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业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掌力越发加强。

  杨华闷热难当,汗如雨下。他已在全神应付敌人了,但热得实在难受,招数发出,不知不觉已是不依章法。

  欧阳业一看时机已到,陡地一声大喝,右掌震歪杨华的剑尖,左掌五指如钩,立即向他当头抓下。这一抓正是欧阳业的杀手绝招,一抓下来,把杨华的身形笼罩在他掌势之下,叫杨华决计躲闪不开!

  丹丘生和阳继孟的恶斗,已经略占上风,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徒弟不妙,立即也是一声大喝,身形疾起!

  阳继孟忽觉眼前白濛濛一片,酒气熏人,恶心欲呕,原来丹丘生在飞身跃起之际,大口一张,把刚才喝进肚里的一坛烈酒全都喷了出来,阳继孟连忙闭了眼睛,双掌护身。酒花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饶是他差不多已可说是练成了铁骨铜皮,亦自感到火辣辣作痛。他想不到丹丘生还有这门绝技,不由得心头大骇。

  殊不知丹丘生这一喷看似恶作剧,实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阳继孟的穴道给热酒一烫,阴煞气消,威力大减,但丹丘生自己亦是颇伤元气了。要知他们二人功力相若,本领相当,丹丘生若非如此,可也很难摆脱阳继孟的缠斗。

  那边厢段仇世也是蓦地一声长啸,长剑一挥,用足十成功力向洞玄子劈下。洞玄子吃了一惊,喝道:“要拼命么?”只听得“咔嚓”一声,双剑相交,竟是断为四截。

  段仇世把手中的半截断剑一掷,不理会洞玄子的后着如何,立即便向徒弟那边跑去。他和丹丘生是一样心思,要救杨华性命。这一掷名为“神龙掉尾”,正是段家剑法中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绝招。洞玄子闪避不开,“波”的一声,断剑插进他的胸口。洞玄子红了眼睛,伸指点了胸口旁边的三处穴道。这是崆峒派的封穴止血法子,可令伤者不至因为失血过多,便即昏倒。但也只是仅能急救一时而已。

  洞玄子情知性命难保,他要争的就是这一时片刻,他嘶哑着声音喝道:“段仇世,你也休想活命!”断剑插在他的胸口,他居然还是能够如影随形地追上了段仇世。段仇世对他的恫吓,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们两人来得正是时候,欧阳业那一抓堪堪抓到了杨华顶门,丹丘生先到,反手一拿,扣着他的手腕,欧阳业沉肩缩肘,掌力疾吐,双方硬碰硬接,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只听得“蓬”的一声,有个人摔出三丈开外!

  倒下去的是欧阳业。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阳继孟、段仇世、洞玄子三人,都是捷如飞鸟般的疾扑过来,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来到。

  杨华已是力竭精疲,欧阳业那一抓虽没抓着他的脑门,但雷神掌的掌力亦已震得他头昏目眩,脑门就好像给烧红的烙铁突然烙了一下似的!一时间他还未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忽觉身子一轻,段仇世已是将他拉出圈子。

  丹丘生把欧阳业击倒,自己亦是感到十分难受。要知他和阳继孟的一场恶斗,已是元气大伤,此时又硬接了欧阳业的雷神掌,雷神掌的热毒和修罗阴煞的寒毒同时在他体内发作,一忽儿如坠冰窟,一忽儿如陷洪炉。饶是他功力深湛,亦自抵受不了这种煎熬,牙关格格作响。

  欧阳业倒在地上,嘶声叫道:“丹丘生己受内伤,你们快快把他干掉!”阳继孟喝道:“好,我给你报仇,定叫这厮难逃公道!”双掌齐推,向丹丘生猛扑过来。把修罗阴煞功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丹丘生打了两个盘旋,脚步未曾站稳,一觉背后风生,反手便是一掌。喝道:“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掌力激荡,发出郁雷般的声响,丹丘生只觉冷入骨髓,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结起来了。阳继孟也不好过,胸中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好像转移了方向。

