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臭丫头…”谈千里刚张嘴骂了一句,已觉不对,嘴里钻进一堆粉末,细如沙、呛似灰,要命的是入口即化,一股子麻辣辛味陡然窜出,烧得舌头着了火,无法言语。“呸呸呸呸!”顾不上仪态,他不得不像个吐泡的蛤蟆,恨不得一嘴的牙都吐出来洗个清爽。

凤凰儿正看得好笑,冷不防谈千里敛了狼狈,一刀横空击来。他心存恨意,刀势决绝,毫不留情。凤凰儿的笑容僵在嘴角,躲得好不辛苦,姿势成了狗刨羊滚,勉强闪过。

谈千里的刀急促奔来,像夏日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雨,攻势不绝,不容喘息。凤凰儿飘摇来去,成了风雨中的劲草, 险险求生。若非仗着幼时筑下的内功底子,使身子水般随形、丝般柔韧,早躲不过这一波急过一波的惊涛骇浪。

凤凰儿憋足气,劈啪扭头、伸手、闪腰、踢腿,千方百计避过攻势,怎奈总慢半拍,平添数道小伤。她依然不屈不挠,咬了牙死死抗住。青丝渐乱,汗涔涔直下。

谈千里的刀渐渐迟疑。在这样一个倔强丫头面前,他忽然在想,即便强迫她低头认输,他又能得到什么。看她爹霍四海成为手下败将,俯首称臣,确是兴味盎然,那便是昭示天下,他一身功夫可在江湖立足。然,这小毛丫头,胜亦无趣,还落个以大欺小之名。

江陵空空帮、四海镖局。他为何被一战成名的念头迷惑,挑了这么个对手。论财势,独行山庄偌大田产,岂会贪那些镖银。论武功,荆襄一带尚有其他高手,何必图省事找上最近的这家。

如此一想,没多大斗志继续打下去。他的刀虽慢了,凤凰儿却是强弩之末,那一刀,在她眼里竟比刹那更快,措手不及。

凤凰儿忽觉腰间一紧,似乎被鞭子缠紧,人竟飞上半空。“啊——”的一声尖叫刺破长夜。魂分明还在地上,却悬空着无力可借,像断线风筝悠悠荡荡。凤凰儿一面叫,一面发觉竟脱了谈千里的刀势,心中大喜,就势空翻,落在三丈开外。再一看,鞭子如蛇遁去,仿佛错觉,左右皆不见有人相助。

谈千里脸色转白,那使鞭人行动之快,超乎他想象,以致根本看不清对方容貌。兔起鹘落间,分毫不差地穿过他刀势最弱点,救走凤凰儿。极目所见,他手下的大汉一个个泥塑般站立,全数中招。而他,甚至无法感应对方身在何处,不由凉气透心,清醒过来。

凤凰儿胆大包天,一见他走神,立即劈掌打去,不忘拼上最后气力。谈千里闷哼一记,刀光转过,飞速朝她划去。

刀,就要贴上她的手,眼见一只玉掌不保。

谈千里微微犹疑,念头刚动,握刀的手如冰封,一下没了知觉。再看,佩刀清脆地落在地上,安分伏帖。

“何方高人在此?”谈千里魂魄皆忘,失神叫道。凤凰儿惊喜交加往两旁看去,见没人阻拦,存了救人之心,一言不发往庄内奔去。

谈千里愤然跟上,伸长了手去抓她后背:“不许走——”

晨光中,他的手穿过暗处,穿过空隙,就要触及她伤口叠加的背脊。

一鞭打来。这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鞭上每一根细微的刺,如咬人的齿,轻吻他的手。他硬生生站定。正像凤凰儿意识到无法击败他一样,他明白,再多十个他,也绝非这神秘人的对手。

他忽然笑了,在这种关头,不能失了风度,不卑不亢地朝虚无中拱手:“在下心服口服,请高人出来一见。”

凤凰儿本已奔进庄内游廊,听到这话,好奇停下,和他一起东张西望。

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弯腰走出,眼小如豆,不胖不瘦,只一缕胡子勉强扯得上仙风道骨。谈千里一怔,未曾说话,那老头悠悠坐在游廊的扶手上,朝他招手道:“小子,是打是和?”

谈千里右脚迈起,想踏前一步,谁料脚酸麻如有针刺,不敢再动。只得恭恪欠身,叹服道:“小人打不过,甘愿认输。”

老头点头:“好。你不过争一时意气,放人罢。”

谈千里道:“是。”瞥了凤凰儿一眼。他确与她无甚冤仇,表兄虽因她而残,到底咎由自取。他只是听说这丫头在江陵的风光,又见四海镖局人称“动不得”,起了好胜之心。

老头拍拍手,跳下扶手:“好啦,两下罢战,没我的事儿啦。”

“不能饶他!”凤凰儿惊呼,“他是杜得峰的兄弟,必不是好人!”

老头微笑:“他并无恶迹,在本镇是个地主,与他的表兄不同。”凤凰儿嘴里咕噜,老头道:“你站着不走?不去救你爹?”

凤凰儿点头应了:“可你不许走,我还要回来拜你为师。”老头笑笑,不置可否。凤凰儿边往外走,边回头道:“说好了哦,不许走,我马上回来!”

老头待他走后,看着垂头丧气的谈千里道:“你既不想再打,我也走了。”

谈千里原本已心灰意冷,可刚刚凤凰儿的一句话提点了他,忙道:“求前辈收我为徒!谈某从此改邪归正,绝不作伤天害理之事!”扑通跪倒在地。

老头身形一动,已在他身后,淡淡地道:“改邪归正?你做事尚不算邪,改什么?况我不收徒弟。”

谈千里微一思索,恳切道:“小人这就散尽家财,跟前辈周游四海,绝不贪恋人间富贵权势。求前辈成全!”

