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立母亲墓前,良久、良久,跪下去缓缓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妈,你真苦命,死了也还有人诬蔑你。但不论人家怎样说你,你始终是我敬爱的母亲。妈,我也有心事要禀告你,我必定要查明真相,为你洗雪。”

  向母亲“告别”之后,心中的悲痛更是难以形容。杨华拾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宝剑,掩面狂奔。

  茫茫人海欲何之?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只是跑呀跑的,漫无目的的狂奔。荆棘勾破了他的衣裳,刺伤了他的手脚,他也丝毫不觉疼痛。

  跑呀跑的,不知不觉已是跑上高山之巅,杨华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正在哭得伤心,忽听得有人说道:“华儿,你哭得出来就好!”声音十分熟悉。杨华一惊,陡地跳起。那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可不正是他的父亲杨牧是谁?

  原来杨牧给杨华赶走之后,越想越是疑心。为什么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竟肯舍命的保护自己?为什么他又不容许全大福偷袭缪长风,还要把全大福踢开,又把自己赶走?

  杨牧本来有点小聪明,把这许多不可理解的事情联结起来,仔细一想,终于给他在闷葫芦里钻出了个大悟来:“这小子的来历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杨华,不过他也一定还未知道自己的来历,否则他早就让缪长风把我杀掉了!”

  识破了杨华的来历,原来这武功奇高的少年,竟是自己的儿子,最少是名义上的儿子,杨牧不由得大喜如狂!

  不过他却还是要在“儿子”的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他要假戏真做,不能让杨华识破他的图谋。

  有这样一个武功高明的儿子,要是他肯和自己父子相认的话,那不是因祸得福了吗?

  是以,此际杨牧站在“儿子”的面前,不能不装作像一个慈祥的父亲,这个“慈祥的父亲”,见着了失踪多年的“儿子”,必须是又欢喜,又悲伤了。

  杨华这么一哭,悲痛化为泪水发泄出来,人也比较清醒了。从没得到父爱的他,听得杨牧用这样关怀的口吻劝慰自己,不觉胸口一热。

  这刹那间,杨华不由得心乱如麻,是应该父子相认呢还是不相认呢?

  杨牧继续道:“你母亲死得那样惨,也怪不得你伤心。但死者已矣,你还有活着的父亲呢!”

  哪知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可就不能不引起杨华的怒火了。杨华心里想道:“亏你还有脸和我提起妈的惨死!她是因何而死的?她是战死在敌人的手里的!你却苟且偷生,甘心事敌,做了清廷的鹰犬!”

  杨牧见他默不作声,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从“好”处着想,总以为自己用了父子之情,纵然他是铁石心肠,也可以令他软化,于是又再说道:“我知道你是华儿,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吗?”

  杨华忍无可忍,嘶哑着声音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父亲早已死了,你敢来冒充我的父亲!你给我滚、滚!”

  杨牧赔笑道:“华儿,你弄错了。我真的是你父亲,我并没死,那次装死,乃因无可奈何,你要不知道……”

  杨华陡地站起,斥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你!”

  杨牧不待他把话说完,忙即说道:“是,是,错的是我,但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行差踏错的原因吗?”

  杨华喝道:“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想知道你说的任何事情。你若还要冒认我的父亲,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到“不客气”三字,猛地一掌劈下,把一块石头劈开两半,石屑纷飞。他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但看在杨牧眼里,可不由得不胆战心惊了!

  杨牧着了慌,无可奈何,只好一步一步从杨华身边退开,喃喃自语:“好、好,我走,我走!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他希望杨华问他“明白什么?”但杨华却没有问。

  虽然着慌,可又舍不得就此放弃他的图谋。杨牧退了十几步,退到杨华不能立即打着他的地方,又再站定,心中暗暗盘算,要怎样才能说得动杨华。

  其实杨华并非不想知道,他心里还有许多疑团,这些疑团,只有杨牧才能给他解释。虽然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不过,他却怎能认贼作父?要他认贼作父才能明白真相的话,他宁可永远也不知道了。

