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至此处,丁家的小厮托着茶盘出来,给客人敬茶,谷啸风道:“给我。”接过托盘,说道:“李兄,你喝了这杯茶润润喉咙再说!”

  他单掌托着茶盘,掌心内力一吐,茶杯忽地跳起,李中柱若是用手来接,非得也运上内力不可。两股内力一碰,杯中的热茶定然溅得他满头满面。

  韩佩瑛在屏风后面看得暗暗好笑,心里想道:“难为谷大哥想出这样一个捉弄恶客的法子,既可试探对方的本领,又不至于就伤了他,且看他如何对付这恶作剧。”

  心念未已,只见李中柱神色自如地笑道:“谷兄,别客气。”张口一吸,如长鲸吸水,手指都没触着茶杯,已把满满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他吐了口气。赞道:“好茶,好茶!”茶杯跃高寸许,端端正正的又落在盘中。

  这一下暗中较量内功,可说是各有千秋,难分胜负。谷啸风暗暗称奇,想道:“昨日听佩瑛所说,我只道这厮是个无赖少年,想不到他练的竟是正宗内功。不知他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李中柱喝过茶,说道:“谷兄,那天我到你们宝号,可没见你。”谷啸风道:“那天我恰不在店里。”李中柱道:“那么我在你们宝号的事情,不知谷兄已否知道?”谷啸风道:“我听得掌柜的说了。李兄,你今日再来,可是帐目有欠分明么?老板已经吩咐过我,当日倘是未曾付足,相差多少,我可以代他清付。”

  李中柱哈哈一笑,解下背上的“褡裢”(一种长条形的包袱),说道:“你们的老板真是慷慨无比,不过他可是猜错了。我不是来讨帐的,我是来还钱的。”

  谷啸风道:“那天你说小号欠你们的货款,二掌柜是按照你所说的数目,一文不多也一文不少的给了你,何以今日却来还钱?”

  李中柱说道:“说来真是难为情得很,那天是我弄错了。幸亏禹城敝号昨天来了一个伙计,他是赶来告诉我的,说是欠我货款的是另一家,不是你们宝号。”

  谷啸风道:“老板只叫我付银子,没叫我代收银子。你若当真弄错,那就请到小店蹘轕吧。”他不知李中柱弄的是甚玄虚,心想且把他推出门去再说。

  李中柱道:“我不想多走这一趟了,谷兄,你就代贵宝号收下吧。”口中说话,突然就把那“褡裢”向谷啸风一抛。褡裢有一千两银子,那就是六十多斤重的东西了,这一抛的功力非同小可!正是:

  千金轻一掷,来历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镖局宏张豪士集

  箫声低奏故人来

  谷啸风心头火起,想道:“好呀,我和你文比,你却要和我武比。”双掌呼的拍出,把那褡裢又推过去,不料褡裢突然穿了一个洞,有六七个元宝跌了出来。原来在李中柱抛过来的时候,已是暗中运上内力,推压褡裢里面的银子,弄破褡裢的。

  谷啸风心道:“你已经卖弄了两手功夫,来而不往非礼也,且叫你也知道我的厉害!”当下把手一抄,一招“千手观音接万宝”的手法,把六七个元宝全都抄到手中,冷冷说道:“还有几锭银子,请李兄一并拿走。”说着将手中元宝抛出。

  他这一抛,乃是以一招“七修剑法”化为暗器手法的,七个元宝飞过去,每个元宝都是对着李中柱的一处穴道。

  李中柱不慌不忙,滴溜溜一个转身,七个元宝全都卷在他的袖中,说道:“谷兄定然不肯代收,那我只好留下来待有缭绕机会再还给你们的老板了。不过我却有一件私事,想请问谷兄。”

  谷啸风道:“你我素昧平生,我有何私事劳李兄动问?”

  李中柱道:“听谷兄口音,似乎是扬州人氏?”

  谷啸风道:“不错,那又怎样?”

  李中柱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谷啸风道:“什么人?”

