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算下来,望月闲下来的时候,掰着手指头,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见到杨清了。

怪想的。

他的气不知道消了没有?

望月晚上从原映星的屋子出来,里面的人还在昏迷着,她站在外面无聊了半天,就想去找找杨清。问了侍女后,她专程回房梳妆打扮,还特意去后院灶房溜达了一圈,端了小菜美酒出来。

杨清却不在自己的房中。侍女答,“杨公子还没回来。姑娘要再等等吗?”

望月不耐烦等,又端着小菜美酒出去找人了。

她在宅中湖边看到的杨清。

时她走上了长长水廊,左顾右盼间,忽看到水廊蜿蜒出的另一个方向上,与湖面相接的岸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影。

水波浮动,他盈盈若月光清寒。

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岸边,岸上身侧,有一白玉扁方壶。前面还有一条小船,老叟正蹲在船上拨弄荷叶,查看湖下淤泥中的莲藕。时而挖上来一截,堆在船头,白花花一片。老叟上上下下,累了就坐在船上歇歇。而杨清递出方壶,对方似受宠若惊,连连推拒,不敢用这么好的方壶,杨清低低说了两句话,老叟似感动地接过,仰着脖子狠狠灌了一口,砸吧着嘴,才将方壶还给杨清。

杨清从壶中倒出一杯酒液到杯中,自己一个人慢慢饮着。

月色下,湖光前,他坐在那里,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叟忙碌,也与这个老叟喝酒。

他的背影雪白秀丽,并不挺直,有些松垮,似玉山倾倒般,带着一股懒散。

一手支在膝上,一腿浸在水中,衣襟半湿,他也没有在意。

如此的清贵悠闲,如此的沉寂孤灵。

望月想向他招手的话,就堵在了喉咙口,没有说下去——杨清武功很高,基本她站在长廊上,他就应该立刻发现才对。他没有发现,说明他喝醉了,对外界的感觉反应有些迟钝。

望月先欣赏一番,觉得他喝醉了酒后的仪态,都这么好看,跟没喝醉似的。不,还比没喝醉时多了些慵懒华丽,多了些肆意洒脱。

再是蹙起眉:自己就在府上,杨清喝酒却宁可跟一个陌生老叟,也不找她。他还在怪自己救原映星的事?

望月走过去,走得稍近了些,她听到杨清和那位老叟的闲话。

老叟说,“杨公子,你坐在这里看我忙了一晚上了。怎么还不回去?你再坐下去,醉得就走不动了。”

杨清声音凉凉的,“不会。我只是无事可做,在这里吹吹风。老伯不必管我。”

老叟摇摇头,叹口气,“我是不想管你啊,可你都喝了一晚上的酒了。这吹风,也吹不了啊。小心明天酒醒了头疼。”

杨清温温笑,说话很慢,“多谢关心。”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喝醉了,还能跟正常人聊天,思路看上去还挺清晰的。这位老叟,据望月所知,是官府雇来照顾这片荷塘的。这间宅子,是上一任的官府人员在任期置购的,后那位官员升官离开,将这间宅子转给了现任大人。但现任官员是个穷鬼,照顾不起这么大的院子,就雇人来收拾一二,打算把宅子给卖出去。现在,他们正是被官府安排在这家即将卖出去的大宅子里。

老叟照顾这片荷塘,几日来进进出出,沉默寡言,从不跟人打交道。望月还以为他是哑巴呢。原来人不是哑巴,人是只能被杨清这样的人格魅力所感染,面对杨公子,才会开口说话。

这位老叟正坐在船头劝杨清,“杨公子,你是有什么麻烦吗?老头子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年龄比你大好些,经验多些。你说出来,老头子给给你建议。要是给不了,也能听你说说话排解啊。”

望月听到杨清沉默了一下后,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突然发现,一个姑娘很在意一个人。”

望月停住了脚步。她目光闪烁一下,躲入了柱子后,借绿藤掩住了身形,听那二人说话。

老叟果然是过来人,了然道,“那位姑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是男的吧?杨公子莫非是醋了?”