  杨牧盘算已定,咳嗽一声,说道:“我说一个故事你听,你尽可以不必把我当作父亲,这个故事,你也可以当作是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却是真实的。”不用画蛇添足,言中之意,自然是他自己的“真实的故事”了。

  他见杨华没有开口骂他,心里放下一块石头,于是把编好的故事缓缓说了出来。

  “有一个人,他是名闻江湖的镖师,本领虽然不是怎么高强,交游却是甚为广阔,为了吃的是镖行饭,黑道白道,免不了都有点交情。在侠义道中更有许多他的朋友。”

  杨华暗自思量:“这话大概不假,否则妈当年也不会嫁他。”

  杨牧继续说道:“不过,他的朋友虽然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一个,这位朋友是个抗清的义士,而且不仅是寻常的侠义道,还是小金川的义军首领!”

  杨华听到这里,心头一跳:“终于说到孟元超了。我倒要听听他怎样说孟大侠?”

  “不过那镖师和这位朋友结交的时候,这位朋友还没有去小金川,他是镖师家的常客。

  “镖师有个贤慧妻子,也是武林中人。那位朋友每次到他家里作客,他的妻子也总是亲自出来招待的。

  “这镖师既有贤妻,又有好友,不久又添了一个儿子,一家子本来过得非常幸福。唉,想不到祸起萧墙,闹出一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丑事。”

  听到这里,杨华不禁心头大跳,眼睛发黑,想要掩住耳朵不听,却又不能不听。

  杨牧装作十分痛苦的模样,惨笑说道:“原来他的妻子和他这位好友是老相识,他却不知。这位朋友对他的妻子倾慕备至,在她有了丈夫之后,也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他是有意和镖师结交,才好接近她的。

  “或许他们是一对旧情人,或许不是。镖师不相信他们以前曾有私情,事后的调查,也没有证据他们曾是恋人。只恨这位朋友用的手段太过卑鄙。

  “唉,他是人所共知的侠义道,谁想得到他竟是人面兽心。他和镖师的妻子勾搭上了,镖师还是被蒙在鼓里。

  “但事情总是会发作的,有一次镖师保镖回来,那次保镖非常顺利,回家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两天。他发现妻子和他的好友在房间里……唉!这样的丑事说出来污我的口,也污了你的耳朵,我可不愿绘影绘声了。”

  杨华几乎晕了过去,但他可也不敢完全相信这些说话,心想:“孟元超既常来我家,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虽然年纪小,他‘死’的时候,我也有七岁了,像孟元超这样一个著名的人物,我见过的话,不会记不起来的。”

  杨牧似乎知道了他的疑心,跟着说道:“镖师发现了妻子的丑事,非常痛心,和妻子说道:‘我本来可以成全你们,但孩子未满周岁,要母亲的照顾,你待孩子稍大一些,才和我分手如何?’他的妻子痛哭流涕,承认是一时之错,请丈夫原谅,镖师本来爱他的妻子,当下和妻子讲明,只要她当真悔悟,以后和那人一刀两断,他也未尝不可覆水重收。

  “经过这件事情,镖师的妻子果然半步不出闺门,又像从前一样,是个贤慧的妻子。那位朋友也果然远走他方,没有再来他家了。”

  他编造的故事倒是没有破绽,未满周岁的孩子当然记不起谁是他家常客。

  杨牧一声长叹,作出欲说还休的样子,终于咬咬牙说道:“本以为雨过天晴,哪知他们还是余情未了。过了差不多七年,那位朋友又偷偷的回到他们那个地方。这次,那位朋友更是丧心病狂,竟要引诱镖师的妻子和他私奔。”

  杨华未满周岁,再过了差不多七年,那就正是杨牧装死那年了。杨华皮肤起栗:“妈和孟元超当真会做出那样的事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杨牧声音嘶哑,作出不胜悲愤的样子,说下去道:“那一晚,唉,那一晚,他们在花园里商量私奔,给镖师发觉,他那朋友见奸情败露,先下手为强,一掌把镖师打翻。幸亏是在镖师家里,镖师的几个弟子闻声惊起。那人作贼心虚,在众人未曾来到之前,慌忙逃走。镖师才不至遭他毒手。家丑不外扬,镖师对他的弟子只能说是闹贼。”

