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儿,你爹传你去他房里。”琴娘语声慢慢,凤凰儿心里一凉,知道她爹霍四海准是要发脾气。她忙作出小可怜样,又拉琴娘衣角,轻声道:“琴娘救我。”

琴娘叹气,这丫头天生就是让她操一辈子心的,点了点头:“你先去,他要打你,就高声叫。”

“琴娘,你做的垫子呢?”

“早给你备好啦。”琴娘取出厚厚的一层布垫,替凤凰儿围在内裙里,“这回似乎是为银子生的气,他一准要多打你两下,要是我没来得及救你,自己跑快点。”

“银子?”凤凰儿没想起是什么事。

一进屋,迎面就是棍影飞闪,凤凰儿情知不能用轻功躲避,闭目挨打。怕了半天,却没动静,原来霍四海虎着脸,颤着手,迟迟打不上去。凤凰儿长得越来越像湘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说,你怎么用了那么多银子!”霍四海丢下棍,心口犯疼。就一个女儿,帮不了手也罢了,还整日不安分,难道要把她嫁出去不成?唉,想想又舍不得。

“我…”凤凰儿想,如何说是好呢,斟酌半天,“我交了些穷朋友,都接济他们了…”

“哼哼,你是高明了,成了帮主了!”霍四海一想到这事就头疼,这是他女儿吗?一点功夫没传她,照样惹了一身江湖恩怨。他初听到这个消息,真不敢相信是他女儿,唉!

“我也是为了江陵城的老百姓啊。”凤凰儿见他知悉一切,干脆和盘托出,“你看,有我管着他们,他们再没出去偷出去抢,百姓可有福了。”

“可我们家有难了!你一个女儿家,跟一群贼混在一起,叫人家知道了…”天,怎么嫁人!

凤凰儿插嘴道:“女儿家怎么了!贼又怎么了!爹,你太看不起人…”

“好好!你去,我不管你,但从今后,你休想从家里多拿一个铜板。”霍四海也恼了,径自走到门口,一回头决绝地道,“我赚的银子,不是养贼的!”

“爹…”凤凰儿气得一跺脚,委屈地冲他背影喊,“什么贼啊贼的,他们都改邪归正了!”

既然断了家里这条财路,又不能偷不能抢,凤凰儿一下要安置这数十号人,真有点泪愁煞的意味。做生意没本钱,无所事事没法活,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幸好她自幼就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只要肯想,天下没有难得倒的事。丫头苦思了一日,在房中长吁短叹,走动不停,待出得门来,已是喜上眉梢,开心得什么似的。

“爹,我给你找了几十个镖师,个个有勇有谋,你看可好?”

这回,又把霍四海气晕过去了。

玉龙

三、劫难

自从凤凰儿异想天开,要请江陵城所有的偷儿去四海镖局做镖师后,霍四海半月没有搭理她,月钱也从二十两降为五两。凤凰儿身先士卒,陪着一帮偷儿节衣缩食,四处找些零工让他们做,赚些银子糊口。她的面子虽大,可偷儿们的恶名更响,知道来历的商家断不肯让他们容身。凤凰儿磨破了嘴皮,只找到一两处地方,她空空帮数十号人,想全数养活非要另谋出路不可。

这样一来,“劫富济贫”这个冠冕堂皇又符空空帮所长的念头蹦到了凤凰儿的耳朵里。张快手等人整天有意无意地聊天,谁谁谁在洛阳做了一桩大案,谁谁谁又让杭州百姓吃饱穿暖,听到凤凰儿耳朵痒痒,恨不得下个名字就改成她老人家。

终于,大帮主坐不住了,召集属下,义正辞严道:“空空帮立帮以来,尚未替江陵百姓谋福利,我看,是时候出马做点好事,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心想,也别如何了,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纷纷称好。凤凰儿笑道:“那你们说说,我们要做好事,对谁下手比较妥当?”

众人马上报出一堆名字,都是平时看了就红眼的大富人家。其实四海镖局绝对名列其中,只是谁也没胆子提。凤凰儿听来听去,还是罗祯的名字说得最多,就拍板决定:“今夜午时三刻,去罗府!”

