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超道:“你见到的那路溃军情况怎样?是否前队狼奔豕突,后队的队形则还保持相当整齐?”

  孟华将他所见的情形扼要禀报父亲,但关于弟弟被擒待救之事却还不便在这个军事会议之中提出。

  会场中弥漫着大捷的欢乐气氛,人人都说清军是釜底游鱼,纵然多了一个诸青崖亦已无济于事,全歼敌人指日可待。

  只有孟元超还保持冷静,说道:“敌人此役虽然大败,但现有的兵力除了估计他们可能还有些逃亡之外,也还有五万多人,比起咱们的兵力,他们还稍多一点呢。”

  桑达儿引用哈萨克的俗语,笑道:“一百头乌鸦也打不过一头兀鹰,兵多打不了仗又有何用?以前他们的兵力比咱们多了几倍,咱们也不怕他,如今大家都差不多了,还怕他么?满洲鞑子的旗帜是面龙旗,困在‘绝龙岭’上正是犯了地名,嘿嘿,咱们一鼓作气,定能把这条孽龙降伏在绝龙岭上!”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孟元超却正容说道:“绝龙岭的地势易守难攻,咱们的兵力和武器都比不上敌人,要是攻坚的话,纵然能够攻下,也必元气大伤。崔宝山颇通兵法,又有诸青崖相助,不可太过小觑他们。”

  罗海说道:“孟大侠的话说得对,轻敌躁进乃是兵家大忌。咱们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就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

  桑达儿道:“依孟大侠之见,这一仗应该如何打法?”

  孟元超说道:“清军的粮草估计只能支持十天半月,在这半个月内,咱们围而不攻,待他粮尽兵疲,那时不战便可屈敌之兵!咱们先派兵抢占鹰愁峡和虎牢岗两地,令敌人不能流窜,只能困守绝地!在这期间,敌人强攻的话,咱们也只能严守。还有,咱们对俘虏必须优待,他们要回家的就让他们回家,愿意跟咱们的就发还武器,信任他们,让他们和咱们一起打仗。这样此消彼长,咱们的兵力也可以占到优势的。”

 

  众人听他计划周详,无不心服,既无异议,军事会议就结束了。会议结束之后,孟华方有空暇向父亲禀告弟弟被擒之事。

  孟元超沉吟半晌,说道:“目前咱们必须用全力打这一仗,以防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炎儿的事情,恐怕暂时是不能顾及了。”孟华说道:“我和漪妹到清军一探如何,碰上好运气的话,说不定可以把他找回来的。”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我疼炎儿,就如疼你一般,我岂不想早日找他回来?但我可不能以私废公!这种冒险的事情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上一次你们和师父、快活张一起去,结果也还是要动用了全部兵力方能把你们接出来呢。如今我们已决定了围而不攻的打法,我是不能允许你这样做了!”

  孟华说道:“我们不要爹爹派兵接应,万一有甚不幸,也只是我们二人遭殃!”孟元超摇了摇头,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

  “怎样打法,已经决定,你们怎可不顾大局,单独行动?大仗一打起来,可能有更紧要的任务交托你们,你们又怎能说是单独行动,就不会连累大家。”孟元超一番训斥,说得孟华低下了头,不敢再辩。

  围而不攻的战略果然有效,半个月后,从逃出来的俘虏口中获悉,清军军粮早已吃光,战马也差不多屠杀尽净。义军优待俘虏的做法,则越来越为更多的士兵所知。

  但另一方面,诸青崖以监军的身份,对士兵的监视也是越来越严了。他有一支私人的军队,是从京师带出来的一千名“龙骑兵”,御林军多半是武官子弟,“龙骑兵”则不讲究出身,算是御林军的旁支,作战能力比御林军更强。这一千名龙骑兵就是替他专捉逃兵的。逃兵一被捉回,立即斩首示众。这样严密监视的结果,逃兵是减少了些。但也还是禁止不了饥饿的士兵舍命逃亡。

  敌人的颓势日益显著,许多义军的首领已经沉不住气,主张便即发动总攻了。但孟元超还是迟迟不肯下这道命令。当许多人为胜利即将来临而喜形于色的时候,他却好像有更多的忧虑,白发也一天天的多了。

  这一天孟华从前线巡视回来,带回几个逃兵,交给管理俘虏的人安置之后,便即去向父亲报告敌情。孟元超忽道:“华儿,我现在可以答应你日前的请求了。”

  孟华又惊又喜,说道:“爹爹,你是准许我偷入清军之中去找弟弟了么?”孟元超道:“不是为了你的弟弟。”

  孟华问道:“是要我们去刺杀崔宝山么?”孟元超道:“也不是。”孟华道:“那是为了什么?”