杨清笑了笑,没回答。

老叟说道,“公子你啊,就是脾气太好。你说别的人遇到这种事,像你这么坐这里有什么用?你直接找那位姑娘,跟她说清楚,就是跟她吵一顿,也行啊。”

望月心想:对啊。

杨清说道,“可我又知道她没有那个意思啊。她本来就很烦,在想着怎么说谎骗我。我不想逼她。”

望月心口一顿,痴痴地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

听他慢悠悠地在剖析,“那个人对她很重要,至少目前来说,比我更重要。玩笑也就罢了,我无论如何不想让她二择一。可我心里也不舒服,见到她对另一个人好,就总是、总是”他似笑了一笑,“不太好。”

老叟讶然半晌,似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人。

大概杨清的风度,普通人都难以理解吧。

好一会儿,老叟才不可置信道,“你明明心里难受,你还是只折磨自己,连问都舍不得问一句?”

青年笑了那么一声,晃着手中杯盏,漫不经心道,“是啊。”

“那你可有的磨了,”老叟哑口无言半天后,才说,“杨公子,你也不怕你这样,会把姑娘吓走。”

“我没有想吓走她,”他温温和和道,“我说让我冷静两天,冷静后,我自然就能捱过去了。”

“她也没错。她在做对的事。我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

他顿了片刻,似在想什么,好长时间后,人才微微笑,“人挺有意思的,感情也是挺有意思的,明明心里这么想,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意思。其实我现在已经想得差不多,只是这种狼狈,来得太快,让我措手不及。给我些时间,我必然能寻到法子。”

望月从绿藤后站了出来,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那与老叟聊天的青年。

他容貌好,他让他一望定睛。

然而熟悉了后,让她最向往的,还是他的精神世界。

每每让她觉得这个人已经很好很好,下一步峰回路转,他能表现出更打动她的一面了。

永远更好,永远进一步。

他那浩瀚辉煌的精神宫殿,让望月站在门口,只开了门缝,就被深深吸引。

现在依然是这样。

连吃醋都吃得这么内敛这么低调的男人,永在找自己的原因分析自己的男人,从不怪她从不把事情往她头上推。越是了解杨清,越是喜欢杨清。喜欢的心尖颤抖,喜欢得再多些,她觉得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杨清更好的人了。

完全是运气。

她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够好,从小就运气不好。现在则想,大概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到杨清了吧。那么多年的蹉跎,当时又是不甘又是涩然,现在则想,这样应该是上天给的考验。

对啊,这么好的男人,一下子就让她得手,未免太便宜。

在这个有月亮有湖水的晚上,望月定定地看着青年如水如月的白衣背影,看着他,轻轻发笑。然后,她转身离开——

杨清从未给望月一种自己应该放弃的想法。

他一直让她觉得势在必得。

然而现在,她觉得放手,对他最好。

她第一次有这么明确的意识:我是圣教圣女,他是云门长老。我非要跟他在一起,是在害他。我无所谓,反正整个圣教,都不在意,我拿下了杨清,圣教人不觉得我背叛圣教,反而觉得能给白道添堵是好事;然而杨清不一样。

他比我的束缚来说,太多了。他跟我在一起,白道不会有人祝福,反而是口诛笔伐得多。他当年的顾忌是对的,他说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困难而已。

我现在看到了。

可是他不怪我,他什么都不说,他决定自己扛。

我是不能让他自己扛的。我舍不得他。

越是喜欢他,越是心口疼,越是察觉自己的自私,越是看到自己对他的忽略。

我该对他放手吧,还他自由。

原映星也找到了,接下来,我只要说服原映星回圣教,我自然要跟着一起走的。我就不、就不、就不让杨清更加伤心了。

少女在夜中行走,一手还提着食盒,另一手抬起,抹去眼中的潮湿。她很少哭,从小那么苦,她都不哭;她死了,她都不哭。现在,望月却在夜中掉眼泪。

她心中默想:原来爱情是这个样子的。原来爱情是让我不只是想着我,也学会想着他。喜欢让我一往直前地追逐他,更深的喜欢,比如说爱,却让我选择放弃。

就这样吧。

我也有点害怕了。

我多么害怕我从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我看到了它的美好,现在它依然美好,可我已经看到了它的黑暗面。

我是多么害怕,又是多么难过。多想不管不顾,可是在动心的时候,就已经被铁链束缚住,没法不管不顾了。

杨清做山秀的时候,他选择放手,他是不是跟现在的我,是一样的心情呢?