  段仇世把杨华拉出圈子,也是刚一转身,便即碰上了迎面扑来的洞玄子。

  洞玄子给他的半截断剑插入胸膛,情知已是性命难保,这一击誓与对方同归于尽,当真是狠辣无比。

  杨华陡觉劲风袭来,刚要出招应敌,段仇世忽地一掌将他推开,大声叫道:“华儿,快走!”这一推用的乃是巧劲,杨华身不由己的直往前奔,跑出了十步开外,方才稳住身形。他身形一稳,便即回过头来,心道:“二师父,请恕徒儿这次不听你的话。”想要施展轻功跑回去帮他师父动手,忽觉一口真气提不起来,竟是无法施展轻功。这才知道自己已是受了内伤,怪不得师父不许他帮手。

  就在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洞玄子与段仇世以性命相搏的最凶险的一招。洞玄子的拂尘凌空击下,段仇世掌影翻飞,却是脱不出拂尘的笼罩。陡然间两条人影倏的分开,只听得洞玄子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倒在地上。但段仇世也是血流满面,有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了。

 

 

 

第三回

  石窟宗师留秘笈

  林中情侣觅亲人

 

 

 

  原来在这生死决斗之中,洞玄子给段仇世以绵掌击石成粉的功夫,在他胸膛重重击了一掌,本来插在他的胸口那半截断剑,也给掌力拍得全插进去,直没至柄。洞玄子倒在血泊之中,显然已是一命呜呼。但他临死之前那凌厉的一击,拂尘也打着了段仇世,段仇世的面上布满一条条的伤痕,额骨亦已破碎。

  杨华大惊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飞快的跑回师父的身边,叫道:“师父,你怎么啦?”他知道师父必定是随身携有金创药的,当下抱住师父,便来搜他的金创药。

  段仇世轻轻将他推开,惨笑道:“华儿,我不行啦,你快去帮忙你的三师父吧!”

  丹丘生和阳继孟的拼斗,此时也正好到了生死关头!他以一掌抵着阳继孟的双掌,左手提起剑来,缓缓的向阳继孟的咽喉刺去。阳继孟对着明晃晃的剑尖,竟似视而不见,上半身纹丝不动。但说也奇怪,那口剑提在丹丘生手中就好像提着千斤重物似的,向前移动半分,也要用极大的气力。

  原来他们此时已是拼斗内力,力强则胜,力弱则败,那是丝毫也不能取巧的。丹丘生虽然只用一只右手抵挡对方双掌,但这只右手,已是集中了他全身的气力。阳继孟第八重的修罗阴煞功何等厉害,他用于右掌的内力稍减一分,只怕未能杀掉阳继孟,就要先毙在阳继孟的掌下。

  双方功力恰好是八两半斤,任何一方,只要有人帮忙,哪怕是一个小孩子,也能够取了对方性命。

  杨华呆了一呆,不知是去先帮三师父的好,还是先给二师父治伤的好。二师父伤得这样重,只怕流血不止,那就有死无生。

  段仇世嘶声叫道:“你还不去?”杨华一咬牙根,摇摇晃晃地移动脚步。想要跑得快一些,不料欲速则不达,忽地一跤摔倒。

  杨华忍痛跃起,又再前行。只见丹丘生的剑尖已堪堪指到了阳继孟的咽喉,阳继孟头颈一侧,剑锋在他颈核下面划过,登时血流如注。杨华心头大喜,只道丹丘生就可杀了这个魔头,哪知丹丘生和阳继孟同时大叫一声,竟然一齐跌倒!杨华这一惊之下,跟着也跌倒了。他早已心力交疲,这一跌登时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杨华迷迷糊糊中只觉身子发热,渐渐醒了过来。

  眼睛张开,只见两个师父都在他的身边。一个用掌按着他的胸膛,一个用掌抵着他的背心。原来他们正在使用残存的真气,输入杨华体内,替他医治内伤。

  杨华叫道:“师父,你,你们……”丹丘生道:“别说话!”杨华眼光一瞥,只见欧阳业和洞玄子倒在地上,动也不动。稍远处阳继孟靠着一棵大树,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过了一会,丹丘生方始微笑说道:“好了,华儿这条小命总算捡回来了。”笑声中身体软绵绵的向下弯,段仇世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双手一松,突然两个人都倒在地上。

  杨华大惊说道:“师父,你怎么啦?”一手拉丹丘生,一手拉段仇世,却是拉不起来。

  丹丘生道:“你放心,阳继孟所受的伤决不在我之下,我若是活不成,这魔头也是决计不能活在世上!”

