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还不知道来的是缪长风,听得杨牧那样骂他,心想:“难道此人就是孟元超?为何他不用刀?”略一迟疑,杨牧踉踉跄跄的已是快要退到他的身边来了。

  那姓全的军官无暇思量,拔刀便斩,左一刀刀势斜飞,用的是“拨云见日”,右一刀刀锋径刺,使的是“仙人指路”;中间一刀直劈下来,则是攻中带守的“铁门栅”。这连环三招,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着!

  缪长风斜跨一步,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招“斜挂单鞭”,硬抢他的宝刀。一抓抓空,缪长风随着一招“白鹤亮翅”拨他手腕,这一拨仍然没有拨着。不过那军官的钢刀却也砍不着他。缪长风“哼”了一声,中指一弹,正好那姓全的军官一刀从中路劈下来,给他在刀柄弹个正着,刀锋反劈回去,要不是他收手得快,几乎劈着自己的额角。缪长风道:“听说北宫望生前收买了一个五虎断门刀的叛徒,名叫全大福,敢情就是你了?”

  全大福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胡言骂我?”

  缪长风冷笑说道:“沧州石老师所创的五虎断门刀,本来也算得名门正派,不想出了你这样的一个无耻之徒。你不做人,偏要做狗,焉能怪我骂你?哼,听说你要和孟元超较量刀法,真是太不自量了。你是不值得孟大侠污了他的宝刀的,还是让我替孟大侠教训你吧!”冷笑声中,双掌翻飞。此时他已探出对方虚实,不过数招,只听得“当”的一声,全大福手中的缅刀已是给他打落。

  杨牧站稳身形,自忖缪长风决计不能轻饶他,自己要逃恐怕也逃不了,硬着头皮充当好汉,骂道:“孟元超是这贱人的姘头,你是连姘头也还未曾当上,却要帮他们这对奸夫淫妇谋杀亲夫么?哼,可惜你在云紫萝的生前不能如愿,如今纵然能在她的坟前把我杀掉,也已迟了!”

  缪长风气得大怒道:“看在云紫萝的面上,我本来不想杀你,如今却是非杀你不可!”

  杨牧拼命抵挡,缪长风轻飘飘的一掌拍来,掌势变幻莫测,忽地由虚化实,杨牧左脸又着一掌,这一掌打得比刚才那掌更重,打得他的脸孔就像开了颜料铺似的,红的是血,青的是鼻涕,瘀黑的是给打肿的脸皮。

  全大福便想乘机逃走,缪长风喝道:“往哪里跑?嘿、嘿,我要你们两个全部死在云紫萝的墓前,方能消我心头之气!”全大福刚刚迈出几步,又给他截了回来,不过全大福和杨牧联手,却也还能抵挡十招八招。

  其实缪长风要杀这个五虎断门刀的叛徒倒是不假,说是要杀杨牧,不过是吓他而已。要知缪长风这人最念旧情,看在云紫萝的情份,杨牧好歹也曾是她丈夫,他怎忍在墓前将他杀掉?要不是杨牧丧心病狂,想要毁掉云紫萝的墓碑,缪长风根本就不会出来。

  可是躲在洞里的杨华,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道他当真要杀杨牧!

  不错,杨华实是耻于有这样一个父亲,但杨牧毕竟是他的父亲,他能够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给别人杀掉吗?何况他还有许多疑团待释,不能让杨牧死掉。

  唉,要是他知道杨牧其实不是他的父亲,这结果恐怕就会大不相同了。

  缪长风长袖一挥,把全大福的缅刀第二次夺出手去,正要再打杨牧一记耳光,忽见坟墓的后面,突然有一个脸上满是泥污的少年飞跑出来。

  杨华来得正时候,刚好替杨牧接了缪长风的一招。

  双掌相交,声如郁雷。缪长风虎口发热,禁不住身形一晃。杨华亦是立足不稳,幸而他应变得宜,迅即以左足脚尖点地,右足脚跟为轴,原地转了一圈,方不至于跌倒。他这一转身,仍然是恰到好处的挡在杨牧身前。

  缪长风“噫”了一声,喝道:“你是何人?”心里想道:“我虽然未尽全力,但这人看来年纪很轻,居然能够硬接我的太清气功,也算是很难得了!”

