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公主停止胡思乱想,开始为他清理伤口,仔细包扎。他会痛,莫若还是昏睡的好,她这样想着,没有立即解开穴道。等伤口收拾得差不多了,身边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熏笼的炭尽了,夜也渐深了。

少阳公主不敢加炭,怕外面守卫察觉屋内变化,但郦逊之的伤势绝挨不过漫漫长夜,必须即刻转移地方。她解开他的穴道,推拿几下,郦逊之苏醒过来,神色极其疲倦。

少阳公主借助残余微光看他,小声道:“谢师叔也来了。”说话间,谢盈紫从头顶翩然落下,恍如仙子凌波,不沾点尘。

郦逊之眨眼示意,谢盈紫肃然走到他身边探脉。少阳公主紧张地凝视,听她说道:“挺过今晚,伤势虽重,性命应无大碍。”终于松了口气,无声落下两行泪。

谢盈紫又轻声地道:“门既被封,侍卫不敢入内,我们纵有声响也无妨。早早离开此地,才能思量长久之计。世子以为如何?”郦逊之勉强移动了一下,谢盈紫道:“如此,得罪了。”两手搀住郦逊之,微一用力,将他扶起来,背负在身上。

郦逊之丝毫动弹不得,任由两人摆布,少阳公主又落下泪来,飞快擦去,不敢流露悲伤的心情。

谢盈紫虽负了一人,身形依旧轻盈,飘然登上屋顶,避开守卫视线,向藏轿子的地方奔去。少阳公主跟在她身后,心下忧惧,不时望向永秀宫,生恐她的皇帝哥哥带了人出现。

等在暗格内放下郦逊之,少阳公主看他紧紧蜷成一团,担忧马车碰撞触及伤势。谢盈紫道:“事有轻重缓急,速速出宫便好。”少阳公主暗恨当初没把暗格做得更舒适,兀自懊悔不已。

她胆战心惊坐在轿中,命宫女起轿。此时加多一人的重量,四名宫女抬得颇为吃力,步伐慢了许多。少阳公主掀开轿帘,嘱咐道:“今夜你们辛苦,明日我每人赏一只描金匣儿,首饰任你们挑,放满为止。”这几个宫女们平素也练过拳脚,听了很是欢喜,蓦地生出一股力气,绣鞋踏步如飞。

行不多时,谢盈紫忽道:“他身上降真与血污的气息太重。”少阳公主猛地警醒,从轿内寻出一只香盒,取了合香熏着。

郁金色的香丸在青绿的瓷炉里焚出漫漫香气,少阳公主只觉眼前氤氲一片,绷紧了的心弦就此一松,斜斜地倚了绣垫闭上双目。谢盈紫轻诵佛经,神情庄严。

一路出了众妃子所住的宫城,眼看要走入皇城,到了凝春门附近。暖轿忽然慢下,少阳公主探头问:“又走不动了?”抬眼看到对面就是皇帝的銮驾,大吃一惊,急欲跳下轿去阻拦。

谢盈紫一把拉住她,淡定地道:“不急,急了倒不像你。”少阳公主一想也是,强颜欢笑,将帘子揭开一角,对了外面笑道:“皇帝哥哥,这么夜了,你不留在宫里,要去哪里?”

龙佑帝对了郦琬云大半时辰,心内愧疚,无心缠绵,终于寻了借口逃出永秀宫,欲往思齐阁批阅奏折,理清诸多烦恼杂绪。他远远瞧见少阳公主的轿子,动念想来看看妹子,赶到跟前,依稀瞥见里面还坐了一人,便道:“你又在和谁玩耍?”

谢盈紫露出真容,月色下依然清丽不可方物,龙佑帝呆得一呆,听她曼声说道:“姐姐让我陪公主十日,公主突生妙想,想去夜市上走走。”少阳公主抢了说道:“皇帝哥哥,你要不要乔装同去?”