趁霍四海走镖不在江陵,凤凰儿乐得夜不归宿,做一票买卖。当晚子时,凤凰儿分派人手,指挥若定,一阵忙活。张快手们摩拳擦掌,好容易有事干,不致荒废手艺,大伙心里就像刚在翠羽楼喝了琼浆玉液,那个舒坦啊,透进身上四万八千个毛孔。

等凤凰儿手臂一挥,四拨人马就要分批出发,开向罗府。凤凰儿踌躇满志,刚伸出手去——

“大小姐,不好了!”

咦,镖局林总管?凤凰儿奔到他跟前,林总管的脸绿得黄瓜也似,颤声说道:“总镖头…总镖头他…”咽下一口吐沫,急急巴巴地续道:“被抓了!”

凤凰儿和她身后的一帮偷儿都傻了眼,谁有这么大能耐?

林总管忙解释道:“我们运往岳州的镖银,在赤岸镇外叫人给劫了,凌副镖头受了重伤。总镖头带了十几个弟兄找上门去,谁知道那贼窝人多势众,全给扣下了。对方还送帖来,要小姐带上一万两银子去赎人,琴夫人正在局里着急呢。”

凤凰儿挺直身,如一尾冲天翠竹,不屈不挠,傲然冷笑道:“来得好!我倒要见识是何方高人,居然敢抓我爹!”一帮偷儿也纷纷起哄,要跟着去看热闹。凤凰儿安心地看他们一眼,心想算有义气,没辜负她一片苦心。

镖局里只剩三五镖师,凤凰儿自作主张,决心以空空帮迎敌。她上马场要了五十匹马,集齐人马就要出发,可问了一圈,她手下居然没几个会骑马,正犯愁时,张快手进言可以坐船。问明林总管,果然可依夏水而下,遂出了启安门。城守认得她,几句好话之后,偷偷放他们出门,也未为难。

一时找不到大船,租了六条小舟,每舟七人,往东南方急驶约七十里,寅时已到赤岸镇。

赤岸镇西独行山庄。凤凰儿瞥了一眼帖上的名号:“独行天下”谈千里,口气够狂妄。下了舟,尚未进镇,便见连片的血红旌旗,一路浩荡蜿蜒而去。她心里略略嘀咕,正思忖是否该想个计策,不要贸然跑去硬碰硬。张快手气势汹汹地喝道:“哼,知道咱们从江陵赶来,特意下马威来了!帮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凤凰儿板了脸,作出凶狠的模样,点头道:“对,我们可都是胆大的,他吓唬谁呢!”昂首阔步朝镇门口走去。

此刻天蒙蒙亮,天边的日头烧红了云霞,再望去,满目均是火把,远处有一整座庄院似着了火,看得胆寒。忽听一记擂鼓响,“咚”,敲得众人脚下俱是一滑,晃了两晃,心神皆颤。凤凰儿定定神,死死掐腰站好了,冷笑道:“打仗啊,摆谱给姑奶奶看!”却晓得对方识破己方行踪,特意示威。

张快手犹疑地退到她身后,心里后悔事先没查清独行山庄的底细,可这会说丧气话,只会激起凤凰儿的怒气。他一犹豫,凤凰儿瞥他发青的脸,就有责怪之意。没法子,他明白自己是众偷儿的表率,硬挺挺了胸,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笑道:“帮主,您大驾光临,他们这是迎您呢。”

旗帜飞扬。那些插在地上的连绵旌旗,突然便在一个个肌肉结实的大汉手中挥舞。他们人高马大,凤凰儿的个儿,只到人家胸口,气势上未免矮一截。她不甘示弱,冷笑一声,轻巧跃上一个大汉的旗上,那汉子正愣神间,她足点旗尖,微微用力,旗杆忽地当中裂开。