我真是喜欢他,好喜欢他,特别喜欢他。但是喜欢,就是应该为他的处境考虑。我连圣教圣女的身份都不敢说,连原映星的事都不敢交代,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放手了。然而、然而——

“万箭穿心,是有情啊。”望月喃声。

她看到了那光芒,可是也就这样吧。

次日,望月红肿着眼睛,见到杨清的时候,发现他罕见的没有消失,而是就站在原映星的屋门外,透过窗子,看着里面的人。望月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他在窗口站了多久,侧面如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看到他的面孔,望月就为他心动,然后就是难过了。

她别过脸。

杨清回了身,看到她,点下头,“阿月,你来了。”顿一下,“我没有对原映星做什么,门我也没有进。我只是在外面看了一会儿。”

望月心里更难受了。

她说,“你别这么说。你就是进去也没关系,你不会对他下手,我相信你的。你这样说,让我很难堪。”

杨清心不在焉般应了声,“哦,是么。”

语调淡淡的。

他心想:你觉得我不会对原映星下手?你真是把我当圣人看了啊。在你心里,我就没有阴面的一面?人怎么可能没有阴暗一面呢。我几次想对他出手,尤其是现在这么好的机会。然则,然则他笑了一笑,还是算了吧。

他说,“你去照顾他吧,我先走了。”

走两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望月拽住了他的手腕。他低头看她的手半天,听她以一种无力虚弱的声音道,“杨清,我有话跟你说。”怕他反对,她也不卖关子,干脆一口气说完,“我骗了你,其实我就是魔教的人,我出来,就是找我家教主的。既然我家教主已经找到了,我就要带他离开了。骗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你。但是不想让你再照顾一个魔教人了。我能带他走吗?或者你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杨清许久没说完。

望月低着头,等得心中焦灼又烦闷。感觉到手腕一翻,被他握住。他说,“过来,我们细说一下此事。”

语气很镇定。

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

他们几天没说话了,难得开口,望月就被杨清拖着手腕拉走了。望月乖乖地被他拉着走,抬着眼,眷恋不舍地看着身前青玉般好看的青年。越是看,越是不舍。她本性多么自私,难得大度一次,时时刻刻都有反悔的冲突。她怕自己再多跟杨清说句话,就不舍得离开他。

所以被杨清拉进屋后,望月就抬起手臂与他对招,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杨清不放,她低头就在他手上咬一口。他吃痛一僵,少女已经稳稳站到了屋中背墙边,以防卫的眼神看他。

杨清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痕迹微红,齿印小巧整齐,她牙口可真是好。

他低头,颊畔酒窝露出。

望月正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交代,“反正我骗了你这么久。你武功比我高,想惩罚我我也没办法。反正正邪两立,我们不适合同路了。我要带教主走,正是怕你反悔。毕竟大家不同路,就这么分开正好。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表情温和。

心中想:这脾气也太好了吧?我都说成这样了,他还不生气?昨晚他不是恼得喝醉酒了么,现在完全看不到后遗症啊!

再接再厉道,“反正我就是妖女行事风格,想一出是一出。之前戏弄你,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你应该有感觉。之前我说的什么认真啊之类的,你统统可以当玩笑听过。反正在我的准则里,你口中的魔教,是我最重要的部分。我不会背叛魔教,你也别想改变我!分了算了!”

再一抬头:他在温柔地看着我笑。

望月鼓起的那口气,瞬间就泄了:太犯规。我好不容易想跟他发火,跟他吵,我都说成这样了,杨清都没有接招的意思。居然还看着我笑他笑起来,眼睛里有星光啊,酒窝太戳我,我根本骂不下去笑这么好看,这还怎么吵架?!

不吵架,怎么好聚好散?!

杨清终于开了口,“你说完了?”

“嗯。”

“那么听我说。”

“好。”

他走了过来,站到她面前,俯下身伸出长指,指腹揩一下她的眼睛,问,“眼睛这么红,昨天没睡好吗?”

“半宿没有睡,”杨清的语气太平和,气质太具有引人亲近的欺骗性。平时他就像柔光一样吸引人靠近,在他刻意下,望月更是忍不住像平时一样,向他抱怨,“靠着湖,我被蛙叫吵了大半宿,好不容易睡着了,后半宿,又被杜鹃吵醒,那叫声凄厉的,跟谁死了似的,太丧气等等,你好好说话!不要转移话题!”

