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宫锦云忽地给异声惊醒,刚刚睁开睡眼,忽见一条人影,已是来到床前。

  宫锦云吓了一跳,酒意睡意全消,慌忙拔剑就刺。那人用双指挟着她的剑脊,低声道:“噤声,是我!”

  宫锦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公孙大哥,你来作甚?”公孙璞道:“那老魔头来了!”原来公孙璞是怕她酒醉未醒,着了朱九穆的暗算,故而来叫醒她的。

  只听“叮当”一声,那是刀剑触物的声音,随即听得朱九穆的声音哈哈笑道:“姑娘,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采花的淫贼,我是来向你讨一样东西的!”

  宫锦云连忙戴上了帽子,心想:“幸好我是和衣睡觉,公孙璞大约还不会知道我是女子吧?”悄悄走近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那个女子已经手持长剑,和朱九穆在院子里交手了。

  这女子唰唰唰连刺三剑,姿势美妙之极。第一招似是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度劫”,第二招忽地变成了武当派连环夺命剑法中的“龙顶夺珠”,第三招却又似是峨嵋派越女剑法中的“玉女投梭”。但仔细看来,每一招均是似是而非,却比原来的剑式好看得多。宫锦云暗暗喝彩:“好剑法!”但这到底是什么剑法,她可说不上来。

  朱九穆侧目斜视,连避三招,待这女子刺出第四招的时候,他忽地伸出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将这女子的长剑弹开。这女子退了三步,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朱九穆冷笑道:“百花剑法……”话犹未了,只听得金刃劈风之声,一个男子突然从屋顶跳下来,喝道:“百花剑法怎么样?”原来是这个女子的哥哥到了。

  朱九穆长袖一挥,把哥哥的这柄长剑引过一边,冷笑道:“没怎么样,就可惜你们还未练得到家!”

  男的“哼”了一声,道:“练不到家也能收拾你这老贼!”朱九穆道:“你试试看!”五指如钩,反手夺剑,这一招擒拿手法又狠又准,眼看就要扣着了哥哥的脉门,妹妹身形一晃,身随剑进,刺他后心“风府穴”,这招是攻敌之所必救,朱九穆一个弹腿,向后踢出,把妹妹迫开,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朱九穆的衣袖给削去了一大幅,那男子的手腕也给朱九穆的手指轻轻拂过,登时虎口迸裂,手中的长剑几乎掌握不牢。

  这一来双方都知道是遇上了劲敌,这男子固然是震惊于朱九穆武功的狠辣,心想:“要不是妹妹配合得好,只怕我已是废在他的毒爪之下!”朱九穆也觉得这男子的剑法出乎他意料之外,心想:“他们兄妹联手,只怕我也没有必胜把握。除非我不顾一切,使出了修罗阴煞功。”但因这对兄妹乃是武林世家,朱九穆倘若使出了修罗阴煞功,只怕会立即就伤了他们的性命。朱九穆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却也不能不有点顾忌。

  朱九穆趁着这对兄妹给他迫退的时机,又再说道:“我只是来向你们讨酒喝的,并无意伤你们性命!解事的快快给我,免得自误!”

  哥哥怔了一怔,说道:“你要讨什么酒喝?”

  朱九穆道:“把你妹妹房中的那一坛九天回阳百花酒给我,我拍腿就走!”

  宫锦云听到此处,不禁“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九天回阳百花酒!”

  原来这对兄妹乃是百花谷的奚玉帆与奚玉瑾,他们正是要把这坛九天回阳百花酒送到洛阳,给韩大维治病的。

  朱九穆笑道:“我是准备给韩大维送丧去的,所以我知道他要这坛九天回阳百花酒。我就不能让他到手。你明白了吧?”

  奚玉瑾运气三转,兀自觉得寒意未消,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叫道:“原来你是朱九穆这老魔头!”

  朱九穆哈哈笑道:“你们既然知是老夫,还不快快把酒拿来。”

  奚玉瑾怒道:“你这老贼,想要我的九天回阳百花酒,万万不能!”