  李中柱道:“江湖上有一位任天吾老前辈,他有个妹妹是嫁给扬州谷家的,谷家的少爷名叫谷啸风,不知可是谷兄本家?”原来谷啸风刚才只是报姓,并未通名。

  谷啸风心头一动,说道:“你打听任天吾和谷啸风做什么?”李中柱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和任老前辈的大弟子余化龙是好朋友,是以我知道任老前辈来了大都。余化龙托我打探谷啸风的下落,说是有几句话要告诉他。你若是他本家,那就可以请你转告了。”

  谷啸风情知这个李中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心里想道:“你装蒜,我也装蒜。”说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谷啸风?”

  李中柱道:“余化龙说,他的师父和谷啸风有点小小的误会,但他们毕竟乃是甥舅,有什么误会不可以化解的?因此任老前辈很想找他外甥回来,余化龙就将这件事拜托了我。”说话之际,侧目斜睨,似是要留心观察谷啸风的面色。

  谷啸风正要发作,猛地想起一事,说道:“你是哪里人氏?”

  李中柱怔了一怔。不解谷啸风何以在这紧要关头,却又与他说起闲话来了。

  李中柱怔了一怔,说道:“我是山东武城人,谷兄有何指教?”

  谷啸风面色一变:“不错,我正是要教训你这奸贼!”

  李中柱道:“谷兄何故口出恶言?”

  谷啸风冷笑道:“老实告诉你,我就是谷啸风,任天吾变节投敌,我早已不认他作舅父了。你给任天吾跑腿?我还焉能容你走出这个大门?”冷笑声中,便即一抓向李中柱抓去。

  但他在怒斥李中柱的时候,屏风背后,却传出轻轻的“噫”的一声。

  谷啸风心中一动,想道:“不知表妹何以要打听这厮籍贯,难道他们相识的么?”但此时他已出手,心想即使这个姓李的奸贼是和任红绡相识,我也要把他擒下再说。

  李中柱听得那声轻噫,也是心中一动:“看来我大概是不会看错人了。”

  谷啸风出手何等快捷,哪有余暇让李中柱分辩,李中柱一个“移形换位”,迅速闪开,暗自想道:“且待我试试他的本领,看他是不是真的谷啸风?”

  说时迟,那时快,谷啸风第二招第三招连接攻来,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李中柱把褡裢一挥,谷啸风霍的一个凤点头,随即一掌劈出。

  这一掌用上少阳神功,把李中柱拿着的褡裢,打得脱手飞出,哗啦啦一片响声,银子撒了满地。

  李中柱笑道:“谷兄,小心脚下。”数十百个元宝在地上打滚,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当然会受影响,稍一不慎,便有跌倒的危险。

  谷啸风怒道:“任你诡谋百出,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一个“十字摆莲”腿法,扫荡满地乱滚的银子,骈指如戟,倏地就点到了李中柱的面门。

  李中柱道:“是么?”反手一指,指向谷啸风额角的“太阳穴”。这一招以牙还牙的对攻指法,使得精妙之极。谷啸风也不禁心头一凛。同时又是有些诧异,想道:“这厮的点穴手法如此高明,但却是和公孙璞的惊神指法似乎有点相同,真是奇怪。”

  高手拼斗,必须攻守兼备,两人一沾即退。谷啸风自忖点穴的功夫比不过对方,立即变招,以指代剑,一口气攻了李中柱七招。

  李中柱陡地跳出圈子,赞道:“七修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谷兄,咱们不用打了,我是试探你的!”谷啸风哪敢相信,喝道:“你捣什么鬼?”屏风背后。任红绡已是走了出来。

  任红绡叫道:“表哥且慢动手!啊,小柱子,果然是你!”李中柱笑道:“难为你这贼丫头还认得我,昨天我却是对你无礼了。”任红绡道:“小柱子,这是怎么回事?你既然知道是我,昨天为何又不把话说明?”李中柱笑道:“昨天我还怕认错人呢,你这么一叫我,我才敢断定是你。”

  李中柱叫任红绡做“贼丫头”,任红绡居然并不生气,谷啸风惊疑不定,忙问道:“他是什么人?”

  李中柱摸出一管玉箫,忽地吹了起来,箫声悲壮,感人肺腑。任红绡顾不得答话,先自听得呆了。

  谷啸风正自奇怪他为什么忽然吹起箫来,丁实和韩佩瑛也走出来了。韩佩瑛妙解音律,在谷啸风耳边说道:“他吹奏的曲调是从杜阁部的一首诗谱出来的,现在是下半阕。”轻轻念道:“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处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谷啸风心里想道:“杜老此诗是悲悯战祸的,不知他吹奏此诗是何用意?不过他倒是文武全才的人呢。如此人才——岂能甘心做金虏的走狗,莫非他当真是试探我的?”