  孟元超道:“因为我不想和清军打这最后一仗。”

  孟华怔了一怔,说道:“清军粮尽兵疲,正是一鼓而下的时机到了,何以爹爹又不想打呢?”

  孟元超道:“正因如此,这一伏打下来,清军必然伤亡惨重,他们虽是清军,但十九却是汉人啊!”

  孟华这才明白父亲近来担忧的缘故,说道:“爹爹的意思是希望崔宝山不战而降?”

  孟元超道:“不错。他如今已陷困境,这正是劝降的时机。不过他在诸青崖监视之下,要是没有外援,恐怕不敢下这决心。”

  孟华道:“好,那么我去帮他对付诸青崖。”

  孟元超道:“兹事体大,你可不能太过鲁莽。如何招降,我已经替你想好了。”

  当下把计划说了出来:“第一步,你要先找着他的亲兵队长崔一伦,这个人那日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与你们为敌,可知他已经是有了改变,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个崔一伦啦。先说服他,那是有极大把握的。然后再由他去劝崔宝山投降。”

  孟华领了锦囊妙计,当晚就和金碧漪夜探敌营。

  崔宝山正在中宵不寐,绕帐彷徨。

  忽地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大帅”,走进帅帐。崔宝山一看,是他的亲兵队长崔一伦,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失惊无神地撞进来,我还以为是诸青崖呢。有什么事情发生么?”这几天来,他老是担忧军心不稳,已经有如惊弓之鸟了。

  崔一伦道:“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战马都已屠宰净尽,大帅的坐骑,他们也想宰来吃了。”崔宝山道:“那就让他们宰吧。”崔一伦道:“但几万士兵,明天就只能吃树皮草根啦,弟兄们叫我来向大帅讨个主意,大帅总不能看着几万弟兄饿死吧?”

  崔宝山极为苦恼说道:“诸青崖来逼我,你们又来逼我,我有什么办法?”崔一伦道:“诸大人怎么说?”崔宝山道:“他倒是有个绝处求生的办法,不过,唉……”崔一伦道:“诸大人的办法如何,大帅可以说给小人知道么?”

  崔宝山道:“好,你给我参详参详,诸监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全军出击,拼死突围!”

  崔一伦吃了一惊,说道:“弟兄都饿得有气没力,怎能打仗?这不是绝处求生,这是要弟兄全部送死!”

  崔宝山道:“他说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弟兄们饿得慌了,说不定会拼命打仗的。”

  崔一伦说道:“话虽如此,但也得量力而为,你叫一个三岁小孩挑一百斤重的担子,压死了他也挑不动的!绝龙岭是易守难攻之地,咱们若是固守的话,或许可以多挨几天,但若要想突围,四面山头都有敌兵封锁,只怕未能通过山口,就要全军覆没了。这个仗怎么能打呢?”

  崔宝山说道:“你说的情形我都知道。不过诸监军又说,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的龙骑兵还能一战,让饥饿的士兵去打头阵,能拼掉多少敌兵就是多少,他在混战中可以带龙骑兵保护我冲杀出去。他又说即使全军覆灭,最少也有把握保护我逃生。到时你只要紧紧跟随着我……”

  崔一伦道:“纵然大帅能够突围,再加上我。咱们两人保全了性命,我也觉得对不起几万弟兄。”崔宝山默然不语。

  崔一伦继续说道:“再说,咱们全军覆没,只有大帅逃了出去。朝廷又将对大帅怎样?只怕不是嘉奖大帅的忠心,而是要给大帅降罪了!”

  崔宝山神色惨然,说道:“这是意料中事。”

  崔一伦道:“请恕小人直言,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柴烧的只是诸监军,不是大帅!”

  崔宝山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方始说道:“那么依你之见,咱们应该怎样?”

  崔一伦道:“大帅,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崔宝山道:“你是我的堂侄,是我最亲近的亲兵队长,有话但说无妨!”

  崔一伦道:“好,那么我冒着死罪也要说了,这场仗不要再打了吧!”

崔宝山大惊道:“你的意思是向他们,他们……”“投降”两字还是不敢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崔一伦道:“一条是死路,一条是生路。请大帅当机立断!”崔宝山踌躇莫决,沉吟半晌,说道:“我也知道打下去是条死路,但我深受朝廷厚恩——”

崔一伦道:“大帅,你还要死心塌地效忠清廷么?但可惜你虽然是个汉军旗人,到底还是汉人!”

