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将底下无弱兵,凤凰儿一拍陈师傅的肩膀,觉得她老爹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明白这事是冲她来的。但对方到底想怎么着,她十四岁的头脑里还勾勒不出一副像样的图画。不能在陈师傅面前示弱,她哈哈大笑道:“我出去看看,万一有事,叫杨荆他们来找我!”

陈师傅是个喜事的人,拼命点头:“好好,我听大小姐的!”

凤凰儿心里冷笑,揣了独门暗器就出发了。她的古怪暗器如今又添了花样,有黏糊痒人的蚯蚓线、专苦人口腹的黄连香、迷惑对手视线的黄花地丁散…别人的暗器多是铁制、或是喂毒,她全不稀罕,就地取材,自创出各式小玩意,在家里已唬倒了一帮镖师,和她交手最怕她使出这些东西。

凤凰儿昂首挺胸满大街晃悠,不见有人来找她麻烦,就踱到了破庙。一进门,当空一张渔网挂下。凤凰儿暗暗好笑,身形一摇,早溜出网下,顺手一牵,把网拉到手里,傲然站定。

 她姿势刚摆好,已被二十多人团团围了。这小小阵势怎能难得倒她?打了个旋子,晃出圈去,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打出一套“迎风掌”,这是镖师李天成的绝招,以柔克刚,看似迎风弱柳,实则四两拨千斤,伺机发动,攻其不备。

怪就怪这些偷儿本事太差,没几个正经练过武功,对方虽是小小女儿,虎父无犬女,也不是好欺负的。凤凰儿人小灵动,飘絮般左穿右绕,不一会搅得偷儿们阵脚大乱,常常找不到她的踪迹,尽是自己人误打误撞。杨荆的“满城飞花”暗器功夫对付群攻最有效,她使完迎风掌,便一边趁隙取出得意暗器,当空这么一洒——

破庙里顿时炸开了锅。软绵绵的蚯蚓爬到了偷儿们的脖上,苦涩的黄连香霸占了他们的舌头,蒲公英花瓣如迷雾遮挡住他们恶狠狠的双眼,凤凰儿不费吹灰之力,施展开凌雨风所教的“千叶如来手”,纤手翻飞,一一点了偷儿们的穴道,这二十多人就此全军覆没。

凤凰儿由此扬名江陵城,全城的偷儿没有不知道她的。胆儿小本事差的,不是改了行就是远走他乡,剩了一帮不服气的,蠢蠢欲动,妄图反扑赢回颜面。怎奈四海镖局在江陵城人面太广,一有风吹草动,总有人来偷偷通风报信,加上凤凰儿的一帮师兄都不是省油的灯,拳脚甚是利落,落在他们手里,总要打到偷儿们跪地求饶为止。

有了一帮好手撑腰,凤凰儿更加得意,打出惩恶锄奸的名头,跟江陵城所有偷儿耗上了。每日上街好似衙门差役巡逻,费心搜寻偷儿的蛛丝马迹,搞得城中的捕头一遇什么盗窃案子,还找她问头绪。

凤凰儿风光归风光,包括师兄们在内,都不敢把她的“英雄伟绩”有丝毫泄露给霍四海知道。霍四海近年来生意太好,常年在外走南闯北,四处立下分号,扩大势力,却没曾想家里出了位女中豪杰。惟独琴娘,对凤凰儿的所为略有所闻,一心一意为她遮掩。

眼看凤凰儿十六岁生辰就要到了,琴娘抽空到她房里,询问她有什么心愿。这两年以来,凤凰儿在外“闯荡”,见识大长,闻言只是盯住琴娘痴笑,抿了嘴不说话。

“噫,你到底想什么呢?”琴娘看她欲言又止,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什么时候,琴娘作我娘就好了。”

“小姑娘家,也来取笑。”琴娘羞红了脸,万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呼之欲出的满腹心事,齐齐被这丫头看了去,怎能不让她脸似火烧?

“琴娘忘了?凤凰儿最仰慕的便是红线,这回我也要做根红线,把爹和你…牵到一处来!”

