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娘知道这三个就是唐家最重要的人,其余的堂姐、表妹、三姑、三嫂,就用不着她去留意了。

  穿过大街,走到一条碎石子路,前面忽然出现一片树林,林木掩映间,有半堵红墙,几椽绿瓦。

  这就是无双老人安享清福的地方了。

  二姑奶奶把已快包满了的丝巾扔在一个大竹篓里,又在绕着红墙流过的溪水里洗了洗手,这才笑着道:“老爷子在睡午觉,我看你们也不必去拜见他了,索性先到大嫂屋里去,我知道她还有两瓶体己的玫瑰露,咱们先去把它喝光再说。”

  李佩玲抿着嘴笑道:“你看这女魔王,人家屋子里有两瓶酒,她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这还得了?”

  唐琪吃吃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已瞧着那两瓶酒嘴馋了,今天若不乘着有远客来,把它算计了去,等大哥回来,只怕连瓶子都要被他吞下肚了。”

  金燕子早已笑得花枝乱颤,银花娘也不禁笑出声来。

  她又不禁有些奇怪,这些蜀中世家的姑娘们,怎地却说得一口京片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唐无双的夫人,正是京城的名门女。

  总之,她一进了唐家的大门,眼睛、耳朵、嘴,就都没有闲着,她眼睛里没有错过一样东西,耳朵里也没有错过任何消息,一张嘴更是在不停地拍马屁,不停地打听,但无论她怎么打听,却还是打听不出,唐家的二公子,金花娘的情人唐珏,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拼命巴结金燕子,就是要金燕子带她到唐家庄,一心想要到唐家庄,为的就正是唐珏。

  ※          ※          ※

  只不过两天,银花娘已和唐家的几位姑娘都混得很熟了,她从那几箱珠宝里,选出了几样最珍贵、最别致的,送给了唐琪、唐琳和李佩玲,又选出了几十样虽不别致、也颇珍贵的,分送给她见过的每一位大姑娘、小媳妇。

  所以,现在只要是见过她的人,无论人前背后,都在夸着金燕子这位美丽的“新妹妹”。

  她也已见过唐无双,她知道这老人一定认不出她的。

  大多数见过“琼花三娘子”的人,不是骇呆了,就是被她们那一身奇装异服所吸引,很少人记得住她们的面貌。

  她几乎见过了唐家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却就是没有见到唐珏,唐家庄简直没有人提起过这位风流的二公子来。

  她几乎已到过唐家庄前后左右每一个地方,只除了后山山岩下的一个洞窟,但每次装作无意要走到那里去,远远就被人挡住。

  后来她终于发现,这洞窟原来就是唐家淬炼他们名满天下的毒药暗器的地方,任何人都休想擅越雷池一步。

  这天晚上,又轮到唐大嫂作东,她那两瓶玫瑰露自然早已喝光了,但窖存的大曲也不差。

  大曲酒性强,人口极辣,本不是妇道人家喝的酒,这些姑娘们豪性却不减男子,虽然是小口吃菜,却硬是大碗喝酒。

  这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小院里有桂子飘香,月光从细纱窗里照进来,没喝酒的人也会被这种月光照醉了。

  唐琪喝了酒,谈锋更健,就连李佩玲的话也多起来,老姐妹见面,她们和金燕子就像有说不完的话。

  只有银花娘没有喝多少,一来她觉得和女人喝酒没什么意思,二来她认为自己始终都该保持清醒。

  她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唐琳也没有喝多少,她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忧郁是一天比一天重了,整天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这始终没出过闺门的小姑娘,心里又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呢?

  只听唐琪忽然瞪着金燕子道:“三丫头,你今年究竟有多大了?”

  金燕子娇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要跟我相亲,只可惜你不是个男的,否则我倒真愿意嫁给你。”

  唐琪喝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是三月生的,今年已二十出头了,是么?”

  金燕子道:“嗯。”

  唐琪道:“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婆家,这倒真危险得很。”

  金燕子脸红了,啐道:“你不替自己着急,反替我着急干什么?”

  唐琪又喝了杯酒,叹道:“我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嫁人了,但你可不行,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你到我这年纪,就会知道寂寞有多可怕了。”

  金燕子眼神也不禁黯淡了下来,嘴里却笑道:“咱们的二姑奶奶,今天终于也说了真心话了。”

  唐琪手拿着酒杯,幽幽地道:“我在你们面前,还装什么蒜,我难道是天生不想嫁人的,但到了现在……现在你想我还能嫁给谁?高的不成,低的……”

  她举起酒杯,“咕嘟”一口喝了下去。

  李佩玲笑道:“说真的,三妹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心上人?那神刀公子……”

  金燕子大叫道:“你们别提他,一提他,我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佩玲道:“你忽然这么讨厌他,心里莫非有了别人?”