龙佑帝闻言苦笑,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刻,他岂能微服私行?见谢盈紫跟在妹子身边,一叙亲情的念头淡了,也无意流连佳人身侧,深深地叹了口气。

换作从前,每当心浮气躁,有谢盈紫陪伴便能心境祥和。

他想他真是变了,温柔乡不再能轻易抚慰他骚动的心,望了谢盈紫雪玉般的容颜,他害怕自己如一览无余的浅溪,被她看个透彻。倒不如远远观望,让她做一株不被打扰的幽兰,以为天地永远纯净。

他不愿让她看出他龙袍下的卑微与残忍。如果她洞悉了他的所为,会如何看他?龙佑帝不敢多想。

皇帝伫立不动,少阳公主一身冷汗,怕夜长梦多,遂道:“皇帝哥哥,你要去就快快更衣,否则去得晚了,好玩的铺子散了场,有什么可瞧?”龙佑帝道:“朕不去了。晚上风寒,带两件氅子再走。”特意低低地对谢盈紫道,“少阳爱闹,要累你修行。”谢盈紫道:“难得散心也是好的。”龙佑帝颔首,叮嘱道:“我叫些侍卫跟紧你们。”

少阳公主心一拎,苦思到时要如何甩开侍卫,把郦逊之送到康和王府,不觉大为头疼。

谢盈紫谢过,浅笑道:“皇上信不过天宫的功夫?”龙佑帝叹息,她无须他保护,或许一直以来的倾慕与呵护,对她只是负担。他一阵心灰,抑郁地说道:“说的也是,少阳不给人添乱,就谢天谢地。”当下再不提其他,朝两人摇了摇手,往皇城去了。

少阳公主怔怔地凝望皇帝的背影,她有点明白哥哥心中的矛盾,又有点后怕。谢盈紫喊了一声,四名宫女匆匆起轿,一路吃力飞奔,顺利地出了皇宫。

一出宫门,少阳公主偷偷拉开帘幕,朝外看着。谢盈紫指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奇道:“那是不是郦家的徽记?”少阳公主聚目看去,那人衣上仿佛有花纹,看不真切,便叫宫女停轿赶去瞧瞧。

宫女回来时,跟来一个小厮,向少阳公主跪拜行礼。她看见他衣上花纹,确信是郦家的无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厮道:“小人郦云,我家世子入宫多时,没见出来。适才我寻人打听,里面的人说世子早已出宫,但去各门一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小人寻思再多等些时候。”

少阳公主心中暗喜,故意板了脸道:“他们说得不错,你家世子早就出宫去了。正好,我想往你家去见王爷,你在前面带路,不得耽搁。”郦云没奈何,连忙应了,小步碎跑在前。

暖轿快到王府时,谢盈紫下了轿,缀在后面跟了半里,确信没有侍卫跟踪。少阳公主执意要暖轿长驱直入,郦云只得听从,大门尽开,让公主一行进了府内。

少阳公主遣开宫女,把郦云叫近,低低地道:“你家世子就在我轿内,他身受重伤,快去请王爷来。”郦云大惊,身子打颤,结巴道:“我…世、世子…他,他好不好?”少阳公主瞪了他道:“你耽搁多一分,他就多一分危险。”郦云撒腿就跑。

郦伊杰领了江留醉、花非花转眼即到。少阳公主不敢多说事情始末,含混地说道:“我在宫中无意看到世子受伤,请王爷好生照料。”郦伊杰惊惧不已,也未多问,朝少阳公主与谢盈紫两人称谢不迭。江留醉急忙抱起郦逊之,直入房中,花非花立即检查伤势。

少阳公主和谢盈紫不能久留,简单交代几句后只得告别。临行,少阳公主看见郦逊之微弱呼吸的样子,似乎随时就会撒手远去,不免深感凄凉。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外边,灰蓝的天空下,没有一颗星辰。

这一去,不知再相见又是何时?少阳公主黯然回首,无言伤感。谢盈紫拉了她的衣袖,淡淡地道:“不宜多留。”少阳公主忍住欲坠的清泪,携了谢盈紫离去。

郦伊杰守在床前,隐约猜出了前因后果,焦急难安。远行的行李都已打点齐全,随时可以上路,他踌躇了片刻,吩咐家将收拾行装,明日清早出城。

江留醉疑心郦逊之出事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与郦伊杰猜测缘由。郦伊杰叹道:“想是鸟尽弓藏,速走为上。你与花家小姐领了家将先回江南,我带逊之出城找个安静地方养病,待他身体康复再来寻你们。”