  朱九穆冷笑道:“你不给,我就不会自己取么?”呼呼两掌,分击奚家兄妹,奚玉瑾禁受不起他的掌力,侧身闪避,朱九穆身形一晃,俨如鹰隼穿林,倏地从他们兄妹中间穿过,便要入房盗酒。

  奚玉瑾这间房在东边楼上,和宫锦云的房间正好遥遥相对。三宫锦云轻声道:“公孙大哥,你还不出手?”公孙璞道:“别忙,看看再说。”

  公孙璞已看出奚家兄妹武功甚强,料想朱九穆不能轻易得手。心里想道:“这对兄妹不知是何来历,但以他们的本领而论,即使打不过朱九穆,一时三刻,也还不至于便即落败。且待他们消耗了这老魔头的一些气力,我一出手,就可以稳操胜算。”要知公孙璞在日间虽然凭着惊神指法吓退了朱九穆,那是因为朱九穆尚未摸清他的底细的缘故,说来甚属侥幸。若然真个较量,公孙璞自问只怕还不是朱九穆的对手。但若果是在朱九穆消耗了几分真力之后,公孙璞再行出手,说不定就可以将他除去。

  朱九穆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宫锦云和公孙璞虽然是贴着耳朵说话,他亦已听到声息,只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罢了。朱九穆听得声音颇熟,吃了一惊,心道:“难道公孙璞这小子也到这儿来了,不会这样巧吧?”

  朱九穆心神稍分,那一跃就未能跳到楼上,他一手勾着栏杆,正要翻过身去,说时迟,那时快,奚玉帆已是飞身跳起,唰的一剑,向他背心刺来。

  朱九穆身子悬空,无从抵挡,百忙中横掌一扫,“喀喇”一韦,栏杆断折。朱九穆掌力一带,一段木头,飞了起来,撞向奚玉帆的长剑。奚玉帆一剑削断木头,余力已衰,但剑尖仍然划破了朱九穆的一片皮肉。奚玉帆被那股力道跌下地来,跟着失九穆也跌下来了。

  两人都是跌而不倒,说时迟,那时快,奚玉瑾亦已扑到,两兄妹两口长剑,指向朱九穆的要害。

  朱九穆虽然伤得不重,但像他这样顶儿尖儿的角色,伤在一个小辈剑下,焉能不怒?本来他因为奚家是武林世家,多少有点儿顾忌的,一怒之下,可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奚家兄妹双剑齐到,朱九穆一掌轻轻拍出,奚玉瑾剑到中途,倏地收招,向后倒跃,月光下只见她面色苍白,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隐隐可闻。奚玉帆虽然没有这样狼狈,也是禁不住身形一晃,退后两步。

  宫锦云诧道:“这一掌看来并不沉重,怎的他们反而禁受不起?”

  公孙璞道:“这老魔头已经用上了第八重的修罗阴煞功!”原来修罗阴煞功练到了第八重,掌力发出,无声无息,端的有如暗流汹涌,虽无狂涛骇浪,海底的岩石也会给它冲开。宫锦云日间所受的那记劈空掌,却只是朱九穆使出的三成功力。

  奚玉帆一退复上,喝道:“我倒要看看修罗阴煞功能奈我何?”青钢剑扬空一闪,一招“白虹贯日”当胸刺来,朱九穆冷笑道:“你恃着有九天回阳百花酒,就以为可以不怕修罗阴煞功了么?哼,哼,只可惜你们的功力太浅,若是连受三掌,只怕你喝完了那一坛酒,也救不了你的性命!”

  奚玉帆冷笑道:“真的么?我倒要试试!”朱九穆大怒,喝道:“这是你自己讨死,怪不得我手下无情!”口中说话,一瞬之间已是接连发出三掌,掌力把奚玉帆的长剑荡开,奚玉帆连连后退,可是却仅是打了个喷嚏,并无受伤模样。

  朱九穆拍出第三掌之时,奚玉莲亦己挥剑攻到,朱九穆反手一掌,又再将她迫开。奚玉瑾似乎不敢与他正面交锋,但牙关已不再打战,看来也是未曾受到修罗阴煞功之伤。

  朱九穆吃了一惊,心念一动,蓦地喝道:“你们是不是练了任家的少阳神功?”

  玉帆冷笑道:“是又怎样?”朱九穆喝道:“这我就更不能饶你了!”