  杨华隐约记得那晚“闹贼”的事,上半夜有贼人来过,下半夜父亲就投缳自尽了。长大之后,总觉得这两件事情可能有点关连。同时也在奇怪,一个小贼怎的这样大胆,竟然敢到名武师家里偷盗?在杨牧现在编造的故事中,则是把武师改为镖师,避免太着痕迹。但两者有何关连,杨华可就百思莫得其解了。

  此际,他听了杨牧编造的故事,方始恍然大悟,原来竟然是这样一桩他所想不到的“丑事”!但“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不,不!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愤怒、悲伤、羞耻……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杨华浑身颤抖,心里在叫。

  杨牧正是要他精神崩溃,又再叹气说道:“最令得镖师伤心的是,那人要杀他的时候,他的妻子竟然袖手旁观,不加拦阻。他被击倒地上,妻子也没扶他起来。

  “回到卧房,他的妻子冷冰冰地和他说道:‘你做出了不齿人口,令我丢脸的事情,你以为我还能做你的妻子么?’镖师本来知道这次是决计不能像上次一样,和好如初的了,但却想不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分明做出丑事的是她,怎的颠倒过来说是自己?

  “镖师愿意给她休书,这口气却咽不下,便问妻子道:‘我做了什么令你丢脸的事,你倒说来听听!’他的妻子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应该自己明白。江湖上的好汉谁不鄙视你,还用得着我说么?哼,你可以将他从家里赶跑,却不能将他从我的心里赶开!’说罢,背向丈夫,不再开口。

  “镖师伤心欲绝,走出书房,一时气愤,便即自寻短见。他的妻子毕竟还有少许夫妻情份,将他解下。他问妻子,为何不肯让他死掉,还以为妻子已经有点回心转意,哪知妻子说出一番他意想不到的话。她说:‘在我的心里,我早已把你当作死掉了。以你的处境,最好也是令人相信你已经死掉!但我不忍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唯有希望你苟且偷生的活下去!’这番话几乎把她的丈夫气得再死一次。”

  杨华给他编造的“故事”迷惑,不觉倒是有点同情他了,心里想道:“倘若这故事是真的话,也难怪他要自尽!”

  杨牧抹一抹眼泪,继续说道:“当时镖师悲愤交加,把心一横,索性成全他们,假装死掉。他要活下去查究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为什么那样说?这里面是不是另有阴谋?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的那位‘好朋友’在江湖上散布谎言,说他当上了朝廷鹰爪。他是黑道白道都有交情的,御林军中也有他相识的朋友。是以这个谣言从一个武林中人大家都认为是‘侠士’的他的那个朋友口中说了出来,不仅外面的人相信,他的妻子亦是深信不疑!

  “在这样的情形下,倘若他给反清的侠义道碰上,恐怕有口也难分辩。而且据他所知,他的那位‘好朋友’害怕丑事传扬,也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他这才懂得,他的妻子叫他装死,的确还是顾念几分夫妻情份。

  “不过,他总不能永远做一个‘活死人’。哼,这也是一时糊涂,动错了念头,为了逃避他那朋友的迫害,心想他既然诬陷我,我就索性给他一个弄假成真。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躲到御林军中,托庇于他的军中朋友。”

  杨华听到这里,不觉怒火重燃,心里想道:“你倒是说得轻松,做了鞑子的爪牙,岂是‘糊里糊涂’四个字就能够把罪名轻轻开脱的?”杨牧也似乎知道“儿子”的不满,继续说道:“他这一念之差,的确是铸成大错。不过他还不至于就此丧心病狂,甘愿为虎作伥。

  “他假死之后,他的爱子也给那个狠毒的‘好朋友’使人抢了去,消息传到他的耳中,更是令他气恨欲狂!”