琴娘一把搂住凤凰儿,紧紧地贴在心口,心里酸酸地,想不到识破她心愿的竟是这丫头。那粗心的汉子以为对她好就够了,可一个女人,缺少安全感的疼爱,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好看是好看,总少个着落。凤凰儿的这句话,定心丸似地安慰了她的心,她想,若是这话由他亲口说该多好。

凤凰儿盯着琴娘飞红的脸,从她眼角看出喜悦的意味,凑上去亲了一口,道:“这事若成了,就是送我最好的大礼!”

江陵城另一处,也有人在商量着送凤凰儿一份大礼。打又打不过,开张老被她抓,众偷儿没了法,约在一起商议对策。

“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使个计把那丫头给废了,我就不相信…”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已被呸了一身。

“不过是混饭吃,犯不着跟四海镖局惹下梁子,万一对那丫头下手重了,把霍四海惹毛了,这江陵城才真没法呆!”

“那怎么办?继续受她的气?娘的,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个小丫头不成!”

“传扬出去,真丢死人了。”

“干脆我们备份大礼,请神偷金无虑出马,给她点苦头吃。金无虑是江湖名人,到时寻起仇来,四海镖局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你还不如备份大礼,让那丫头放我们一马呢。”

“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连个毛丫头都对付不了。”

七嘴八舌,只有张快手一直没吭气,众人便把目光集在他身上,取笑他道:“你是她的大师父,怎么没话说?”

张快手冷冷“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往人堆中央一站,抱着胳臂道:“对付那丫头,只能来软的。硬碰硬不成,咱们索性就听她的,暗中再好好整治她。万一跟了她有油水可捞,我看也别闹了,不是胜过饿肚子没饭碗么?”

众偷儿你看我,我看你,这事居然可以如此解决,先前怎么没想到这条好计。面子上虽然难看了些,但他们本就是不要脸过生活的人,听到“油水”两字,早放下对凤凰儿的仇视,觉得如能相安无事,且又吃饱肚子,岂不是美事一桩?张快手的这个主意,立即得到多数人的拥护,众人商量来去,终于达成一致。

凤凰儿生日那天,眼皮直跳,觉得有好事临门,果然,一出门就看到张快手堆着笑脸候着,身旁备了一顶绿油小轿。张快手见面就是一个长揖,引得她咯咯直笑,上了他的轿,任他带到了破庙中。

“说,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啊?”凤凰儿语音刚毕,黑压压涌入一群人来,定睛一看,大半是被她抓过的熟人。她心中一紧,却见众人恭敬低首站了,知他们并无恶意,索性笑道:“你们干什么呢?”

众人都望向张快手,他立即长吸一口气,哭丧着脸道:“两年来承蒙大小姐眷顾,小的们有幸教了些微末技艺,也不敢居功。大小姐天天照看我们,原是没错,可小的们都是靠偷偷摸摸混口饭吃,如今被大小姐一张扬,天下人都识得我们,便没活路可走。”

凤凰儿心道,原来是被我逼惨了,不知是真是假,故作不解道:“既是如此,你们不妨换个地方,正好行走江湖,不亦快哉!”她最想便是离开江陵,增广见闻,走得越远越好。

众偷儿你看我,我看你,一肚子话也不敢说,生怕再惹出她什么奇思妙想来。还是张快手胆大,斟酌说道:“大小姐,您十六岁芳辰,小的们无以为报,只能送您一份大礼。弟兄们商量了一下,如今最好的去处,便是大伙一起拜在大小姐门下,任由大小姐差遣。有大小姐的聪明才智,相信弟兄们今后定有好日子过。”

凤凰儿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按下激动,故作矜持,转头问其他人道:“你们真这么想?”

