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如遭雷击,愣愣看着那女子,心突突跳得厉害,但觉脑中一片空白。一别八年,再见时不复谡下情景,当初的少女已为人妇,往事如雪中的漫步般不可追忆,同样璀璨的星空下,两个人儿再难携手望月。他难以举步,甚至想飞一般逃离。

轩辕却拊手笑道:“这院子布置得雅致,显然费了燕荪一番心思,我与秦兄焚琴煮鹤,委实大煞风景。”朴游落在后面,望着秦简,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女子瞪了一眼:“你们男人呀,动辄刀枪棍棒,不能安静一会儿。”旋即扑哧一笑,“还不快些进来,我备了几样小菜,片刻就凉了,失了味道。”

轩辕回顾朴游:“还是秦兄面子大,我也算你府上常客,却少尝燕荪手艺,今天是叨秦兄的福。”朴游一拉秦简,后者如梦初醒,结巴道:“燕……燕荪,你还好么?”脱口而出,险些是当年的昵称,幸亏及时打住,但胸中苦涩却翻腾滚涌。

燕荪曼声笑道:“你这家伙,八年不通书信,我和朴游只能通过同窗,知道你的近况。这可太不近人情,等会儿非得罚你几杯。”

秦简近乎失礼地盯着她,女子的笑容亲近而疏远,十足故友重逢的熟络,没有一丝异常。岁月在她身上雕出成熟的风韵,也连海誓山盟一起琢掉,在他眼前的只是朴游的妻子,与他再没半分关系。他低头叹了口气,莫名的怅惘哽至喉间。

燕荪嗔视朴游一眼:“还不让轩辕和秦简进来。”朴游忙不迭照办,轩辕早老成精,世事通透之极,见此情景,心知肚明,把秦简让在中间,走将进去。

秦简见她将轩辕和自己并列,一并熟络,竟微微有些妒意。纵使不能与朴游比,自己也应该有所不同呀!神不守舍地进了厢房,屋中陈设布置一应不觉,只木头泥塑似的在檀木案前就座,精致的菜肴、扑鼻的香气,也没有半分诱惑。

酒过三巡,气氛尴尬而沉默。燕荪虽殷勤布菜,但秦简低勾着头,朴游、轩辕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她只好笑问道:“秦简,想不到你闯出偌大名头,最可能臻至绝世的武者,我还是头回听说。”

秦简勉强一笑,也不答话。轩辕接过话茬:“武之极道,有两道坎最难迈过,一是后天而先天,这一关大浪淘沙,千存其一而已;由先天而绝世则是更难,百十年不得一出,的确是绝世超俗。”

“秦简称你为最接近绝世,中间有甚区别?”燕荪兴致盎然。

轩辕抚髯叹息:“不过是大家的抬爱而已,先天而至绝世,中间距如天堑,最接近又如何,天道无私无间,一步便是万仞。而秦兄二十岁便臻先天,天赋时间都足了,只是等待机缘。今天试招之下,秦兄领域法则已然大成,真不知如何练出来的。”

他举杯致意,秦简一饮而尽,抹去嘴角酒渍,忽而大笑道:“今日老友新知相聚,轩辕兄不得拣我的心病说。老朴最清楚,当初武院博士也是夸我有天赋,整日里棍棒相逼,练得满腔愤懑,最后才转到医艺,痛快了一段日子。”

轩辕一愣,爽然笑道:“秦兄是性情中人,拿得起放得下,来,你我再饮三杯。”秦简却把玩青花瓷盏,突然冒出一句:“老朴,你可真不够意思。”

朴游抬头望他,一脸不解,秦简忿忿道:“老同窗来一次,你还这么抠门,这么小的杯子,分明是藏着掖着。”

朴游莞尔一笑,唤仆役上前换了大海碗:“骂我小气,今天用酒淹死你。”

轩辕大唿痛快,与秦简连干三碗,面不改色。燕荪眼中波光一闪,问道:“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什么时候有这海量?”

“酒可是好东西,”秦简乜斜着眼,“哈哈,谁能解忧,唯有杜康。这可是天下间至妙之物,嫂夫人。”掣出折扇,翩翩摇动,一派风流气度,若不知他底细,还真以为浊世佳公子。

燕荪听得“嫂夫人”一语,脸色遽变,直勾勾地看着他,陡然间决堤洪流般,有什么东西要轰然涌出。朴游暗叫坏事,忙解围道:“今日秦简远来,轩辕兄也是久聚,我府中尚有珍藏的御酒,乃先帝所赐,今日便拿出来,让两位喝个痛快。”

燕荪倏地站起:“轩辕是知酒的人,下次来独饮罢了,今天却不许拿出来糟蹋!我身子不适,少陪了。”起身便走,怒气冲冲,再无雍容风度,裙裾刮起一阵香风,旋即出了院子。

朴游、轩辕二人面面相觑,秦简这个祸胎却毫无自觉,举箸啧啧品尝菜肴。朴游尴尬笑道:“内子就是这急性子,轩辕兄勿要见怪。”

轩辕抚髯道:“真性情,真性情,寻常倒难见她这般。”秦简却不识趣:“老朴,你单向老轩辕道歉,致我于何地?”

