用力了:“师父,师父你快出来呀,老遥落鲁判官手里了……”
她来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付远之。
付相与他们的父母亲乃一辈人,同在宫学念过书,情同兄弟姐妹,他没有夫人,没有孩子,孑然一身,一直将姬宛禾与骆青遥视如己出,不仅悉心教诲他们,甚至还认了骆青遥当义子。
骆青遥的母亲是付相一生不能忘怀的人,他这些年对骆青遥可谓是尽心尽力,倾情守护,此番骆青遥一家上下均不在皇城,唯一能保下他的人,便是他这个“义父”了。
雨夜中,朱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姬宛禾目光一亮,露出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姬,姬小姐?”
姬宛禾愣了愣:“钟叔,我师父呢?”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边就想往门里冲,却被老管家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老爷,老爷他去见皇上了。”
“见皇上?”
“是啊,还不是为那一套新刑法的推行么,皇上又召老爷进宫了,这段时日不知商讨了多少遍……”
“新刑法推行?”昏暗的雨夜中,姬宛禾的双眼异常明亮,几乎脱口而出:“是那套《梁宫司刑》吗?”
“可不就是嘛,那鲁大人都贬了官,被老爷弄去管书院了,却还不死心,成天折腾他那套刑法,昨儿个又向陛下上了几封折子,一定要陛下施行他那套新法,老爷都被他闹得头疼了,姬小姐,你说这鲁大人怎么就是这般顽固不化呢……”
相府门前,钟叔说着说着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少女早已没了影儿。
“诶,姬小姐,姬小姐,你干什么去呀?”
风雨中,少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我去找我师父!”
一路快马加鞭,姬宛禾心中热血翻滚,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揪紧缰绳,在冷风中咬牙切齿道:“鲁判官,又是你,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鬼,抱着你那套刑法滚回地府吧!”
论起当今大梁,最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官员,舍“鲁公”其谁。
说起这鲁行章,实在一言难尽,在朝野之中,大抵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他早年出身军营,后面又入了刑部,因为铁腕手段,一路高升,威名远播。
此人一直在大梁推行以“严刑酷法”治国,他的观点激进又极端,起初并未得到梁帝的重用,直到后来有一年,南边闹饥荒,朝廷先后派了五个官员去赈灾,却都没有控制住混乱的场面,反而令局势愈发动荡。
那些灾民像疯了的豺狼一样,一哄而上,肆意抢夺着粮食,毫无秩序与规矩,最后甚至有官员被打伤,整场赈灾成了闹剧,被踩死的人比饿死的人还要多了。
灾民化作了暴民,施粮化作了抢粮,直到派去第六个官员,这荒唐的局面才得以扭转。
那第六个官员,正是鲁行章。
他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丝毫不像前五个官员一样畏畏缩缩,优柔寡断,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唯恐自己背上“虐待灾民”,对百姓不仁的骂名,影响未来的政绩与前途。
他完全不去考虑这些虚无的东西,只带了刑部两队人马守在粮车前,立了个大大的牌子,三条刑法写得清清楚楚——
抢粮一升者,割鼻示众;
抢粮一斗者,断肢示众;
抢粮一石者,车裂示众;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安抚,三条刑法可谓是触目惊心。
而最可怕的是,鲁行章还当真执行了。
在割了一地血淋淋的鼻子与残肢,又车裂了几个闹事的头目后,灾民之中再无一人敢哄抢作乱了,赈灾的各项事宜都前所未有的顺利起来。
一切圆满结束,鲁行章领队回朝,所有官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直到这个时候,梁帝才真正开始注意起自己这个冷峻寡言,又雷厉风行的臣子来。
他与鲁行章是截然不同的性情,梁帝本身是个喜好风花雪月的文人君主,爱民如子,施以仁政,待百姓一向宽厚有加。
但经过南方赈灾一事后,他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多年来过于“仁政”,才会导致一些刁民肆无忌惮,犯上作乱?
他单独召见了鲁行章,与他彻夜长谈,在天亮之际,梁帝做出了一个决定。
鲁行章彻底说服了他,或者说,是他一个问题,彻底打动了他。
鲁行章彼时问道:“陛下欲立国,还是欲强国?”
“立国如何?强国又如何?”