众偷儿一个劲称是,张快手见她意动,头一个跪下,朝她拜道:“请大小姐收留我们!”众偷儿随即纷纷拜倒,一派恭敬。

这等风光,凤凰儿如何见过,真恨不得爹就在一旁看着,目睹她的神气。嘴一抿,浅浅笑了,觉得再张嘴已是金口,可差遣这数十人为己所用,煞是得意。她端了端架子,方才张口道:“你们起来罢,我收下你们便是。”

张快手眼见她得意,暗自偷笑,众偷儿也跟着一起偷着乐。凤凰儿哪知江湖凶险,看他们心悦诚服的样子,先笑开了花。于是,江陵“空空帮”正式成立,十六岁的凤凰儿成为一帮之主,掌管属下六十余人的生计。

之后每日一大清早,凤凰儿就来到破庙,查看地盘,审视手下。自从她立帮以来,破庙焕然一新,那帮偷儿也不知从何处搬来个塑像放在庙里,算作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偷空空儿,认作祖师爷,早晚拜祭。又在正当中安了太师椅,两排放了十余张凳子,方便群偷聚集,商议帮中大事。

前两日,凤凰儿无非谆谆教导手下,要安分守己,助人为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得众偷儿头皮发麻,双脚打颤。又过一日,大伙暗自商量过,再这样下去仍是没法活,非得要凤凰儿松松口,给条生路。

“启禀帮主,这个,这个…”张快手如今是她手下第一员猛将,最了解她心意。

“哎呀,有屁就放,这个什么呀!”凤凰儿有点发闷,第三日了,新鲜劲过去,唯剩无聊。学了若干本事,却不能偷东西,她颇觉无趣。可惜心头到底记着老爹教诲,不敢越雷池一步。终于知道什么叫手痒,便是空空妙手被铐住的滋味吧。

张快手察言观色,看出帮主亦隐忍了很久,便知成功了一半,遂继续说道:“这个,大伙在帮主的教诲下,洗心革面,已三日没偷过东西。”

“嗯,很好。”凤凰儿见他们言听计从,顿感威风八面,坐得也精神了几分。嘿嘿,老爹对待手下,怕也就这样了。

张快手的话显然还有后文,支吾了两句又道:“可大伙也有三天没吃上肉,兄弟们肚里没油水,走路也走不稳当。帮主您看…”

“哦?有这事?”凤凰儿微一沉吟,爽快地道:“走,跟我上翠羽楼喝酒去。”

张快手欢呼一声,心中暗笑,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翠羽楼。

这酒店老板姓方,是老江陵了,焉能不认得这些大爷都是妙手空空?吓得亲自出马来拦。走近跟前一看,哟,居然还有四海镖局的大小姐凤凰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啊?半个月前,她还在这儿逮到过一个贼,他不得不破费一桌酒席。其实那贼也就偷了客人五两银子,却害他损失五十两请凤凰儿的客。如今抓贼的和贼走到一处,他不知该摆什么脸色来迎接这帮古怪的客人。

“霍大小姐早!”

“方老板,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好了。”

“这个…霍大小姐…”方老板面有难色地努嘴示意。

凤凰儿一看就知他担心,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方老板,有我在此,你还怕出事么?放心,今日他们只来吃饭,别无其他。”摸出两个金元宝放在他手心。

生意人哪会和金子过不去,方老板一扫疑虑,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偷儿们大觉面上有光,今时不同往日。这回,吃得是山珍海味,端的是富贵架子,再不用看人脸色。吃着吃着,偷儿们更觉出凤凰儿的好,纷纷向她敬酒。她就忘了老爹吩咐不许喝酒的禁令,开怀畅饮。

这一顿,凤凰儿花掉了一个月的月钱。但是,毫不心疼。

此后,每隔三、五日,偷儿们就因没油水而神情懒散,而帮主大人自会体恤下情,请客吃饭。凤凰儿对使唤金银毫无分寸,几下里用光了一直来的积蓄,尚不自知,一见没银两,就找帐房去支。次数多了,帐房先生的脸忽然就青了,人忽然就病了,凤凰儿慢慢地也找不着他了。

有一回凤凰儿从破庙回来,意气风发,进门就见琴娘候着。

琴娘嫁给霍四海后,略略发福了些,珠圆玉润,很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她蹙起娥眉,凤凰儿记得往常背不出书时她也是如此,总让小凤凰觉得犯了天大的错,想曲意逢迎求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