朴游一翻白眼:“你把她气成这样,等着被收拾,哼哼,燕荪的手段,你也见识一二。”秦简大咧咧道:“我怕什么!我是贵客。喂,把御酒搬出来,我和老轩辕喝个痛快。”

轩辕也两眼发亮,显然酒虫勾动,坐立不安。朴游却搓着手,歉然道:“家里一应事情,都是燕荪作主,大到钱财地契,小到丫环仆役,都只听她的。这酒窖没她吩咐,可打不开。”

秦简嘲笑道:“你好歹位列朝堂,齐田国里数得着的人物,活得这般窝囊!”朴游苦笑道:“燕荪早就说了,家国大事她决不掺合,比如太一之战谁赢,草原什么时候打清蒙,黎人什么时候攻岭南,都我说了算。”

秦简、轩辕击案大笑,气氛重又热烈,三人觥筹交错,倒也喝得痛快。

扶湘来到驿馆,已是午后时分。仙宗未立国祚,但为中原宗主,驿馆豪华更在诸国之上。它与皇城比河而立,占地极广,建筑巍峨堂皇,便似一座独立宫殿。扶湘在执事的引领下,走过一百单八的犀阶,穿越重重宫门,秋风随之排闼而进,摇落草木,吹皱莲池,在高墙重拱间呜呜徘徊。

扶湘止住步子,望着偌大的宫院,低不可闻地叹息。再壮丽的宫殿,若无人声相闻,也徒然摆设而已。多少年了,仙宗的辉煌江河日下,往昔的荣耀渐而没落,便像殿顶蒙尘的琉璃瓦,被荒弃在历史的废墟里。在长老的述说中,可非这副光景——八方来朝,中原宾服,这座驿馆当时的权势,丝毫不比隔岸的皇宫差。

而这些都已过去了。自从谡下辟雍兴起,中原将相半出其门,天下武者皆奉其宗,影响与日俱增,近百年来,更隐有与仙宗抗衡之势。今日在漕河上,区区一个谡下武者,竟敢与自己抢渡,实是无状之极。

想起那年轻人,她便气不打一处,自己已臻周天顶峰,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竟在较量中败北,实是不可思议,只能说运道不好。不过谡下的实力也可见一斑。仙宗的荣耀与辉煌啊,决不能就此毁弃!

执事赔着小心,这扶湘仙使可不好伺候,蓬莱山中早有传闻,遂轻声道:“长老在紫气殿等候,已有片刻了。”

扶湘重重一点头,示意他在前领路。穿过几重高墙,来到一座偏殿前,执事躬身退去。扶湘推开高大的木门,户枢发出牙酸的吱吱声,显然久已荒弃。殿中倒是清扫干净,但蒙尘的琉璃瓦遮住阳光,显得昏暗幽静,纵在白昼,也燃了十几根牛油巨蜡,被风一吹,光影明暗晃动。

轩室的尽头,摆了几个蒲团,一位老者趺坐其上,一圈光晕隐隐漾出,不同于烛光熊熊,柔和而静谧,将他相貌隐住,外人无从窥视,只能察知他额头的沟壑、质朴的白袍。这是一种玄奇的感觉,非身临其境无法体会。

扶湘躬身一礼:“弟子拜见长老。战舰已经驶到,一切都准备妥当。”

“一路航行如何?可为人察觉?”光晕一阵波动,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出,似发自于九霄之上。

扶湘恭敬答道:“暗兵俱隐藏在底舱,一路航行都未露面,更用了胎息之法,隐藏一身真融,决不致为人发现。”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老者满意颔首:“如此甚好,决不可大意。我布下瞒天大阵,隐藏一切气息,都是为了此次行动能顺利圆满,不负宗主所托。”

扶湘一惊:“瞒天大阵?”难怪她不识得,这大阵是仙宗奇技之一,需要炼神巅峰高手,才能以秘法施展。

“一切都须谨慎。中原已非百年前的中原,处处藏龙卧虎,据宗主估测,谡下辟雍极可能有观天监之类的机构。”苍老的声音略带疲惫与无奈。

扶湘悚然道:“观天监?”观天监只为仙宗独有,能够扫描六合之广,监视天下方仙异动,便是幽门渊源根基,也无法建立,这谡下不过五百年历史,如何能够设立!