“咔!”一声脆响,那汉子呆呆握住裂了的杆子,一脸尴尬。

凤凰儿就势空翻,划了个好看的弧线,飘然落地。众偷儿顿觉长脸,喝彩声此起彼伏。

未等凤凰儿得意露笑,“叮”的一声,她发上的珠花被一根忽至眼前的长箭射飞,钉在地上,珠犹在颤。凤凰儿花容失色,脊背上腾地一层冷汗,往那独行山庄的门口望去。

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放下弓,伸指朝她遥遥地点了几下,手势不无奚落。那人身后,密密麻麻全是人影,齐刷刷着黑衣,持长刀,一片乌云也似。

又一记擂鼓响,山庄大汉齐叫“嚯嚯——”如虎啸山渊,声势震天。众偷儿顿时越想越心寒,不由得脚下打滑,刺溜就遁远了。他们忽然醒悟,对方连四海镖局两位赫赫有名的大镖头都抓了,焉能怕他们这些小毛贼?一想通后,这个悔啊。想是原先要去罗家未成,壮志难酬,一时利欲熏心昏了头,才趟这浑水。

等到凤凰儿回头,只两三人没走。大丈夫当断则断,该溜则溜,张快手延续了一贯脚底抹油的本事,跑得没影。她气得不打一处来,看着迎面的百十号人心头发憷,硬头皮冲上。

走了三五步,咦,腿似乎肿了,没力气得紧。可不能示弱啊。凤凰儿停下来,死死握拳,守得灵台清明,两眼大放异彩,挺了胸往前继续走。

庄门口那人长笑一声,身形如柳叶轻飘,斜斜飞至,瞬息到她眼前。凤凰儿料他就是庄主谈千里,明知故问,扬头喝道:“江陵凤凰儿在此,你是何人?”

谈千里森然道:“你曾伤我表兄一臂,莫非记不清了?”

凤凰儿被问懵了,使劲一想,方记起杜得峰这桩事来,冷笑道:“原来是为姓杜的报仇来了。”

谈千里摇头,斜睨她一眼:“他自找苦吃,怪不得别人。可有人小小年纪,气焰嚣张,我非要教训她不可!”

凤凰儿这才明白她竟已树大招风,当下也不知是喜是忧,来不及自得,抱臂冷眼以对。她这动作看似无意,其实暗含老爹“金雷夺命拳”的起手式,那套武功经她数年来的左哄右骗,早已向镖师们学了来。

“想教训本帮主,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她的豪言刚毕,谈千里哈哈一笑,已然抽刀。

他的刀遥遥一指,便似点染了一池萍碎,气劲立即波及凤凰儿。她顿觉动弹不得,周身被凌厉刀气锁住,无论向哪个方向躲闪,那刀都会一劈而至,迅捷无情。不动,又会如笼中鸟任由宰割。

凤凰儿骇然拔地,哪顾得上施展拳法,仗着轻功,瞅准微小的空档穿缝而过,像漏网之鱼。残留的刀劲依旧牵扯不去,迫得她浑身难受,仿佛无数芒刺在身上拂过。她这时才心虚地想到没有称手的兵器,如何抵挡这逼人刀意?

谈千里悠然再挥一刀,抚琴焚香,也不过如此优雅。凤凰儿压根不能把这书生模样的人和当年粗俗不堪的杜得峰相提并论。她不敢小觑,又不能用拳头抵他刀锋,唯有见缝插针,凭轻功腾挪跳跃。

算了。打不过。二十多招后,凤凰儿恼火地想,就算能打过,他手下那些大汉堆成山也似,稍有理智就知道无法闯过去救人。这回是失算了,应当计划周详再一击而中,偷袭啊用计啊暗算什么的,光明正大只能以卵击石。

背脊火烫,如鲤鱼跃起,她吃痛闪开数丈。见谈千里欲趁势追击,连忙用手一止:

“你到底想怎样?”真痛,背上不知伤得如何,这家伙也不懂怜香惜玉。

“我要你在江陵游街三日,负荆请罪,自书己过。”谈千里像吟诗,表情自得。

凤凰儿大怒:“姑奶奶我何罪之有?”说话不由呛人,且高调,拼了满身伤痕又何如,总不能没来由被人污辱。她临到关键,胆气徒然一壮,吸了口气揉身再上。既不可力敌,暗暗取了得意的胡椒球扣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