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护送楚少少一路回家时,弄清了当时四大杀手联手来京,绑架燕飞竹一事的始末,按说雇主确是左勤。可如今燕飞竹又和红衣走到一处,难道燕陆离与这些杀手也有说不清楚的关联?又或是红衣绑架燕飞竹以后,两人一见如故,燕飞竹身为叛臣之女,借红衣之力庇护自身?

花非花深吸了口气,燕陆离如今身死,那失银依旧没有下落,不知最后会便宜了谁。既然知道了燕飞竹的消息,以后留个心眼,或有用处也未可知。

她默默走进院子中,将所有事情与江留醉稍一合计。江留醉听了燕飞竹之事,皱眉道:“此事牵连太大,逊之尚未痊愈,不如…”花非花点头道:“我也想暂时瞒他。”两人默契点头,当下收拾行李、备足药物,方去寻郦逊之。

花非花只说遇人窥视宅院,恐有不测,现下郦逊之伤势大好,可以早早出城,路上慢慢养伤。郦逊之听到终于可与郦伊杰会合,心下一定,和两人仔细谈了行程。当夜,三人悄然重返康和王府,郦海、郦坤仍留旧处照应,一切如常,惑人视线。

郦伊杰归隐江南后,王府依然有杂役打扫庭院。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郦逊之的指引下,由密道偷入王府,再穿庭掠院,寻到另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

狡兔三窟。康和王府的地底,有直通城外的地道,四大王府都有这保命的机关,除了家主和断魂外,再无人知道。

郦逊之一身疲倦地站在地道入口,花非花点燃火把走在前面,江留醉想搀扶他前行,被他婉言谢绝。想到建造这逃生地道的初衷,郦逊之不由苦笑,什么君臣什么忠奸,到头来各自为营,一腔抱负终成笑话。

他勉强扶了墙慢慢地走,回忆起几个月前,初入京城时的惊天志向,如今都随烟云消散。被牵动的伤口不时作痛,插在他心头的利刀,始终没有拔出。

郦逊之清晰记得那残忍的一幕,记得皇帝抑郁的面容与对白,迟迟陷落于迷梦中不愿醒来。江留醉的身世谜团洗清了,换成他被钉死在皇家的墓碑上,永远无法认祖归宗,甚至必须埋名隐姓地活下去。

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郦逊之静默地走在地道中。龙佑帝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恩义,却割不断血脉的萦系。他不想就这样归隐田园,老死在尘间,或者成为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终生逃亡不得安宁。这不是他想要的归宿,也不是他自小奔波半生应该换得的命运。

面对前方无尽的黑暗,郦逊之许下誓言。

他会以新的身份重回京城,自由地徜徉在庙堂与江湖之上,那时,轮不到龙佑帝主宰他的生死,即使尊贵如皇帝,也不敢轻易抹杀他的存在。

终究有一天,那个无情的兄弟,会纡尊降贵地请他回家。

他心中血气大盛,被自身愤怒的念头激得一个踉跄,冲出两步,幸好江留醉就在身侧,一手用力扶稳了他。郦逊之触到江留醉的双眸,熟悉的笑意与温柔,令他心下一暖。

这才是他真正的兄弟,可以生死相托,一生相随。

郦逊之按了按江留醉的手,两人一同在黑暗的地道中走着,仿佛披荆斩棘。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孤独与困惑。是了,他从前的志向不应就此磨灭,既然他流有帝王家的血,就让他时刻做悬于皇帝头顶的利剑,看龙佑帝是否能做一个明君。

皇帝的厉害,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但龙佑帝治理天下的才干,还没有完全地显现。假如龙佑帝驱除异己,只为了独享皇权,陷百姓于水火,他将会挺身而出,斩杀皇帝,为天下除害。

相反,如果皇帝用于权臣身上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能用在打理朝政上,或许,百姓会真的过上好日子。

那时,他才能安心地放手,相忘于江湖。

龙佑三年五月,皇帝登泰山封禅。

衮冕垂白珠十二旒,玄衣纁裳,衣上日、月、星、山、龙、华虫、宗彝七章,裳上藻、火、粉米、黼、黻五章,衣襟、领升龙,白纱内单,朱袜赤舄。青罗抹带,红罗勒帛,携鹿卢玉具剑,白玉双佩。

一步步走上封禅台,龙佑帝似乎踏向了浩茫的宇宙中央,呼吸天地精华之气。微熹的晨光下,他不断往高处上行,仿佛腾云驾雾,在金色的云海中畅游。自古受命于天而为王者,无不封泰山禅梁父,龙佑帝心中流过一个个前代帝皇的名姓,今日之后,他的足迹也将烙印在史书上,与日月同辉。

这才是天子之威!