光晕再次波动,剧烈而骤然:“谡下辟雍决不可小视,若非立派尚短,定可与幽门、星宿海、萨满团并列,而同在中原,更为我宗之生死大敌。”

扶湘为之凛然,昂首慨然道:“弟子誓以微茫之躯,捍卫仙宗不朽荣耀。”

光晕恢复平静,老者颔首:“中原人越发煳涂了,若无我仙宗守护,沃野万里早为草原、南疆刮分,万兆生民亦沦于水火。现在居然听信谡下那套,要求治权至上,若再不反击,我仙宗迟早蜗居海上,退避一隅。”

扶湘冷然道:“此次有长老坐镇,定能万无一失。”

“恶蛟船队——”光晕再度模煳,最后响起苍老低微的叹息。

秦简与轩辕相携而出,在仆役的引领下,向歇宿的精舍行去。初秋凉风习习吹来,两人醉意一醒,颇感惬意。而酒量不豪的朴游早已昏睡,被丫环送去内院。

轩辕扶着秦简肩头,笑道:“秦兄弟是个妙人,好多年没喝得这么痛快!”秦简随意道:“老兄你常年漂泊海上,当然喝不到如此美酒。”

轩辕身子一僵:“秦兄这是从何说起?”

轩辕作为最接近绝世的武者,一言一行都广为世人关注。但传闻中,他总是在各国间不停游荡,虽神龙见首不见尾,却与海外毫无瓜葛。秦简语出突兀,无怪轩辕震惊。

“老轩辕,你的领域之力浩瀚澎湃,定是悟于海潮之中。且身上一股子海腥味,若非常年在海上,断难如此。嘿,好家伙,在海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要瞒着天下人!”秦简随意道来。

轩辕脸色僵住,忽而大笑:“难怪燕荪说你精明,朴游从没注意过,你一下就发觉了。我在海上的确做大生意,干成一宗就可买下半座齐都。这是一锤子买卖,你想不想入伙?”

秦简无可无不可:“老兄倒是说说看?”

轩辕顿住步子,凝视着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谡下消息灵通,耳目遍布天下,尤其中原的事情,就没有瞒得住的。小秦,明白人当面,就不必装煳涂了。”

秦简笑容颇堪玩味:“老轩辕,你可冤枉我了。纵使谡下耳目灵通,但我只挂个教职,如何与闻机密。”

轩辕眼露精光,虬髯针立:“谡下辟雍知名武者,又是出使仙宗的重任,还不够格知道么?”

秦简懒洋洋道:“仙宗祭天大典隆重之至,辟雍那帮老家伙左右掂量,要不倨不恭,我这个闲人,就最为合适了,与劳什子机密无干。”

轩辕苦笑:“小秦,你这可不地道,老哥想跟你推心置腹,你却拒人千里。”秦简却不作声,仍是淡淡笑着,似乎浑不在意。

轩辕深吸口气,沉声道:“实不相瞒,横行近海的怒蛟船队,就是我所统辖。”他挺直身躯,双目一瞬不瞬,观望对方反应。

若有旁人在场,定要惊唿出声。怒蛟船队横行近海,凶名远播,专劫诸国贡物,在茫茫波涛间神出鬼没,仙宗亦束手无策。凡十数年间,劫持财货无数,仙宗受损不小。尤为甚者,诸国贡物已出漕河,属于仙宗翼护,恶蛟船队纵横往来,无不如意,对其威名打击更盛。

秦简一翻白眼:“怪道仙宗束手,原来那神秘莫测的恶蛟船主,就是你老轩辕。”

轩辕叹道:“仙宗无寸功于中原,而凌驾于众生,鱼肉诸国百姓,妄作威福,有志之士无不愤然,奈何兵锋驽钝,无力东向。自从谡下辟雍立世,中原武力骤强,是时候驱此外侮了,中原人的命运要掌握在中原人自己手中。”

他雄躯耸峙,昂然而立,似要尽吐胸中不平气。秦简脸色一肃,谡下出来的子弟,天生就受治权至上的教导,轩辕一番话,无论偏激与否,委实对他胃口。

中原所在沃野万里,但西处南疆兵锋,北有草原铁蹄,昆仑幽门骚扰于外,蓬莱仙宗欺凌于内,无一日不在水火中挣扎。若论世俗之兵,中原足与外敌抗衡,但方仙术神幻莫测,却非勇力可以抵挡。中原人血胤所限,绝少可习方仙术者。而南疆有星宿海,草原有萨满团,这都是族群的骄傲,带着鲜明的印记。更不提仙宗幽门,两派人数虽少,武力之强却令六合侧目。所幸谡下辟雍横空出世,武道由此大兴,中原人也从此有了根底与守护,以挺起族群的嵴梁。

秦简斟酌言语,叹道:“老轩辕,你这次要玩票大的?”

轩辕浓眉一扬:“仙宗祭天大典,十年才有一次,诸国进贡胜于往常,若不劫掠一把,岂不辜负上苍美意。嘿嘿,上一次我功力未臻大成,尚有顾忌,这回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若你能做内应,我就更有把握了。”

秦简莞尔一笑:“老轩辕,你这是给我出难题了。作为谡下使者,你如此大的手笔,我总不能不闻不问?”

轩辕但笑不语,眼中神色却是笃定。谡下是中原人的仰望,一直倡导治权至上,反对仙宗干预诸国,对于打击对手威望,定然十分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