  原来在各种正派的内功之中,只有少阳神功可以抵御修罗阴煞功,奚家兄妹既然练有少阳神功,那就不用九天回阳百花酒也可以给韩大维治病。韩大维是朱九穆的大仇家,他岂能让奚家兄妹活着走到洛阳?是以他起了杀机,心想:“即使不把他们杀掉,至少也要废了他们的武功!”心中同时又不禁暗暗觉得奇怪:“任家的少阳神功是绝不会传给外姓的,怎的他们也练成了?”

  朱九穆有所不知,奚玉帆的“少阳神功”是谷啸风转授的。不过,却只有六七分火候,尚未“大成”。奚玉瑾的火候更浅,若然不是与哥哥联手,她是一掌也禁受不起的,如今她与哥哥联手,也只能侧面进扰,不敢直撄其锋。

  朱九穆双掌盘旋飞舞,越打越急,片刻之间,攻出了十七八掌,每一掌都用上第八重的修罗阴煞功的掌力。奚玉帆绕着院中的两株槐树,步步后退,只见他大汗淋漓,头上升起热腾腾的白气。奚玉瑾更是不住的连连闪躲,与朱九穆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她牙关打战,格格作响的声音又再传到公孙璞的耳朵。

  公孙璞心里想道:“这老魔头如此猛攻,真力消耗定然不少。只须再过片刻,待他以全力发出修罗阴煞功之际,我一个凌空下击,便能取他性命!”

  但关键之处,在于奚家兄妹能否支持这个“片刻”?公孙璞本来是藏匿在窗子后面偷看的,到了战情紧张之际,不自觉的就探首窗外,凝神观战,生怕看走了眼。倘若奚家兄妹是有性命之忧的话,他也就要不顾一切的出手了。

  朱九穆早已有了怀疑,无时不在留心周围的动静。眼光一瞥,忽见公孙璞现出身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这小子果然是在此间!是了,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布下了这个陷阱让我中伏!”

  朱九穆要胜奚家兄妹也甚艰难,何况还有一个他所忌惮的人在旁窥伺,如何还敢恋战?当下虚晃一招,立即飞身上树,跳过围墙。奚玉帆莫名奇妙,不解敌人何以会突然逃走,自是不敢去追。

  这小客店只有奚家兄妹与公孙璞。宫锦云两伙客人,因此这场打斗并没有惊动他人,那小伙计早已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伸头,店主人到了打斗结束之时才大着胆子出来。

  店主人少不免要加慰问:“想不到这个小地方也会闹贼,幸喜两位本领高强,把贼人赶跑了。两位没有什么损失吧?”

  朱九穆刚才逃走之际,正当奚玉瑾从旁侧袭使出一招杀手之时。奚玉瑾以为敌人是给她的杀手绝招吓走的,心里甚为得意,冷笑说道:“一两个小贼,要偷我们的东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店家,你不必担忧,放心回去睡觉吧。”

  宫锦云一听,就知奚玉瑾已是对她起了怀疑,心里冷笑:“若不是公孙大哥露面,只怕你性命难保。你反而把我们当作贼人,真是岂有此理?哼,你说得这样的大话,我倒是要试一试。”

  公孙璞放下窗帘,低声说道:“咱们还是早点睡吧,别叫他们起疑。”

  宫锦云道:“说几句话再睡也还不迟。公孙大哥,我想问你一桩事情。”公孙璞问道:“什么事情?”宫锦云道:“他们说的那个韩大维是什么人?听他们刚才的说话,似乎这场打斗和这个姓韩的颇有关系,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正是:

  千里奔驰为良友,两人心事一般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心似断云空出峡

  身如飞絮已无家

  公孙璞道:“多年前我似乎听得师父说过,这韩大维是个武林隐士,号称拳剑双绝,但因久已不在江湖走动,知道他的人却是不多。但这对兄妹和韩大维有何关系,这我就不知道了。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朱九穆与韩大维有仇,但何以要争夺这一坛酒,我也不懂。”

  宫锦云道:“韩大维是哪里人氏?”

  公孙璞道:“听师父说他早年浪迹江湖,后来突然销声匿迹,隐居何处,却是不知。”

  宫锦云道:“韩家既以拳剑双绝驰誉江湖,韩大维虽然隐居,他的子女总会得到他的传授吧?难道他的子女还没出道吗?”