  杨华听他说“你放心”,只道师父的伤并没他想象那般严重,听完之后,方始知道原来还在自己估计之上。杨华颤叫道:“不,不,师父,你、你们不、不能死!”

  丹丘生笑道:“人谁无死?只要死而无憾,那就是值得了。如今没有多少时候了,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吩咐你。”说到后面,已是气若游丝。

  杨华慌得六神无主,只好把耳朵凑到丹丘生口边,听他说道:“我身上有我毕生心血写成的本派武学精义,我本想托你的二师父带给本派掌门的,现在只能传给你了。但掌门师叔是不会认你作本派弟子的,你也不必交给他们,就自己另开一派吧!还有……”

  杨华正在凝神静听他“还有”什么,忽觉段仇世使劲拉他,丹丘生道:“对,我忘记了你的二师父也有话要吩咐你,你先听他说吧。”

  杨华一看二师父的伤比三师父还重,当下心如刀割,弯下腰听段仇世说话。

  段仇世断断续续说道:“记着,要练成孟家刀法。孟元超,他,他是你的……”原来段仇世忽地想起杨牧还在世上,杨华与他迟早也会相逢。那时只怕杨华不会相信孟元超的话,仍然要把杨牧当做父亲。而自己又已死了,没有可令杨华最能相信的人作证。是以他必须在临死之前,把秘密告诉杨华。可惜正在说到最紧要的关头,他已是油尽灯枯。

  杨华怔了一怔,问道:“孟元超是我的什么?”

  杨华问了两次,听不见段仇世回答,一探他的鼻息,方才知道,师父不知是什么时候,早已断了气了。

  杨华一惊非同小可,回过头来,叫道:“三师父,三师父!”只见丹丘生灰白的脸上挂着笑容,但那笑容却好像“凝固”在脸上似的,令人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杨华惊上加惊,抱着师父用力的摇,叫道:“三师父,三师父,你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么?”忽地一股寒意直透心头,原来丹丘生的身体竟是冷若坚冰,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死了。

  片刻之间,失掉自己两个最亲爱的人,本来已是心力交疲的杨华,哪里还能支持得住,心中一片茫然,欲哭无泪,陡然间只觉地转天旋,登时不省人事。

  待到杨华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阳光射入石林,把剑池映得一片金碧。池畔的野花迎风摇曳,在剑峰上栖息的鸟儿正在离巢。一切都是这么宁静,哪里像是曾经沐浴过血雨腥风。

  杨华定了定神,从迷糊中完全清醒过来,记起了昨日的事情,肝肠寸断,心想:“两位师父已经惨死,我应该让他们早早入土为安。”

  不料当他找寻师父的尸体时,不但段仇世和丹丘生两人的尸体不见,阳继孟、洞玄子和欧阳业这三人的尸体也是全都不见了。

  杨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了好一会儿,心想:“难道昨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恶梦么?”

  他清楚记得,二师父和三师父是倒在剑池旁边,并排一起的;洞玄子胸口插着断剑,倒在稍远的地方;欧阳业是死在一块岩石下面;阳继孟则是靠着一棵松树紧闭双目的。但现在这一切都像幻景一样,都消失了。

  “难道阳继孟还没有死,他把尸体都搬出去了?”

  但跟着再想:“三师父和我说过,阳继孟受的伤决不在他之下,他若是活不成,这魔头也非陪丧不可。三师父是要我安心在石林练好武功,决不会说假话来安慰我。而且,即使阳继孟侥幸没有死掉,要跑出石林亦已艰难,哪里还有力气搬走尸体?再说他搬走尸体又为的什么?”

  杨华抱着万一的希望,大声叫道:“二师父,三师父!”希望奇迹出现,他的二师父和三师父还没有死。

  剑峰上的鸟儿给他吓得展翅高飞,但石林里除了鸟声之外,就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了。

  奇迹没有出现,但地上一滩滩的血迹倒是给他发现了。显然这是昨日那场恶斗留下的血迹。有敌人的,有师父的,也有他自己所流的鲜血在内。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遍地阳光,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当然不是梦了!