她真是可爱。

杨清心想。

于是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你也大概知道我的意思吧你要回魔教,我并不反对的。”

“嗯?”

“但是你回去后,不要跟我一刀两断。只是不在一个地方,你想见我,想联系我,还是能够的。”顿一下,怕她不明白一样,杨清说,“亲亲抱抱也是可以的。”

亲亲抱抱他都能说出来啊?!

望月被他弄糊涂了,“不明白。我是魔教人,你是正道的。正邪两立,你不是一直这么说吗?”

“阿月,你要明白,我从未叫你做选择,”杨清说,“你不用做选择,做选择的那个人,是我。”

他一手放在她肩上,松松的,像是搂着她一样。因为太自然,太习惯,望月也完全没有察觉,没有意识到自己整个人被他半抱在怀里。他的手覆着她红肿的眼睛,为她挡着光。

太舒服了。

望月就自然地靠着他了。

杨清说,“魔教中恶人很多,性情不定,千奇百怪。入了魔教的人,大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为白道无法接受。我想,只有魔教这样的地方,包罗万象,才能让这些人在其中找到立足之地。如果魔教没了,这帮人,流入江湖,才是最可怕的。魔教的存在,有它的必然性。江湖上必须要有这么一个地方,吸收那些不为正道所容的人。若天下都是白道的,江湖都是白道说了算,那这个江湖上,恐怕又会起新的纷争,出现新的势力。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一个势力,在无有敌方的时候,能万世长存。”

望月拉下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吃惊地看着他的眼睛,结巴一下,“你这么说我会误会你爱上魔教了。”

“那真没有。”他笑一声。

望月忍着不在他说正事的时候凑过去亲他的冲动。

听杨清继续说,“魔教的问题,就是其中的教徒没有约束,让恶者更恶。还有魔教跟白道的纠纷太久了,恩恩怨怨太多,双方仇视,大部分时候,竟不是因为魔教人作恶,而是因为双方见到对方,就想到我方谁谁谁曾被你方谁谁谁侮辱或杀掉,我要报仇。你呆在魔教,应该也能感觉到魔教的混乱。”

望月点头,她当然有这种感觉。

杨清沉思着,“我当日猜测,原教主叛教,乃是假的,是为了麻痹正道和魔教的叛徒。这应该是其中一方面原因。现在见到了他的人,我隐约能猜出他的另一个意思。他在为魔教找出路他想跟白道和解。”

“啊?!”为什么我都没看出来的事情,你看出来了?!

你真的不是原映星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你才跟他打了一架,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跟他青梅竹马,我都不知道他那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什么逻辑性可言!

似看到少女的大大吃惊,让杨清觉得有趣。他手在她面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才迟疑说,“不过这应该只是一方面。更多的,他还是想为魔教圣女报仇吧。”

“”望月想:你是住进原映星脑子里的蛔虫吧?

杨清的语气有些怪异,但望月已经懒得追究了,“师侄们身上的毒,原教主身上的毒,客栈的大火我疑心都与原教主脱不了干系。”

他一这么说,望月就开始紧张。

然而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后说,“但那也没什么,圣女死了,他要报仇,天经地义,我也没什么立场去翻旧账。正如我所说,正道和魔道的恩怨太多了,你来我往,哪方杀了哪方,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圣女死在手中,观原教主行事,这般也算得上正常。虽与我立场相反,可也天经地义。”

半晌,望月只能说,“你真是想得开啊。”

他有些尴尬地别了目。

望月不忍心看他这般,便把话题拉回来,“然后呢?你为什么说他有跟白道和解的意思?”