“若欲立国,便继续推以仁政,维持现状即可,三、五、十年堪堪可撑;若想强国,则严刑酷法,必不可缺,大梁巍巍基业,才可百年风雨不倒。”
自此,鲁行章从刑部调了出来,擢升为当朝副相,于国内试行新法,一时间,“鲁公”之名传遍四方。
梁帝给了他三月之期,予他无上权力,让他放手一试,他便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干到最后民间怨声载道,百姓闻“鲁”丧胆。
鲁行章却不为所动,依旧大力试行自己的新法,他态度强硬,行事作风狠辣极端,本身又的确有些能力,放眼朝中,即便许多官员对他颇有微辞,却无一人敢真正站出来,与他“硬碰硬”。
除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当朝相爷,压了鲁行章半个官位的“正相”,付远之。
他与他政见不合,并不赞同他那套《梁宫司刑》,两人曾在朝堂上激辩过数日,始终难解难分。
付远之为相多年,深受百姓爱戴,又因年纪甚轻,外貌俊雅无匹,始终独居未娶,每回乘辇车上街,都会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追在车后,往他车中抛掷鲜花绣帕,久而久之,他便在民间得了一个“载花付郎”的美称。
对于这样一个满带馨香的“政敌”,鲁行章怎么可能放在眼中?
他军旅出身,饱经风霜,而付远之这样生于皇城,长于皇城,一路轻轻松松爬上高位的世家贵胄,在他心中,不似宰相,倒更似一个不经风雨的“小姑娘”。
但直到两人开始真正“过招拆招”时,鲁行章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姑娘”,尤其还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
付远之就像一朵带刺的鲜花,与他针锋相对,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指出他新法中的漏洞,言辞清晰有理,又不失犀利,常常令鲁行章哑口无言,难以招架。
“新法试行为何接连失败?又为何在民间受到如此大的抵触?不怪鲁公才疏学浅,新法漏洞百出,也不怪百姓有眼无珠,不识真金,怪只怪,鲁公根本未察国情,只知一意孤行。”
“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现今大梁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此时便应当施以仁政,行仁道,怀柔致远,方可安民心,定盛世,使四方来朝。”
“若是逢乱世,山河动荡,自当以严刑峻法来管束百姓,整顿军队,震慑四方。正所谓,德正本,法治标,德法皆仁,标本兼治,天下太平也。”
“一味施仁政,或一味下重典,都不可取,何来一成不变的治世政略?自然是据国情而灵活变化,对症方可下药,哪里是像鲁公这般,也不管病人实际情况,一股脑儿就把热腾腾的药往肚里灌,这样粗暴无方,岂有不将百姓统统毒死的道理?”
当日朝上,付远之这番话一出来,便有不少官员窃窃发笑,鲁行章的脸色却黑得难看。
下朝后,付远之走下长长的台阶,靠近独自一人的鲁行章,贴在他身侧低声道:“我与鲁公打个赌可好?”
鲁行章冷着一张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付远之于是便笑了:“我赌鲁公终有一日会想通个中弯直,做个游历四方,悬壶济世的神医。”
他说完拂袖而去,留下鲁行章一愣,久久站在长空之下,若有所思。
鲁公的“三月试法”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梁帝本想撤了他的副相之职,放他继续回刑部,毕竟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付远之却私下进了一趟宫,在他的建议下,鲁行章被派去了宫学,任院首之职。
付远之用心良苦,期盼宫学的少年气息,能够冲淡鲁行章身上那股顽固不化的气质,令他陈旧老派的思想有所改变,渐渐放下执念,不再为难自己。
可惜,此举或许被鲁行章误解了,看成了“打压政敌”的行为,他到了宫学后反而“变本加厉”,将自己的“魔爪”彻底伸向了宫学的子弟。
这其中,与他最不对头的,便是骆青遥。
除却骆青遥少年飞扬的性子外,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他是付远之的义子。
不知是否因为这层关系,骆青遥与鲁行章之间是“相看两厌”,互相都带着一股隐隐的敌意,此番大考闹事,这股敌意便被推到了最顶峰。
如果付远之不能及时出面,恐怕骆青遥这次,凶多吉少。
雨歇风停,天一点点亮了起来,薄雾散去,竹岫书院中,人人屏气凝神,望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少年双手被铁链缚住,饿了一宿,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旁边站着一袭玄衣的鲁行章,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长鞭,冷冷开口道:“我再问最后一遍,骆青遥,你可认错?”