  原来缪长风刚才打杨牧的那掌,并非想取他的性命,故而只是用上三分力道。待到和杨华掌力相接,知道对方并非易与,方始用上太清气功反击,掌力仍未尽发,但虽然如此,能够硬接缪长风三分内家真力的,已非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莫办了。

  本来杨华虽应变得宜,但以缪长风炉火纯青的武学修为,还是可以在他身形未稳的那一刹那乘虚进袭的,缪长风“怜才”之念一起,跟着的一招,右掌却是停在半空,并未立即拍下。

  杨华闷声不响,对缪长风的喝问,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拦在缪长风与杨牧之间,用意非常明显:他要保护杨牧。

  杨华脸上涂了污泥,身上穿的却是一套破旧军衣。全大福心中一动,又惊又喜,不由得失声叫道:“你是从御林军来的杨兄弟吗?这人是缪长风,他是钦犯!”杨华哼了一哼,仍然默不作声。

  缪长风瞿然一省:“这小子是清廷鹰犬,武功越好对我们越是不利。趁早除他,倒是免得留下将来之患。”当下喝道:“好小子,识相的快快给我滚开,否则你可是自己讨死。”喝声中,那蓄势已久的一掌登时拍下。

  杨华知道自己的功力和缪长风差得太远,记起张丹枫“玄功要诀”中“避实击虚”的内功心法,一个游身滑步,双臂屈伸,把缪长风的掌力化开。缪长风赞了一个“好”字,跟着却是摇了摇头,连说两声“可惜!”

  杨华自出道以来,从未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不由得精神陡振,把一切杂念全都抛之脑后。当真做到了“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地步。所学过的种种武功,一刹那间,全都融会贯通,化为掌法。和缪长风斗了二三十招,居然未落下风。令得缪长风也是不禁大为惊异。

  杨、全二人喜出望外,本来要逃的,也一变而为想争功了。杨华这样拼命恶斗,他们越发以为杨华必定是那个“行藏怪异”的御林军军官无疑。全大福暗暗叫了声“惭愧”:“我以为他是冒牌,原来却是真的。”

  杨牧更是惊喜交集,心想:“这少年显然是在全力保护我,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好?哦,是了,想必他知道我是海统领倚重的人。哈哈,有了这样一个好帮手,我正好趁这机会除了缪长风。”

  缪长风手挥目送,只稍微分出一点心神应付杨牧和全大福,重手法则都拿来对付杨华。

  杨华心无杂念,越斗越显得精神。只见他拳掌钩爪,变化繁纷,冲、挑、推、劈,栽、切、撩、穿,八式八法,伸屈盘旋,莫不如意;马步、虚步、倒步、跃步,四门四步,进退趋避,无不得宜。当真是:沉稳处如渊停岳峙,迅捷处如隼击鹰翔。斗得缪长风暗暗叹息:“这少年用不了十年,一定远胜于我。可惜如此一个武学奇材,竟然甘为鹰犬。”

  剧战中,缪长风一声长啸,用上了八成太清气功,轻飘飘一掌拍出。掌势平平无奇,却是以拙胜巧的上乘武学精华所聚。杨华胸口一热,缪长风的手掌虽然未打着他,已是如受巨锤一击。杨华踉踉跄跄的倒退三步,拿桩站稳,倏的拔剑出鞘。

  缪长风眉头一皱,道:“好小子,你还不服气,要和我斗剑么?好,我就再看看你的剑法!”

  哪知杨华唰的一剑刺来,连缪长风也是不禁为之大吃一惊了!

  这一剑正是杨华自己妙悟的“无名剑法”的一招,剑势飘忽不定,出招更无“定式”,它是随着对方的攻守之势而临机变化。缪长风初时以为是“玄鸟划砂”,倏然间就变为似是而非的“苏秦背剑”,再一变又为似是而非的“采和献花”。缪长风接了几招,每一招都是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划来。要不是缪长风的武功早已到了收发随心、炉火纯青的境界,几乎伤在他的剑下。

  缪长风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杨华的本领虽然出他意外,初时也还不以为意,故而杨华用剑,他仍然只是一双肉掌。此时心中暗暗叫苦,却是腾不出手拔剑了。