  金燕子脸红了,娇笑道:“才没有哩。”

  唐琪大叫道:“我知道你有了,你这样子可骗不了人,谁?快说是谁,快从实招来?否则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她笑着去搔金燕子胳肢。

  金燕子笑着闪避,躲到唐琳身背后,娇笑道:“四妹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怎么不问她有没有心上人?”

  唐琳忽然站起来,淡淡道:“我可没惹着你们,你们别缠到我头上来。”

  她嘴里说着话,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金燕子怔住了,道:“四妹发脾气了?”

  唐琪道:“别理她,这丫头最近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心里也不知有什么心思?”

  李佩玲柔声笑道:“女孩子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谁没有心思呢?我出去瞧瞧她。”

  银花娘眼珠一转,抢先站了起来,笑道:“大嫂忙,还是妹子我去吧。”

  李佩玲想了想,道:“你去也好,老四和你们也谈得来,只记着快些回来就是,我下的有清鸡汤煮的素抄手,等你回来吃。”

  ※          ※          ※

  到了门外,桂花更香了。

  唐琳站在桂花树下,桂枝的阴影,盖着她的脸,她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好像月下的幽灵一样。

  银花娘并不急着走过去,也在月下徘徊着,月光将院子里的青石板照得像镜子,镜子里也有个月亮。

  她目光转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人生,说起来真是无趣得很,月光虽亮,桂子虽香,却也只不过更添加了几分人生的寂寞而已。”

  她算准唐琳现在满腹心事,一定懒得说话,所以就故意叙说着人生的寂寞,生命的无趣……

  这些话果然说到唐琳心里去了,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凝注着银花娘,良久良久,终于幽幽道:“像你这样的人,要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去,又怎会觉得寂寞?寂寞的滋味只有关在笼里的鸟,才知道得最清楚。”

  银花娘又叹了口气,道:“好妹妹,你年纪还轻,还不知道寂寞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人纵然天天在和别人说笑逗乐,但心里却比谁都寂寞,有些人虽然整天独坐,但只要想到远方也有个人在想着他,他也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唐琳默然半晌,轻轻点头道:“不错,没尝过寂寞滋味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但……但你想着远方的人时,又怎知他在想你?”

  银花娘道:“我不知道,这种事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人生的痛苦……”

  唐琳黯淡垂下了头,幽幽道:“不错,这就是人生的痛苦。”

  银花娘道:“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他叫邹玉郎,我虽只见过他一面,但却日日夜夜在想着他,但他……他只怕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知道你若想一个女孩子说出心中的秘密时,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所以她捏造了个名字,捏造了个故事。

  唐琳身子果然颤抖了起来,过了半晌,忍不住试探着道:“你走过许多地方?”

  银花娘道:“嗯。”

  唐琳道:“你见过许多人?”

  银花娘苦笑道:“太多了。”

  唐琳垂下了头,心里显然在挣扎着,默然许久,才作了决定,抬头凝注着银花娘,一字字道:“你可知道一个人,他……他叫做俞佩玉。”

  俞佩玉,又是俞佩玉,银花娘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微笑道:“你足并未出唐家庄,怎会认得俞佩玉?”

  唐琳轻轻道:“前几天,他来过这里。”

  银花娘忍不住失声道:“前几天他来过?”

  唐琳咬着嘴唇,道:“他是来找家父的,那天,大嫂和大姐恰巧出去送大哥,只有我在家,他和家父谈了许久,家父就忽然要出去,好像是要去为他找一个人,所以……所以,就叫我进去陪着他聊聊家常……”

  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照上了她的脸,照上了她的眼睛,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得像星。

  银花娘静静地听着,绝不去打断她的话。

  只见她出了半天神,接着道:“我本来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但在他面前,我却觉得无拘无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充满了了解与同情,那时,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但他却绝不露出丝毫痛苦之色,为的只是不愿我见了难受,他无论什么事,处处都先为别人着想。”

  她轻轻叙说着,就好像做梦似的。

  银花娘又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唐琳道:“后来家父回来,我只好回去,但我……我以为第二天总还会见到他的,谁知他……他半夜里就走了,家父竟不肯说他要去哪里,只说他曾经多谢我陪他聊天,我……我真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他……”

  她垂下头,泪珠便滴落在衣襟上。

  银花娘缓缓道:“你只不过见到他一面,他就对你如此重要么?”

  唐琳道:“你……你还不是只见过那邹玉郎一面?”

  银花娘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编的谎话,眼珠子一转,道:“假如你真的再也见不着他呢?”

  唐琳颤声道:“这自然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我这一辈子,只怕……只怕却再也不会有快乐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