“只是猜测。应该有那么个意思,不过兴趣不大,后被放弃了。”杨清说,“我想与原教主面谈,谈谈云门与魔教合作的机会,商谈白道和魔门和解的可能性。我听说他父亲做教主的时候,曾与白道有短暂性的握手言和。当然,那时候的情况与现在不同。只是对于现在一锅粥似的魔教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出路。为魔教的人找些事做,给些好处,总比现在要好些。”

“这个,其实姚芙,你那个姚师妹,她有尝试过,”望月有些艰难道,“不过我们教主拒绝了。”

“拒绝,是因为当时没有太多的好处,也因为此行太难了。魔教人的成分要比白道这边的混乱,原教主该懒得弄这些,”杨清低头看着少女,视线停留在她面上,缓缓说,“而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他跟她说,“所以阿月,你回去魔教,也没必要跟我一拍两散。我会想法子的我一直在想法子,只是思路没有成熟,才没有跟你讲。现在也不成熟,我也无法估量原教主的回应。但是你我之间,总归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望月看他许久。

心中想:我以前不管不顾地觉得不过是正道和魔道,以我和杨清的本领,根本算不上大麻烦,他为什么不回应我?当然,现在我不再只站在自家的立场想,我看出这个对杨清来说,确实很麻烦。我心疼他,我打了退堂鼓。

但是他却在考虑双方的和解问题了。

原来杨清是真的觉得麻烦,以前才不回应我。并不是他做不到。

他就是以前不够对我上心,才不想把这个麻烦揽到身上的。

真是杨清对我上了心,真是值得高兴。

可他以前居然觉得我是麻烦,因为觉得麻烦,就不理我想起来还是觉得过分!

望月被他说的,一点都不难过了。她酝酿了一晚上的愁思,被他三言两语被宽慰。反而一直想着他以前嫌自己是麻烦,就恨得牙痒。望月一垫脚,搂着他的脖颈,就咬了上去。

杨清吃痛,哼了一声。

捂住自己的脖子,低头看她,“现在高兴了?”

杨清说,“高兴了,就去收拾东西,回去你的魔教。我就不送了。”

“我不走了!”到现在,望月还走什么啊。挂在他身上,任他拖拽,就是不肯跳下去,她笑嘻嘻的,对未来充满了向往,“我要留下来陪你,我要喜欢你一生一世。”

“是折磨我一生一世吧?”

“哈哈,你喜欢你说了算。”

他低头看她一眼,也露出了笑。

在青年被迫搂着少女宽慰她时,另一间房中,原映星缓慢地睁开了眼,眸中幽静森冷。

第60章 你这个妖女

当原映星醒来的时候,他是很惊讶的。他默然起身,在床上坐一阵子,才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他想在月芽儿生辰之前除掉姚芙,顺便送一些云门子弟去地下给月芽儿作伴。一切如他意,出现意外的,是他与姚芙在窗前观火时,他不光看到火,还看到远方用轻功飞掠而来的少女。

那明妍之色,恍如望月新生。

原映星看了再看,心中,就不觉恍了神。

来的人不光有那个长相与月芽儿相似的小姑娘,还有月芽儿的心上人杨清。

原映星就想送这两人一起去死。

而他给自己下的毒太重了,根本奈何不了杨清。后来便晕了过去。

按照原映星的心狠手辣,若是要杀他的人在他面前晕过去,他必然不可能手软。推己及人,原映星是真没想过自己还有睁开眼的时候。

他沉默半晌,露出有些趣味的笑来——

月芽儿喜欢的这位云门长老,涵养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在不知谁给自家弟子们下毒时,面对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都救了下来。月芽儿这喜欢人的标准,也太圣光普照了。

跟要拯救众生似的。

转瞬,原映星面上的笑又淡了下去。再圣光普照又怎样,月芽儿都死了,不说去陪葬,还带着一个跟月芽儿长得这么像的小姑娘。杨清这是要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呢。这两人都得死。

原映星感受了下身体,其实毒性没有完全排出,只排了一小部分。但他武功高强,又有多年水堂主聆音调养的底子,情绪稳定下,他这个中毒重的人,反而醒的特别早。一醒来,原映星就又开始寻思着杀杨清和那个小姑娘的事了。

他活动了下睡得僵硬的四肢,起身,走过阴影重重的床帐,将门推开,走了出去。他打量着这处宅子,在府院晃荡。武功底子好,走路脚不沾尘,悄无声息的,很是诡异。几次躲过府中穿梭的下人们,原映星将府中地形观察了一遍,还去探查了下,发现云门那些昏迷不醒的小辈们,果然被照看在这里。