  杨牧狂喜叫道:“好呀,咱们加一把劲,杀了这厮!”全大福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使出“五虎断门刀”的杀手,一招“铁门栅”,向着缪长风的左肩劈下来了。

  全大福的“五虎断门刀”以狠毒着称,确是非同泛泛。这一招拿捏时候,纵然未能是妙到毫巅,也可以说得是恰到好处。他趁着缪长风刚好给杨华攻得有点手忙脚乱之际,一刀劈下去。

  缪长风以一双肉掌,应付杨华精妙绝伦的剑法,武功再强,也是难以同时兼顾两侧敌人的突袭了。

  忽地有双方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在全大福一刀劈下之时,忽听得当的一声,白光闪过,全大福那柄厚背朴刀断为两段!他呆了一呆,方始知道是给杨华削断的!

  全大福呆了一呆,叫道:“你干什么?”他还以为是杨华偶然失手,误断他的兵刃。

  杨华沉声喝道:“滚开!”突然一个“倒蹬腿”,把全大福踢出数丈开外,但手中的长剑仍攻向缪长风。

  杨牧本来就要施展“金刚六阳手”抓裂缪长风的琵琶骨的,这一意外的变化突然发生,他也不禁吓得呆了。

  缪长风大为诧异,喝道:“你究竟是哪条线上的朋友?”他做梦也想不到刚才和他狠斗的杨华,忽然又会替他防御。友敌难明,是以口中说话,掌势却是不敢丝毫减缓。

  不料杨华的剑光一闪,唰的又是一招似是而非的“横云断峰”,隔开了缪长风和杨牧。但这一招并非采取攻势,他的用意显然一方面固然是要阻挡缪长风伤害杨牧,另一方面却也是要阻挡杨牧偷袭缪长风。

  莫说是顶儿尖儿的武学大行家的缪长风,就是杨牧,亦已看出他的用意了。

  杨华一剑刺出,嘶哑着声音喝道:“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杨牧惊疑不定,但见全大福已经负伤逃走,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若是突然翻转脸来和缪长风联手,只怕自己要跑也跑不掉。当下不敢多问,转身便逃。

  杨华退后几步,手中的剑仍在霍霍展开,好像自己练招一样,其实却堵住前途,不许缪长风去追杨牧。

  缪长风对杨华的举动,百思莫得其解。但似他的武学宗师的身份,岂是可以任由一个后生小子喝令他“滚开”就,‘滚开”的?缪长风豪气顿发,乘着杨华退后几步之际,唰的也就拔剑出鞘,说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但现在没有旁人打扰,咱们倒是可以正正经经的比一比剑法了!”

  杨华心里想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我何苦还要和你再斗?”但他实在耻于在缪长风面前,承认杨牧是他的父亲。既然不能承认,也就难以解释刚才他为什么要保护杨牧了。另外,在他内心深处,还隐藏有一重恐惧,恐惧缪长风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是以他虽然明知缪长风是他母亲生前好友,亦是不敢向他多问。

  缪长风喝道:“小心,接招!”唰的一剑刺到,快如闪电。杨华横剑一封,只听得当的一声,虎口发热。杨华不觉一呆,变了面色。

  缪长风笑道:“我这一招乃是依样画葫芦,不知画得对么?”

  原来缪长风用的正是杨华刚才削断全大福朴刀的手法,不是招数相同,而是同样的武学道理。双剑相交之际,拿捏时候,以瞬息之差,在对方力道尚未来得及尽发之时,便即以一股巧劲,将对方的兵刃削断。这和杨华所得的“玄功要诀”中所授的避实击虚的心法,正是不谋而合。

  杨华的武学修为当然远非全大福所能相比,缪长风要想削断他的长剑决计不能如他削断全大福朴刀那么容易。不过,这一招也显然还是缪长风手下留情。否则,纵然不能削断他的长剑,最少也可将它震落地上。

  杨华怒道:“你的剑法比我高明十倍,我斗不过你,这又怎样,何必讥嘲?”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这可不见得,我看你的剑法造诣,决不止此,为何你却好像心神不属?小心,第二招我可不和你客气了!”