声音在长空下森然回荡着,所有人的心都揪作一团,被铁链锁住的那道身影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少年慢慢抬起头,晨曦穿破云雾,洒在他苍白俊逸的一张脸上,他微眯着双眸,周身带着一种慵懒的气息,冲手持长鞭的鲁行章,徐徐吐出了四个字——
小、爷、没、错。
一刹那间,满场众人齐齐吸气,尤其是男学那边的一群弟子,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宛姐,宛姐怎么还没有回来呀?”有人伸着脖子不住向外张望,双腿都开始打哆嗦了,“你们,你们说……遥哥,遥哥会不会被打死啊?”
“我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就不信了,这老鬼还真敢把遥哥打死不成?他就不怕东夷侯回来了,剥了他的皮吗?”
“他怕什么呀?他就是个疯子,百无禁忌的,你们没听说过他从前的事迹吗?就算是东夷侯回来了,这姓鲁的也敢生生撞上去!”
“那,那合着遥哥今儿个就难逃一劫了?”
“我呸!叫你别说不吉利的话!”
“大家别慌,等宛姐吧!宛姐一定会赶回来的,她那样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法子救遥哥!”
……
一群人窃窃私语着,正焦心万分间,那高台上的鲁行章已经扬起长鞭,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记抽去!
只听“啪”的一声,铁链下的少年猛然一仰头,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胸膛前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满场呼吸一窒,几个跟他要好的兄弟立时握紧了拳头,双眼泛红:“好家伙,这么大劲儿,杀父之仇都没他这么狠!”
一片沸腾之间,高台上的鲁行章却丝毫未受影响,手握那染血的长鞭,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少年,冷声问道:“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啪”的一声,又是狠狠一鞭抽去,“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两人一问一答间,长鞭如风连续狠抽数十下,鞭鞭见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台下不少人眼眶中都逼出了热泪来,死死握住拳,咬牙切齿道:“这鲁判官是真想把遥哥活活打死在这里呀!”
“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铁链下的少年已经面白如纸,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了,却依然死犟着不肯低头。
“不行!我受不了了!”台下有兄弟终是血红着眼,不顾旁边人的拉扯,刚想冲出来时,遥遥却传来一个清柔的妇人声音:
“鲁大人手下留情!”
第4章 付相救子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顶香纱花轿落定,轿中走下一位柔美妇人,面含急切,显然匆匆而来,发丝还有些凌乱。
“苗,苗苗姨?”
高台上的少年颤声喊道,一滴血珠自他长长的睫毛上坠落下去,他整个人都难以置信。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姬宛禾的母亲,姬侯府的夫人,赵清禾。
骆青遥的父亲昔年与她同窗,一直戏谑胆小结巴的她为“小禾苗”,骆青遥也便跟着父亲瞎叫,这么多年都改不了口。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会有人赶来搭救他,却唯独没有想到,出现的人会是他的“苗苗姨”。
记得从前他还跟姬宛禾打趣过,一听她这名字,就知道她爹有多爱她娘了,可惜她爹的愿望落空,女儿十足像极了自己,同娘的性子压根不搭边。
娘亲有多柔弱,女儿就有多强势。
一直以来,赵清禾都活在丈夫与女儿的呵护庇佑之下,家中的大事小事,她一概都不用操心,反正要么听丈夫的,要么听女儿的,她被保护得像朵娇花似的,一丁点风吹雨淋都挨不到。
像这样独自赶来,没有丈夫与女儿的相伴,孤身出面,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怎么,怎么把孩子打成了这样……”
赵清禾浑身颤抖着,在台上望着遍体鳞伤的少年,心疼得泪眼涟涟,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半天不敢落下。
这副模样反将骆青遥看得心头一酸,他喑哑着声音开口道:“苗,苗苗姨,你怎么来了?”
“我要再不来,你可真被打死了!”
赵清禾转过身,望着一袭玄衣的鲁行章,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悲愤情绪,“鲁院首,他还只是个孩子,就算一时顽劣,做错些小事,也不是不能原谅的,何至于下如此狠手?”
鲁行章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只面上冷冷一笑:“姬夫人此言差矣,他做错的,可并非小事。”
赵清禾咬了咬唇,语气中不由带了丝哀求:“那,那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给孩子一个悔改的机会,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请鲁院首网开一面,就饶过他这一回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