这么集中,想杀了的话简直太方便。

他如是想。

心不在焉地将府中逛了大半,穿过幽暗的石径,从一口藻井飞过去,入了一片灌木丛。绿丛中依稀有粉色蓝色的花团,走过时,头顶的树上簌簌落下叶子,飘飘荡荡到肩上。正是五月时节,新叶初生,处处是鲜绿鲜明的颜色,置身其中,便落置身绿海。

风景独好。

进了一个院子,听到流水声,还听到男女隐约的说话声。原映星眸子一闪,飞身上树,躲开了些。又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旁观到院中的男女。这一看,倒是愣了下——

竹林前,抱厦后,院中一口石井边的桌椅边,坐着一对男女。

青年坐在树下,树影婆娑,流光阴影浮照,将他的面孔映得一半光华,一半幽静。少女坐得比较矮,手肘靠着青年的膝盖。她的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像是黑色的瀑布,闪闪发光。

地上是一木盆,里面盛满了清水。

青年那双骨节分明的细致好看的手,正掬着少女的长发,浸在水中,为她清洗。她整个人埋入他怀里,侧身靠睡着他的膝盖,将自己的一头乌发,交给青年打理。

青年低着头,洗的很是耐心。有打结的地方,就慢下来,一点点用长指梳顺。一手护着怀里姑娘的侧脸,一手用木勺舀水。

原映星听到的流水声,竟是这样。

而少女乖顺地依偎着青年,她侧过来的眉眼,还带着少女般的天真无邪,米分红嫣红,皆在一张小小的脸上。

原映星漠然地看着,心想:原来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啊。

自古以来,姑娘家的头发,从不交给外男打理。不管是做姑娘还是做妇人,女子挽各种发髻,却从不会将头发散下来,让人看到。只有夫妻双方,妻子才会把长发散下,放心让自己的夫君看到。

如今这小姑娘让杨清帮自己洗头,显然已经有嫁给杨清的意思了。杨清居然也不拒绝。

原映星心里冷笑,有些失望:月芽儿真是瞎了眼啊。枉她一心认为杨清是正人君子,可自己眼下看到的,绝不是这样。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不大,被人哄骗了也正常。但杨清怎么可能不知道姑娘家散发的规矩?还没成亲呢,就骗人小姑娘。

啧啧。

他一时意兴阑珊,觉得月芽儿喜欢的人不过如此。转身想走,又听到那两人的说话。说话的内容,跟他以为的“大龄未婚青年哄骗小姑娘”的桥段完全不同。这一听,又让他听得停住了步子——

院中,少女忽而惊叫一声,在青年腿上打了一下,“你轻一点!你扯着我头发了!”

杨清道,“我知道啊。你别急”

“我头发被你扯得疼我能不急吗?!”

“好了好了”

这么张牙舞爪、头发被人抓在手里都还敢打人的小姑娘,跟原映星以为的娇羞怯懦被骗婚的少女,完全不同啊。

过一会儿,望月又烦道,“你怎么还没好?我脖子都歪得酸了。”

杨清慢悠悠,“你再忍一忍,不要着急。万事急不得”

“我就不该让你帮我洗头,”望月简直快绝望了,“明知道你是个慢性子,我还敢让你帮我洗头,我当时一定被你下降头了。”

“你镇定些,”杨清说,“练武比这辛苦的多,都能坚持下来。只是洗个头而已”

“洗个头而已,你就快一点不行吗?我今天要是落枕了,就是你害得!”

“你”

“你别说话了行不行?把注意力放我头发上好不好?”望月很暴躁,检讨自己,“怪我色迷心窍,你说要待我好,要跟别的男人争取我,我就被感动了。现在想一想,有什么值得感动的呢?男人的话怎么能相信呢?尤其是你这种做事磨磨唧唧的人,我真不应该相信。”

杨清很无奈地闭嘴。

他的性子慢,望月的性子急。如果她不给自己说话时候,杨清根本说不过她。其实给她洗头,杨清就是过于细致了。细得望月的一腔少女心,硬生生被他磨成了大妈心,时时刻刻想暴走。

望月还挤兑他,“你说要争取我,要跟别的男人公平竞争。你就是这么竞争的啊?杨清,我跟你说啊,你这样追姑娘,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的。你还是算了吧。”

杨清不说话,只是笑。他怕他一说话,她就又开始激动,嫌他慢。

他心中默想:大概这就是爱情?