崔宝山变了面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一伦道:“吴三桂当年引清兵入关,功劳比起大帅如何?结果却是被诛九族!皇上要是信任大帅的话,也不会派诸青崖来做监军了!满洲人做皇帝总是不能放心咱们汉人的,做他们的官,不管做得多大,随时都会有不测之祸,更何况是打了败仗呢!这些事情,我想大帅一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崔宝山面色阴晴不定,忽道:“一伦,这些话好像不是你能够说出来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教你说的。”

崔一伦道:“不错,我是曾经听得有人这样议论,他们并没有要我回来对大帅这样说。但到了今天,我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道理,我冒着死罪,也不能不对大帅说了。其实,今日之事,亦已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崔宝山这一惊非同小可,但虽然吃惊,可也没有发怒。呆了片刻,低声说道:“他们是谁?”

崔一伦说道:“实不相瞒,说这番话的人就是孟元超!”

崔宝山道:“什么?你见过了叛军的主帅?”

崔一伦道:“请大人恕我欺瞒之罪,那一次我被他们捉去,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们放回来的。他们说汉人不打汉人,而且只要不是帮鞑子皇帝卖命,即使是满人,放下武器,他们也会同样优待。”

崔宝山道:“但你我身份不同,他们未必肯放过我。”

崔一伦道:“这个大帅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再打这场仗,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你的身份也不算俘虏。”

崔宝山道:“是他们叫你转达这样的条件吗?但我还是放心不下,除非我能够在一个不受人威胁的地方,和孟元超亲自会谈。”

崔一伦道:“有一个人已经来到这儿了,大帅,你见着他就如见着孟元超一样。”

崔宝山道:“这人是谁?”崔一伦道:“是孟元超的儿子!”

  崔宝山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虽然他已经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不自觉的比刚才提高许多,说道:“什么?孟元超的儿子已经来到这里了?”

  崔一伦道:“大帅你要不要见他?”崔宝山心慌意乱,一时间竟是莫知所决。崔一伦知道他业已意动,恐怕夜长梦多,迟则有变,心想:“看来我还要推他一把,才能将他逼上梁山。”于是不待他的答复,轻轻吹了一口哨。

  就在此际,一个人突然掀开帐幕,就进来了。

  崔一伦正自心想:“怎的他来得这样快?”幸亏他还没有叫出孟华的名字,当他看清楚了,不觉呆了。

  闯进“帅帐”来的这个人不是孟华,是诸青崖。

  诸青崖的脸上也是现出甚为了诧异的神色,冷冷说道:“崔将军,我好像听得你在说孟元超,孟元超怎么样?”原来崔宝山刚才说到“孟元超”这三个字时,不自觉的声音提得最高,已经给诸青崖听见。

  崔宝山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虽然心里着慌,神色还能保持镇定。他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孟元超本来是我的老对手,过去在小金川的时候,他败在我的手里,也怪我因此轻敌了些,这次却是让他得逞了。”

  诸青崖道:“哦,原来你们是在骂孟元超。”崔宝山苦笑。诸青崖在他苦笑过后,却是冷笑道:“背后骂他有什么用?咱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崔将军,我是来请你立即下令的!”

  崔宝山道:“下令?下什么令?”诸青崖道:“全军出击,拼死突围!”

  崔宝山道:“士兵们都饿得有气没力,恐怕不能打了!”

  诸青崖道:“有一口气也得为皇上卖命!”

  崔一伦忽道:“诸监军,你带来的那一千名龙骑兵也肯卖命么?”

  诸青崖瞪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一伦道:“龙骑兵吃得比一般士兵好,也最能打仗。要是你们先打冲锋,我们一定唯马首是瞻!不过,要是龙骑兵也不能打了,那就莫怪我们不能从命啦!”

  诸青崖怔了一怔,喝道,“崔一伦,这件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是谁干的,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崔一伦道:“什么事情?”诸青崖道:“你还装糊涂,要是你不知道,怎的你会怀疑我的龙骑兵已经不能打了?”

  原来他的那一千名龙骑兵是受到特别优待的,在士兵们要吃到草根树皮的时候,他们还有稀饭和马肉可吃。但不知怎的,这晚在他们吃过晚饭之后,十个人当中,倒有八个患了肚痛,起不了身。没患病的人,也觉得精神疲倦,有气没力。

  崔一伦道:“什么事情,我委实不知道啊!”

  诸青崖说道:“我的龙骑兵本是好端端的,怎的突然都患了病?一定是内有奸细谋害他们!”

  崔一伦冷冷说道:“诸大人该不会怀疑我是奸细吧?”

  崔宝山道:“唔,这件事得查个水落石出。”他听得龙骑兵患了病,倒是不禁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