老头叹息,拍拍他的肩:“你根基已定,不适合作我徒弟。”

谈千里转身,朝他拜道:“即便前辈不收小人为徒,小人也愿跟随前辈,做牛做马,见识世面,胜过在此饱食终日。”

老头微噫了一声,摸摸头,笑道:“人皆有贪。看来你已别有所贪,难得…”

谈千里惭愧低头:“求前辈收容。”

老头沉吟许久,方道:“我不惯有人跟着,不过,也有事需人打点。你若有心,了结此间事后,三个月内到江陵来寻我。”

谈千里道:“不知怎找到前辈…”

老头瞪他一眼,呵呵笑道:“我自会寻你。”说罢,抬脚往外走去,竟是说走就走。

谈千里也不敢留,拜伏在地,道:“小人这就遣散家财,除了安置庄内人外,其余全数救济附近百姓,请前辈放心。”

老头径自往前,毫无反应,谈千里深深叹了口气,望他背影,竟觉一身轻松。

凤凰儿回来,没见着老头,谈千里却变个了人似的,一派谦恭,反而对他发不出脾气。老爹霍四海和凌副总镖头,自觉颜面大伤,即刻带了手下携镖银回江陵去了。独剩她一个,惦念老头,却扑了个空。救出爹虽是好事,可非她之力,心下憋屈得慌,不由傻傻站在谈千里身旁发呆。

谈千里想搭腔问那老者的来历,凤凰儿横眉冷对,他刚一开口,她便高声问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谈千里忙把求老者收留一事和盘托出。凤凰儿的脸拧成麻花,很不高兴,惟独听到末了说三月内都可来江陵找他,表情顿时舒展。谈千里只瞧见她明晃晃的皓齿,在眼前闪动,然后,人就没了。

凤凰儿回到舟上,方察觉伤口吃痛,胡乱包扎了。有三两弟兄还算义气,躲在舟上候她。凤凰儿好言安慰了两句,心急火燎地着他们起程。

回到江陵,于正午时分,召集空空帮全部人马。众人皆怕她兴师问罪,本不敢来,但凤凰儿找人传话说既往不咎,一个个就低头哈腰回到破庙总舵。

“昨日,我幸得高人相助,才没丢了空空帮的脸面。”凤凰儿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道,“你们这些个没胆的东西,总得有个交代吧?”

张快手一脸“我该死”的认罪神情,头垂在胸前道:“任打任罚,帮主说了算。”

凤凰儿“哼”了一记,道:“好,那高人就在城中,帮我找他出来。”

张快手道:“不知他老人家是何模样?”众偷儿皆竖直了耳朵,想听凤凰儿一说究竟。

凤凰儿沉吟道:“嗯,六十上下,不太瘦,也不胖,有点山羊胡子,还算仙风道骨。看上去绝对不老!”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都觉特征太少,难度极高。

“哎呀,不管如何,街上那么多老头,一定能找到他!你们全部出去,给我搜!”

凤凰儿坐镇空空帮总舵,运筹帷幄,在江陵城铺天盖地搜寻那神秘老者的下落,线报也跟街上吆喝似的不断传来:

“报——据县衙胡师爷说,本城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六位年过六旬的老头,其中体弱多病者七百九十二,行动不便身有残疾者一百有四,即是说,身强体壮的仅四百三十人。”

“呸,谁身子弱,关我什么事?麻烦…不过话说回来,江陵城里身子不好的老人家倒是很多。”凤凰儿说到此处,马上吩咐张快手,“给我记下这事,日后逢年过节前去拜访,以尽孝道。”

张快手心里叫苦连天,刚说不关她事,这又揽罪上身,兄弟们已够清苦,再添累赘恐怕要去投河。他打点心情,和蔼地劝凤凰儿道:“帮主,我们…和他们…这个…素不相识啊…人家儿女满堂,不需要我们尽孝道吧?”

“哎,你没听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等你他年老弱,就明白我的用意。总之,行善积德是没错的,听明白没?”

“是,是。”张快手暗想,你以为你是包青天啊,又不是百姓的父母官,管这么多撑的。

“报——据守四城口的卫兵们核计,昨日黄昏前出城的老人共有七十二个,其中四十人身强体壮,自行走出城门,大部分都看不出可疑。”

“唉,既然有此一报,刚才的不是多余嘛!真罗嗦。那四十人中有没有孤身一人出城的?再查!”

“是。”线报本来查到这些很得意,谁知还是讨不到一句好话,怏怏走了。

“报——据城南守卫大哥回忆,有一老头甚是古怪,昨日出城走得极慢,似乎腿脚不便,可今日回城健步如飞,判若两人。”

“哦?”凤凰儿笑道,“这位守卫倒也细心,他如何知道是同一人?”

“回帮主,守卫说他那时正在吃卤蛋,不小心把汁水溅到那人鞋上,这才认得。”

“他可知那老头如今何处?”

“他见那老头形迹可疑,已派人盯上了。”

凤凰儿嫣然一笑,赞赏道:“好!把这位守卫大哥的名字记下来,回头我写信给县老爷,保举他做个捕快…哎呀不行,他守城时开小差,还是罢了。”刚笑完又想,不对,那人武功甚好,如有人盯梢,怎会不知?早去看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