  心念未已,李中柱一曲已终,手抚玉箫,向丁实施了一礼,说道:“这位敢情是丁老板了。丁老板,我是特此来向你请罪的。”

  谷啸风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丁实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说道:“李兄,尊师想必是檀大侠吧?应该赔罪的是我,我不知道你是檀大侠的弟子。”

  李中柱笑道:“不错,丁老板听了我的曲子,果然一猜就着。那么我的来历,大概也用不着和谷兄说了。”

  这一下大出谷啸风意料之外。原来丁实所说的“檀大侠”,正是天下闻名的武学宗师之一的“武林天骄”檀羽冲。武林天骄和蓬莱魔女柳清瑶、“笑傲乾坤”华谷涵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的交情谷啸风是早已知道的,虽然他还没见过武林天骄。

  谷啸风这也才恍然大悟,心里想道:“怪不得他的点穴手法和公孙璞相同,公孙璞的惊神指法一半是得自武林天骄的传授,他和我说过的,我刚才却没想起。”

  任红绡大喜道:“小柱子,原来你已投得明师,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但丁香主——你何以一听他的箫声,就能够知道他的来历呢?”丁实笑道:“对于音律,我是一窍不通。但这支曲子,我却是曾经听得檀大侠吹奏过,那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原来二十年前,北五省的绿林豪杰第一次在金鸡岭集会,“蓬莱魔女”柳清瑶就是在那次绿林大会中被推选为绿林盟主的。当时丁实出道未久,还是长鲸帮中的一个小头目,作为帮主洪圻的随从,参加盛会。

  武林天骄也以大会特别邀请的客人身份,前来观礼,在庆祝蓬莱魔女当选盟主的那天晚上,他酒后吹箫,吹的就是这个曲子,用的也是这根暖玉箫。

  丁实说道:“当年我得聆令师雅奏,乐声从这管箫中吹出,当真是响遏行云,我对音律之道虽然一窍不通,这支曲子却还记得,这管玉箫也还认得。”

  李中柱重新和谷啸风见过了礼,说道:“适才多有得罪,谷兄切莫见怪。”

  谷啸风笑道:“任天吾是我舅舅,也难怪你要试探我的。”

  李中柱跟着向韩佩瑛赔礼,说道:“昨天在那小茶馆中,你们一定以为我是个轻薄少年了。”

  韩佩瑛道:“你和任姑娘是从小相识的吗?”

  李中柱道:“不错。我是她外祖父的邻居,小时候时常在一起玩。后来任家搬到别处,我们就没有见面了。”

  任红绡道:“我们本来是住在山东聊城的,和外祖父所住的武城相去不远,所以小时候我一年之中最少有半年是住在外祖父家里。后来我家搬到了河南舜耕山,妈难得再回娘家。前几年我外祖父去世,我们到武城奔丧,才知道他们李家也早已搬走了。”接着笑道:“小时候我叫他小柱子,他叫我做贼丫头的。昨天在那小茶馆,如果他敢叫我一声贼丫头,我就知道是他了。”

  李中柱笑道:“那时你正在生我的气,我还敢这样叫你?”

  韩佩瑛笑道:“红绡,小时候你很淘气吗?”

  任红绡笑道:“不错,小时候我是比他淘气,但也没偷过他的东西。他叫我贼丫头,是另有原由的。我的名字是外祖父给我取的,外祖父说红绡是唐代的一个女侠,红绡盗金盒消弭兵灾的故事,你们是知道的了。外祖父要我效法这位前朝侠女,小柱子听了红绡的故事,却就笑说我是贼丫头了。”

  李中柱道:“今后我不会再这样叫你了,你现在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女侠啦。”

  任红绡道:“你怎么知道?”

  李中柱道:“你若贪图富贵,早就和你爹爹住到王府去了。你在这里,这就证明你是个明大义、识是非的侠女了!”

  任红绡听他说起往事,不觉黯然,心里想道:“外公以侠女期望我,谁知我的爹爹却是认贼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