当他最终站在极高之巅,昭告天地,皇帝回顾起上天的眷宠,想到天泰帝遗诏中的四位辅政王爷。短短两月工夫,金王逆,被红衣刺死;燕王反,由天宫鸠杀;左王乱,割据川蜀;郦王隐,辞官故里。加上太后被幽,群臣伏首,这朝中上下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其他。

这一结果,他花了多少心血经营得来,如今回想亦战战兢兢,稍有差池便自毁长城。自从襁褓登基,稍通政事之后,他就苦读史书、勤练武功,一心要改变外戚把持朝政、权臣手握重兵的现状。

八岁那年,左勤带了左鹰、左虎到皇宫见太后,太后出了考题看他们几个孩子的见识,他故意输给左氏兄弟。那时,他看到左勤眼里的锋芒,一下子跃了出来。此后,他知道左勤暗地收买各地的帮派积累财富,营造在民间的势力。

十岁那年,他缠了燕陆离要学功夫,燕陆离便把谢红剑派入宫中让他拜师,天宫的实力不断壮大,嘉南王在他面前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终于,十六岁时,他要燕陆离全力支持他亲政,而直觉能分杯羹的嘉南王毫不犹豫答应。

十三岁那年,他巧遇郦伊杰之女郦琬云,十四岁时,迎娶她成为淑妃。他挚爱的人是谢盈紫,但不妨碍他与郦琬云相敬如宾。他不知道郦伊杰为什么肯嫁女入宫,姻亲的存在,让郦伊杰联手燕陆离促成了他的亲政,也令整个郦家军对他这个皇帝更为忠诚。

至于金氏一族,他以孝字为借口,一直有意放任,任他们在外树敌,让反对金氏的朝臣把怨气出在太后身上,从而一心要归政于皇帝。他感谢金氏的愚昧,抬得越高,摔得越重,而他的得益也就越大。这几年的科举,他正是从金氏的反对者悉心寻找呵护,慢慢培植出保皇派的势力。

他始终处在一个弱势,暗地里却汇集了足以撼动一切的实力。

往事在云海中呈现,皇帝出神地想到很多。孤家寡人睥睨天下的滋味,没有他想象得美好,也不是世人以为的那么难受。世事艰辛,好在笑到最后的仍是他,蛰伏多年的潜龙,正要一飞冲天,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然而仍有未知之数。

皇帝目光炯炯地凝视远方,四伏的危机正如这群山汹涌的云海,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翻滚。塞外的狼子野心,左王的不臣贼心,苗疆的蠢蠢欲动,以及随时会死灰复燃皇子谣言,都使他难以按捺住心头纷乱的愁绪。

他渴望像那红日宿命地升空,决绝地俯视大地,泽披苍生万物,光耀百代千秋。

满山的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龙佑帝极目天空尽处,仿佛看到了欲来的山雨,正如万马奔腾,席卷中原。

龙佑二年末的失银案,如除夕叫嚣着蹿至高空的爆竹,点燃了龙佑三年至龙佑七年的动荡不安,史称“南北之乱”,又曰“三寇乱华”。

在这帝国的风雨飘摇中,有无数江湖儿女从乱世中仗剑而起,以一腔热血豪情,在壮阔山河写下一曲曲瑰丽长歌。纵然他们的名字,从不曾出现在史书上,在尘烟里如梦淡去,那些烟花般绚烂的身姿,却照亮了世人的眼。

我志在寥廓,畴昔梦登天!

后记 明日天香襟袖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二十多年前,在这部小说还叫《失魂归魂》的时候,我用两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定下了篇名,企图写一个庞大迷离的世界,一个波谲云诡的江湖。终于,一块块积木垒起了这个空中楼阁,在学生时的练习簿上,在装帧精美的笔记本里,在第一台属于我的电脑中,无数日日夜夜,千万次键入删除,渐渐缀成了如今的长篇。

君临天下的帝王,仗剑巧笑的佳人,力挽狂澜的浪子,探囊取物的刺客,空空妙手的偷儿,百态人间,沧海笑傲。不知不觉,伴随这个故事走过太长的岁月。当年笔力不逮,以致停停改改八九稿,拖成了我小说里历史最为悠久的万年坑。走到如今,忽然有了尽数付梓的一日,对于我,对于熟悉我的朋友和读者来说,都可算百感交集。

如果说《魅生》系列是我至今最受关注的作品,那《明日歌》则是我付出心力最多、也可能是最庞大的一个系列,而《山河曲》就是这个系列的枢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发表过的《青丝妖娆》《人面何处》《妙手兰花》《凤凰于飞》,无不由它衍生而出,那些传奇的主角们,曾在《山河曲》中惊鸿一瞥地掠过。每个人,都有他(她)的锦瑟年华,别样情怀,也许将来的某日,所有的坑一个个填完了,这个少年时设想的江湖画卷也会完全地展开。

《山河曲》可说是我的一部写作成长史,细心的读者能窥见我从前的稚嫩与癖好,譬如稍显花哨的人物命名,日行百里的马车速度,以及前后略不相同的文风。当年的文字固然有缺憾,也自有少年时的灵气与想法,作为纪念,我保留了最初的某些段落。若你看出个中的差别,请宽宥纵容我这样做,因为对我而言,把它改得完全似今时今日的楚式文风,不如邀请读者循序渐进感受文字的演变,亲历作者的成长,也慢慢由浅入深地陷入整个故事的叙述——好吧,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年埋下了太多线索伏笔,就像一座老房子,突然想翻新装修,却发觉处处机关,无从下手,最终也只能改改内饰罢了。

写《魅生》的那三四年,我撇下了这个系列,二〇〇九年又再度拾起,书中人物如多年老友,依然在前方含笑等待。无数蒙尘了的细节,也被拂去了铁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些字句与姿态,我都已一一记起。我知道,是时候重新刻画这大好山河,续上最后四分之一的篇幅,让世人看到它完整的面目。

黄耀明曾用《明日之歌》的专辑向顾嘉辉先生致敬,借助历史的成色,为今天补上血色。我则想向金古梁温萧黄等武侠前辈们致敬,因为有你们,我有过很美好的童年。

也希望能给正在读我的你,留下一段微笑的记忆。

最后,感谢替我创作两首诗的燕然,妙笔生花,为此文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