  笑容一敛,忽地板起了脸,接着便道:“刚才你助我一臂之力,这一招我也未曾伤你。从现在起,谁都不再欠谁!”言下之意,即是从这第二招起,下手决不留情。

  杨华给他激起了好胜之心,又正值深受刺激之故,神智不免有欠清明,对自己的生命也不怎么看重了。浊气上涌,喝道:“好,来吧!有本领你杀了我,谁要你手下留情?”

  缪长风道:“好小子,有志气!”心想:“这小子虽然是清廷鹰犬,毕竟和一般的寻常鹰犬不同。”

  杨华浊气上涌,运剑如风,瞬即攻了七招,缪长风还了五招,杨华出剑似乎稍快,但却丝毫找不着缪长风的破绽,不觉瞿然一省:“我怎的把无名剑法的要旨忘了?”

 

 

第八回

  岂有明珠投暗室

  错将奸贼当亲人

 

 

 

  无名剑法的要旨在于临机应变,后发制人。杨华定下心神,不再一味求快,改与缪长风游斗。把自己领悟的各派武学,融会贯通,随着敌势施展,奇招妙着,层出不穷。

  缪长风也跟着缓慢下来,斗了十数招,双方的剑尖都好像挽着重物,迟迟才发一招。东一指,西一划,兵刃不交,甚至距离在数丈之外,根本就不可接触。看来好似双方各自摆开了架子,在那里你练你的招式,我练我的招式,其实却是比刚才的狠斗、快斗,还更凶险得多。

  再斗一会,双方出招更慢。但偶尔同时跃起,却又是如同电光石火的疾拆数招。

  在双方同时搏击之时,彼此的剑法则又刚好相反,杨华是奇招妙着层出不穷,缪长风则是平平无奇,不求变化而攻守俱备。但每一次双剑相交,杨华都是不由得心头一震,虎口发热。

  缪长风叹了口气,说道:“论剑法之妙,当今之世,能够与你匹敌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了。但重、拙、大的三字真言,你似乎有待进一步。”

  原来寻常的剑学诀窍,讲究的乃是轻灵迅巧,“轻”可胜“重”,“巧”可胜“拙”,“小”可胜“大”。轻、重、巧、拙、小、大都是武学术语。较难明的是“小”“大”两个术语。“小”是指变化多、花式妙,以奇诡为主。“大”是指绝不行险以求侥幸,所使都是大开大阖的正路剑法。但若练到炉火纯青的最高境界,却可以返朴归真,举重若轻,行拙实巧,似大而小。

  杨华心里想道:“重、拙、大的三字真言谁不知道,若是我把‘玄功要诀’再练几年,未必就输给你。”原来不是杨华不懂这上乘的剑学道理,而是功力尚还未到。不过他还是说道:“多谢指教!”突然剑尖上翻,按着不发,只是紧紧注视着缪长风的剑尖。

  缪长风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原来你比我还要高明,我这可真是好为人师而不自知了。”

  双方比剑又再一变,大家都在寻暇觅隙,根本就不出招。只是偶尔把剑尖移动,改变指向对方的方位。耗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杨华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这样的“比剑”最耗精神。“比”了半个时辰,杨华已是心力交疲了。

  杨华忽地反身跃出圈子,掷剑于地,愤然说道:“是我输了,随你处置我吧!”

  缪长风紧握长剑,剑尖指着杨华的咽喉,只要迈前两步,剑尖一挺,就可杀掉这个武功奇高的少年,为侠义道消除后患。但不知怎的,几次动了杀机,仍然不忍下手。终于一声长叹,道:“枉你有这副好身手,却不懂得分辨黑白是非,甘心为虎作伥,我不杀你,让你自己去仔细想想,知不知羞?”说罢,纳剑入鞘,狂歌而去。

  杨华听他歌道:“落魄行歌记昔游,头颅如许尚何求?心肝吐尽无余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歌声在山谷之中回旋,人已去得远了。

  歌中有多少牢骚?更有多少豪情!缪长风抑郁的情怀,由于在云紫萝的墓前得到倾吐而发泄了。

  杨华当然难以明白他的情怀,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以狂歌当哭,和死去的知己告别。而他的知己,也就正是自己的母亲。

  杨华却是欲哭无泪,但觉一片茫然。他知道了许多过去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但心中还是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