  公孙璞道:“对,你不提起,我倒忘了。听说他有个女儿,家学渊源,甚是了得,四年前曾在江湖出现过一次,打败过冀东独脚大盗邓灵官。”

  宫锦云道:“韩大维女儿叫什么名字?”

  公孙璞道:“不知道。邓灵官是从她的剑法知道她是韩大维的女儿的。”

  宫锦云道:“韩大维有没有儿子?”

  公孙璞道:“听说他是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

  原来公孙璞是在光明寺练了三年武功,新近才下山的。韩佩瑛在老狼窝大败群盗,其后又因与谷啸风的婚变,引起群雄围攻百花谷的轩然大波,这些事情,在江湖上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公孙璞却还未知道,他所知道的仅是四年之前的一桩事件。

  公孙璞回房之后,宫锦云独自思量:“天下姓韩的人多得很,这韩大维既然没有儿子,当然不会是韩大哥的父亲了。不过,也说不定是他的同宗叔伯?”跟着又想:“这兄妹俩是要把那坛九天回阳百花酒送给韩大维的,我倒希望他是韩大哥的家里人,但万一不是,这就错过了机会了!”

  原来“九天回阳百花酒”有何功能,公孙璞不懂,宫锦云却是懂的。她的父亲是邪派大魔头,对邪派中的几种绝顶神功,虽未学过,亦有所知。是以宫锦云也从她父亲口中得知,这九天回阳百花酒乃是世间唯一可以医治修罗阴煞功之伤的灵药。

  倘若宫锦云已知韩大维是韩佩瑛的父亲,她当然不会动偷酒的念头,但因她不敢断定,这偷酒的念头却是不禁油然而生。她心里想道:“朱九穆这老魔头意图对韩大哥有所不利,这是我已经知道了的。万一韩大哥受了这老魔头的修罗阴煞功之伤,这九天回阳百花酒就正是合他用了。那女子对我已然起疑,人又骄傲得紧,我向她明讨,她一定不肯给我。”

  待到三更过后,宫锦云悄悄摸到奚玉瑾的窗下,取出一支吹管,把“鸡鸣五鼓返魂香”吹了进去。她知公孙璞是个正人君子,是以只好瞒着他单独行动。

  “鸡鸣五鼓返魂香”本是江湖上常用的一种迷香,但黑风岛秘制的这种迷香,却是另有一功,与众不同。黑风岛的迷香加多了两样特别的药物,不但见效极快,而且令人吸了这种迷药就会骨软筋酥。

  奚玉瑾早有提防,此时她正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行正宗内功的吐纳之法,调匀呼吸,恢复战后的疲劳。

  迷香吹来,中人如酒。奚玉瑾初闻迷香时,心里还在暗笑:“这种下三滥的江湖伎俩,岂能奈我何哉?”不料吸了一口迷香之后,只觉舒服无比,迷迷糊糊的就想睡觉。奚玉瑾吃了一惊,知道不妙。连忙一咬舌头,藉着舌尖上的疼痛之感打消了睡意,随即躺下,闭了呼吸,假装熟睡。心想:“待他进来,我正好来个人赃并获。”

  奚玉瑾的内功已经颇有根底,闭了呼吸,也可以支持一盏茶的时刻。但她却不知道黑风岛的迷香是有令人筋酥骨软的功效,虽然吸进一点,功力亦已消耗几分,她因恐过早声张,会把贼人吓跑,一心想要人赃并获,这就着了道儿。

  宫锦云也是犯了轻敌的错误,却不知对方早有准备,尚未昏迷。她见里面毫无动静,便即破窗而入。

  正在她弯下柳腰,要提起那坛酒的时候,忽觉微风飒然,奚玉瑾的一柄长剑已经向着她的背心插下。

  这一剑奚玉瑾也并非要取她性命,而是要刺她背心的“风府穴”。但这一剑的手段却是用得狠辣无比,试想当一个人正在弯腰的时候,如何能够抵挡背后插来的一剑?幸而宫锦云见机得快,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她忽地放平身子,“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奚玉瑾吃了一惊,心道:“我好像还未刺着他的身子,怎的他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