上一刻望月还对他喜欢的不得了,他皱个眉她都心疼;下一刻,她就一张晚娘脸,与他说话火气这么大,好像他是她的仇人一样。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这个样子啊。

这么的虚无缥缈。

每个人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在喜欢得最单纯的时候,眼睛里只能看到对方的好。后来,慢慢的,不好的那一面,也都能看到。例如杨清,心细是他的优点,过细后显得磨蹭,又是他的缺点。看到对方的优点,同时包容对方的缺陷,这才是爱情。

流水声中,杨清耳边,忽听到一声啪的响声。他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树影晃动,没有看到人。他的武功高,相信自己强大的五感,手中动作便突然停了下来,思索是谁时,又听怀中姑娘无语道,“你怎么又停下来了?洗个头,你也要思考人生吗?”

“好了,你别急。”杨清只好将问题抛到脑后,专心应付少女的一头乌发。

而原映星已经离开,眼底神色深幽了些,古井一样望不尽。

方才那少女说话时的神态,又让他想到了月芽儿。

那个张牙舞爪的性子真是有些像。

记忆中的月芽儿就是这样。大大咧咧,脾气也有点坏,一副“你不听我的就是你的错”“我永远是对的”“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我懒得跟你们计较”的样子。任性又可爱,稍微逗弄一下,她就亮出爪子挠人。

没什么杀伤力,就是不肯吃亏。

她越对谁亲,越是会这样。

反是她不太关注的人,她就不怎么理会。怎么在背后诋毁她,怎么编排她,她都能当笑话听过,也不去计较。

自月芽儿做圣女后,基本圣教里只要是女的做的坏事,江湖人都喜欢安到月芽儿头上。在江湖人口中,她今天还在岭南烧杀抢掠,明天就能跑去关东跟人比武。那时候月芽儿听说了这些故事,还会笑着跟他一起八卦一番,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都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儿,她还撺掇着他也匿名,去江湖八卦上放些好玩的东西。但后来,另一个他有这么写过,月芽儿恐怕根本没关注过。

那时候,他真是很喜欢她。可惜后来

愤怒又绝望。只要稍微一想,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涩意。

但是月芽儿已经死了。

他也是谋害者。

他再找不回她了。

杨清身边却有这样一个人,真是不公平啊。命运只对自己残忍,却如此厚待杨清,真是不公平。

那边,杨清帮望月洗完头。她坐在院子里晾头发,杨清站在边上想了下,就过来原映星的屋子看情况。进屋后,看到青年仍维持着自己走时的昏睡样子,连姿势都没有变化。杨清心中一顿:我之前猜错了?那个人不是原映星?可是除了原映星,这里有谁武功能高到瞒过自己的耳目呢?

江湖中武林高手自然很多,只是这么一个小地方,不应该引来这么多高手的。

又探了探原映星的脉象,杨清垂着眼,盯着床上的人看半天后,才转身离开。

这几天,除了原映星,望月其实还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不露声色的,在杨清的眼皮下杀了姚芙。杨清有种默认她二人争斗的意思,但是这种趁人之危的事,他应该接受不了。然而现在不只是杨清能不能接受的事,还有一个原映星。就冲原映星对姚芙的迷恋劲儿,望月觉得吧,即使杨清默认她杀了姚芙,原映星醒来,也不会默认的。

自从姚芙出现,望月见过太多次原映星向着姚芙的时候了。他总是让她忍一下,说她,“你堂堂圣女,干嘛总跟阿姚计较呢?你把她当小猫小狗似的,逗着不行吗?”

可是有这种抢了主人男人的小猫小狗吗!

望月对原映星太失望了,即使重见他,她也没什么兴趣再跟他讨论姚芙的问题。反正姚芙杀了自己,自己也要杀姚芙。管原映星应不应呢。

最好的下手时机,就是趁现在,姚芙还昏迷着,原映星还没有醒过来阻拦她,解决了姚芙最好!

望月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毕竟杨清每天都在。有些事,可以跟杨清讨论。有些事,不能经由她的口告诉他。望月有这种认知。

这一晚,官府那边来人,又是问客栈失火的事。杨清跟望月交代一番,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