  宋腾霄和孟元超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好朋友,杨华早已知道。不由得暗自想道:“原来宋腾霄把我从灵堂抢走,乃是出于孟元超的指使。幸亏我的两个师父又把我从宋腾霄那儿劫走,否则我就要落在仇人手上了。”

 

  杨牧鉴貌辨色,知道杨华已经有几分相信他的说话,心头暗喜,继续说道:“爱子被夺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令他气恨欲狂,初时他本想倚仗御林军的朋友之力替他报仇雪耻的,但转念一想,一错不能再错,岂能为了私仇,令自己更为堕落?是以他虽然在御林军中,十年来却只是食客的身份,连一个挂名的差事都没搭上。不错,他因一念之差,做了错事,算不得是侠义道,但他也没有害过一个人。”

  杨牧给自己脸上贴金,却不知道自己和全大福在云紫萝墓前所说的话,早已给杨华偷听了去。杨华本来已有几分同情他的,听到这里,不由得气上心头,暗自令笑:“刚才你还在和那姓全的家伙商量要把我这个冒牌的军官捉去领功呢。他说你是什么海统领跟前的红人,我虽然没有瞧见你的脸上的神色,听你说话的口气,也知道你是得意非常!”

  杨牧假戏真做,越发演得逼真了。他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他一面抹泪,一面说道:“十年之后,那镖师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可还没有找回。

  “本来是恩爱的夫妻,想不到落得这样收场。追源祸始,都是他的那个假仁假义的‘好朋友’害他的!

  “但最最令他伤心的,他只有一个爱子,这个爱子如今却不知是落在何方?

  “要是他能够把爱子找回来,他一定会改过自新。即使不配做侠义道,也要做一个可以令人尊敬的人。”

  杨华心里想道:“你这话倒说得漂亮,可惜我不是七岁的小孩子了。”

  杨牧生怕他不相信,又再说道:“或许你会这样的问:为什么他一定要等待儿子回到他的身边,方能改过自新?

  “因为他的年纪已经大了,本领又不高强。没有儿子帮他,他不能逃出敌人掌握。

  “还有他要报仇,但他那个朋友,快刀天下第一,要是他不躲在军中,只怕难逃他那朋友的毒手。唉,他只能希望有一个有本事的儿子保护他并为他报仇了!”

  说到这里,杨牧抽眼偷觑“儿子”的面色,却不知杨华心里正在想道:“要是你当真有心改过,就算死在敌人手里,你也应该逃出来。哼,这些话分明是想要骗我!”

  杨牧叹了口气,道:“你听了这个故事觉得怎样?假如你是那个镖师的儿子,你又会如何?”

  杨华陡地站了起来,喝道:“一个人走的是阳关路还是独木桥,只能由自己选择,不能倚赖别人!假如我是那个镖师的儿子,他若敢向我一再啰唆,我就要大义灭亲了!”说到一个“灭”字,陡地一掌劈出,把一棵松树打得倒了下来,砂飞石走,比刚才的打碎石头,更是惊人!杨牧想不到说了一大车子的话,结果仍是如斯。生怕杨华当真就要“灭亲”,吓得慌忙像一条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逃走。

  杨牧去得远了,杨华的心情兀是有如潮水翻腾,久久不能平静。

  当然,他是做梦也想不到,杨牧其实并非是他的父亲的。

  要是他刚才没有躲在墓后,亲眼看见那幕丑剧,亲耳听见杨牧和全大福那些说话,换了别个地方,别个场合,父子重逢,他知道父亲未死,他是应该多么高兴啊!

  但现在他却是伤心欲绝了。在无意中识破了父亲的真面目,原来竟是那样一个甘心为虎作伥的鞑子奴才。

  他在伤心,他在愤恨,他在羞愧……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结心头。但他并没后悔撵走自己的父亲。

  但是杨牧说的那些说话,那些说话……

  那些说话像毒蛇一样咬啮他的心,他不愿意去想,又不能不想!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妈决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下贱!”他心里在叫,口里在叫。当然心里的说话不会从口里叫出来。唯其如此——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他也不能说出心里的话 ——他的痛苦是更难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