“逊之有事,我岂能抛下你们?况且有非花在,他的伤势总容易调理。不如父亲带了家将先行回乡,我与非花留下照料他,我们武功不弱,如有异动,也便于见机行事,请父亲安心。”江留醉神情恳切地说道。他能为郦逊之做的只有这些,郦伊杰想了想,虽然放心不下,却只有如此。

“京城里我有几处秘密府第,并非郦家名下产业,官府应查不到。一旦出城宽松,逊之伤势恢复,你需速带他南下会合。”郦伊杰殷殷嘱咐,说了几处地名,交上钥匙。“我留下郦海、郦坤为你打点,他们面孔生,不会引人注目。郦云、郦风就随我先回乡去。”

次日一大早,郦家阖府悄然离京,并未受阻。郦伊杰为女儿留了一封信,他知道皇帝势必会派人搜查府第,这封信也会流入龙佑帝手中。信中只有一个老父对女儿的关怀与遗憾,皇帝看不出疑点,当会交给郦琬云。

他辜负的人太多,却不能保护任何一个亲人。思及于此,郦伊杰觉得自己纵有高官厚禄,却是百无一用。

郦伊杰一行出京后,江留醉与花非花将郦逊之转移到城东的一处隐宅。宅内密封了足够的银两可供开销,花非花将三人面貌略微改变,除了郦海和郦坤外,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花非花每回亲去买药煎药,江留醉则每日为郦逊之换药清洗,在两人精心照料下,郦逊之慢慢恢复了几分气力。

安然无事地过了半余月。

一日,花非花走去宅外买药,巷子尽头的茶水铺坐了两个人,似笑非笑地在聊天。她悚然一惊,那是穿了寻常服饰的红衣与小童,洗尽了杀气。此时黑白两道都在通缉两人,他们竟以真面目出现,不知是否将目标对准了郦逊之。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暗自戒备。红衣忽在她背后说道:“故人回灵山了么?”他说的是失魂,言语间仿佛知己,全无敌意。

花非花停步,情知易容无用,索性叫了茶,坐在两人身边。

“不错。再过几日,我也会回去,你们有何打算?”

红衣悠悠微笑,向他们的宅院瞥了一眼,看透一切似的说道:“将来有缘,等那人伤势好了,我会和他痛快一战。”

“我会转告。”花非花暗想,郦逊之就算伤势好了,武功只怕大打折扣,根本不是红衣的对手。对方能寻到郦逊之的踪迹,皇帝也能,看来此地不能再住下去了。

小童皱了皱眉,很是不以为然,拨弄手上一只面人儿,指尖刹那便分生死。面人儿忽而没了手臂,忽而又多出一个脑袋,他烦躁地捏来捏去,目光骤然一冷。

插了面人儿的竹签飞射而出,街边一棵大树上,坠下一个人来,掩面惨叫。不远处却有另一个少年,长身而立,皱眉看着这一幕。

花非花只觉那人面熟,心中微微想了下,却记不起是谁。红衣一拉小童,儒雅地朝花非花拱手,道:“想杀我们的人太多,不给你添麻烦,我们先走一步。”身形陡然一飘,瞬间已在丈外。

那少年登即飞身跟上,竟似与两人本就熟识。花非花目送三人远去,见后面无人跟踪,不觉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传闻有人悬赏六万两黄金要取失魂等六大杀手的性命,这六人的手段纵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于是天下各地好手组成“江湖盟”合力围剿。花非花初听此事,只当是无稽笑谈,如今瞧这情形,不由信了八成。

她不敢久留,丢下茶钱,匆匆回了宅院。在伸手打开大门的刹那,突然整个人如被雷电击中,一只手怔怔地停在半空。

与红衣、小童同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燕飞竹。

花非花心中流过万千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