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苍老的面容上,刻满了风霜劳苦的痕迹,那每一条皱纹,都似乎象征着他一段艰苦的岁月。

  他那双眯着的笑眼里,虽然充满了世故的智慧,却也满含着慈祥的善意。

  俞佩玉垂下了头,嗫嚅着道:“多谢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谢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个坏人模样的,否则我不将你交给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凄然笑道:“许久以来,老丈你只怕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满肚牢骚,跟我老头子回到破屋里去喝碗又浓又热的酸辣汤,包管你什么牢骚都没有了。”

  提起鞭子,“的卢”一声,赶车直去。

  黄昏,风雨中的黄昏。

  车马走的仍是无人的小道,这贫贱的老人,想必是孤独地住在这间破烂的茅屋里,但这在俞佩玉说来已觉得太好了。

  他躺下来,想着那茅屋里已微微发霉的土墙,那已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那热气腾腾的酸辣汤。

  他觉得自己已可安适地睡了。

  只听老人道:“马儿马儿,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认不认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来,又掀起车篷的一角,只见前面一条石子路,被雨水冲得闪闪的发亮。

  路的尽头,竟赫然是座恢宏华丽的大院,千椽万瓦,灯火辉煌,在这黄昏的风雨中看来,就像是王侯的宫阙。

  俞佩玉吃了一惊,讷讷道:“这,这就是老丈的家么?”

  老人头也不回道:“不错。”

  俞佩玉张了张嘴,却将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惊奇,这老人莫非是乔装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隐林下的高官,还是个掩饰行藏的大盗?他将俞佩玉带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宽大的,紫色的庄门外,蹲踞着两只狰狞的石狮子,竹棚下,健马欢腾,几条劲装佩刀的大汉,正在卸着马鞍。

  马是谁骑来的?这在此刻虽还是无法解答的问题,但这老人乃是武林强者,却已全无疑问。

  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是俞佩玉的仇敌。

  俞佩玉手脚冰凉,怎奈全身脱力,想走已走不了,何况他纵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迟。

  车马已进了庄院。

  俞佩玉将车篷的缝留得更小,突见两条人影自灯光辉煌的厅堂檐前箭一般蹿了过来。

  左面的一个,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仑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却寒了,手不停地抖。

  这白面道人竟拦住了马车,道:“老人家你一路回来,不知可瞧见个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哪一个?”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长衫,模样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狈。”

  老人道:“嗯,这样的少年倒有一个。”

  白面道人动容道:“他在哪里?”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见了他,还将他抓回来了。”

  话未说完,俞佩玉急得要晕了过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着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纵然狼狈,纵已无法逃远,却也不是你捉得回来的,老丈日后最好记住,我昆仑白鹤,素来不喜玩笑。”

  霍然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来,又何必问我。”

  缰绳一提,将马车赶入条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总该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骗到,只不过要你懂得用什么法子骗他而已。”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俞佩玉听的,只可惜俞佩玉没有听到,等他再度能听见时,他已在老人的屋里。

  这果然是间破烂的屋子,四面的墙壁已发黑,破旧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壶,两只破碗,还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盏瓦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挂在门后面,门缝里不断地往里面漏着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里的竹床床脚。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这张床上,湿透了的衣服已被脱去了,身上虽已盖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还是冷得直发抖。

  老人不在屋里,俞佩玉用尽平生力气,才挣扎着下了床,紧紧裹着棉被,这棉被好像比他故宅门口的石狮子还重。

  他一步一捱,捱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钉成的,他从木板缝里望出去,窗外竟是个很大很大的园子。

  庭园深深,远处虽然灯光辉煌,却照不到这里,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来,仿佛幢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个寒噤,暗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点孤灯,自幢幢鬼影中飘了过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发软,身子倚在窗沿上,无边的黑暗中,竟传来一缕凄迷缥缈的歌声。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梦里找寻。

  你说你见过仙灵的一笑,

  谁分得出是梦是真?”

  鬼火与歌声却近了,一条模糊的白影,手里提着盏玲珑的小晶灯,自风雨中飘了过来。

  这身影是窈窕的,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披散的长发也紧贴在身上,灯光四射,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灯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迷惘,却又是绝顶的美丽,空洞加上美丽便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俞佩玉简直不能动了。

  这鬼气森森的庭园,这幽灵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声,门开了,俞佩玉骇极转身,那老人柴衣笠帽,足踏着钉鞋,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俞佩玉扑过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么人?”

  老人眯着眼一笑,道:“外面哪里有。人?”

  俞佩玉推开门瞧出去,庭园深深,夜色如墨,哪有什么人影。

  那老人眯着的笑眼里,似乎带着些嘲弄,又似乎带着些怜悯,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颤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谁?”

  那老人悠悠道:“谁?只不过是一个救了你的老头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松开,倒退几步,倒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满头冷汗,这时才流下来。

  那老人道:“你累了,实在太累了,不该胡思乱想。”

  俞佩玉两只手紧紧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见……”

  那老人凝注着他,道:“你什么也没有瞧见,是么?什么也没有瞧见。”

  俞佩玉忽然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头,惨然一笑,道:“是,我什么都没有瞧见。”

  老人展颜笑道:“这就对了,瞧见的越少,烦恼越少。”

  他将手里提着的小锅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现在,你喝下这碗酸辣汤,好生睡一觉,明天又是另外一个日子了,谁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惨笑道:“是,无论如何今天总算过去了……”

  ※          ※          ※

  睡梦中,俞佩玉只觉得大地越来越黑暗,整个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压在他身上,他流汗,挣扎,呻吟……

  被,已全湿透了,竹床,吱吱格格地响。

  他猛然睁开眼,昏灯如豆,他赫然瞧见了一双手。

  一双苍白的手。

  这双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骇然惊呼道:“谁?你是谁?”

  黝黯的灯光中,他瞧见了一头披散的长发,一张苍白的脸,以及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

  披散的长发云一般洒出来,白色的人影已风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凄迷的黑暗中。

  这岂非正是那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跃坐起,手抚着咽喉,不住地喘气,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为什么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哪里去了,木窗的裂缝里,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门,犹在不住摇晃……

  她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