  忽然他的目光给一样事物吸引,那是放在石台上的一本书。昨晚二师父和三师父就是把酒坛放在这个石台上喝酒的。酒坛在石台底下碎成片片,石台上却多了一本书。他拿起来一看,正是丹丘生所写的崆峒派武学精义,丹丘生临死之前,说要传给他的。

  怪事接连发现,杨华心里又有了一线希望:“三师父倘若被人所害,那个人又怎会把这本书留下来给我?这件怪事终须有水落石出之时。”再想:“但愿两位师父还在人间,但不管他们是生是死,我总不能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辜负了他们以绝技相传的苦心!”

  有了希望,悲痛稍减些,杨华检查身上的东西,段仇世给他的那本“孟家刀法”,也还是在他的身上,并没遗失。

  随后两天,杨华搜遍了整个石林,什么人也没有发现。石林倘若没有熟悉地理的人做向导,那是不容易进来的。杨华自思:仇家之中,最熟悉石林地理的是阳继孟,这魔头纵然侥幸未死,最少也得养伤几年。又即使有别的仇家能够闯入石林,他打不过也可仗着熟悉石林的地形躲避。于是便放心在石林住下,遵守两位师父的“遗嘱”,苦练武功。

  丹丘生积下的余粮足够他一年食用,在石林里还可以捕鱼猎兽,日子完全可以过得和从前一样。

  杨华先练孟家刀法,打开了那本书,只读了两页,却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第一章是“总纲”,开头写道:“快刀要义,以我为主。以‘嫩’辅‘老’,以‘急’辅‘迟’。以静制动,以客犯主,此为变格,亦须熟悉。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旨仍在一个‘快’字。但主客易势,动静得宜,必须审情度势,不可墨守成规。”

  杨华武学已有根底,读来并不难懂。不过什么“嫩”“老”“迟”“急”等等术语,却是不懂。

  好在第二页就是对上面这段话的注解,纸质不同,墨色也比前一页“新”得多,看来乃是后人添注的。奇怪的是:写上注解的那个人的书法,杨华竟是似曾相识!

  最初杨华尚未注意,只是津津有味读那注解,懂得了“嫩”是以刀尖接触对手的兵器,“老”是以刀柄砸磕;刀柄磕托稍慢为“迟”,刀尖先迎为“急”。

  注解不单解释“术语”,还有注解者本人的心得,如:“嫩须轻灵,老须用劲。急防躁进,迟防生变。主客易势,当在敌方攻势最急之时出其不意行之。”等等。注解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比正文还多。

  杨华茅塞顿开,大为欢喜,心里想道:“这些刀法上的精义,用在剑法上大概也是可以的。看来上乘的武学似乎都是殊途同归。”忽地心念一动,不觉咦了一声,想道:“这人的笔迹,我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孟家刀法”每一页的后面,都插有纸质不同的另一页写上添注。杨华起了疑心,不先练那刀法,先把每一页的书法仔细察视。越看越觉得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他在剑池旁边低首沉思,“这是孟家刀法,添加注解的人最可能的当是孟元超了。孟元超我见也没有见过,焉能熟悉他的笔迹?”

  池中出现他的影子,杨华忽地想起小时候母亲和他在北戴河上泛舟的情景。不禁心痛如绞,想道:“爹爹对我虽然也好,总是不及妈妈的好。她不但自小教我武功,读书写字,也都是她一手教的。唉,想不到我和她已是永无见面之期了。我必须听二师父的吩咐,练好武功,为她报仇,管它这些字是谁所写,我还是先练好刀法吧。将来见了孟元超再问他也还不迟。”

  他本来决定不去思索那是谁的笔迹了,但当他想起母亲教他写字之时,突然心念一动,恍然大悟,跳起来叫道:“这是妈的笔迹!”

  但他想了起来之后,却是不由得更奇怪了:“妈怎会懂得孟家刀法?要说她是给孟家的人抄的吧,难道她认识孟元超?孟元超又怎会那样相信她,把家传的刀法给她看,还请她代抄自己所领悟的武学精义呢?”他把孟家刀法翻来覆去的仔细看几遍,注解文字的笔迹确实是她母亲的。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杨华没有看错,那些注解的文字确实是云紫萝替孟元超抄的。那时他们正是一对少年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