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秦简一眨眼睛:“嘿,我可什么都没听到,老轩辕,你自去玩个痛快,我好不容易溜出谡下,可不想搭理这茬。”

轩辕一愣,正要说话,前头引路的仆役远远顿足,想是精舍到了。

轩辕一扬眉:“谡下使者可不该这姿态……”秦简苦笑,掣出折扇摇将起来:“若是寻常,我随你老兄干一票又何妨!可现下我出使仙宗,代表着整个谡下,若事机不秘,牵扯起来就麻烦了。谡下目前还不能和仙宗翻脸。”

轩辕默然片刻,颔首道:“兹事体大,我欠考虑了。”

秦简一拍他肩膀,正要洒然前行,忽而郑重道:“朴游家大业大,齐田国又毗邻蓬莱,你可别打他主意。”

轩辕点头道:“这是亡命徒的活计,扯上他作甚!我自有渠道,你不必担心。”

秦简一翻白眼:“我可是谡下使者……”轩辕不耐烦道:“你光棍一个,不作亡命徒可惜!放心,朴游、燕荪只道我是轩辕,不知我是恶蛟。”

精舍是独立院落,秦简独享一座,轩辕的尚隔了段距离。仆役引到门口,便躬身告退。秦简推门进去,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无,院中一片阒寂,不由嘟囔道:“我还要沐浴呢,老朴也太不像话,连个漂亮丫环也不派!”

“我亲自伺候你,要不要?”廊下暗处传出冷冷声音,一人转了出来,迎着皎洁月色,如仙子般超脱尘俗。

秦简满面讶色:“老朴醉得一塌煳涂,嫂夫人不要照料么?”燕荪脸凝冰霜,咬牙切齿:“我先得把你照料舒服,否则不是待客之道。”

秦简呵呵笑道:“嫂夫人……”燕荪一腔怒气,再也隐忍不住,吼道:“去死!”纤手一掷,漫天银星散开,在月光下幽然生辉。她不谙武事,力道飘忽,这把银星劲气全无,威胁不了秦简。但抛出一丈后,速度陡疾,嗡嗡作响,一径袭去,快似流星飞光。

秦简一挥手间,布下道气墙,银星撞在上面,速度一滞,现出真身,赫然是一群蚊蚋,通体银辉,正振动翅膀,使劲穿凿。

“嫂夫人莫非忘了,我出身谡下医艺,些须蛊虫还入不了眼。”秦简懒懒笑道。燕荪充耳未闻,纤手当空一画,吟哦起古老的咒语,音节生涩古奥。那群银蛊光辉大作,振翅更疾,几要钻破气墙。

秦简嘿笑一声:“操蛊术么?也罢,我就不峙武力,跟嫂夫人切磋一二。”倏地撤掉气墙,任银蛊当空撞来,一边悠然吟咒,末音才落,银蛊只距寸许,几沾衣袂,便那般旋停空中,再无丝毫异动。

燕荪眼中光波陡闪,盈盈一笑,再度吟唱咒语,这次却异常冗长。秦简起先还吊儿郎当,突然满脸惊疑,几要跳将起来:“变蛊术……”

却不等他反应,银蛊已生异变,双翅猛地一收,没入体内,浑身银灰淡去,渐而化成铁石光泽,黝黑生亮,秦简咒语再不起拘囿,这群蛊虫再度复活。

秦简狼狈之极,喝道:“停!”领域之力随之布出,法则由心,将蛊虫逼停空中。

燕荪收了蛊虫,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快意还是讽刺。秦简却一脸震惊,难以思议地望向她,目光复杂难明。

雪白的塔楼尖顶像长矛一样刺向黑暗的夜空。年少的男女并肩坐在瓦檐上,仰靠着五光十色的琉璃。

“小简,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抱着膝盖,星光在琉璃上折射,将她笼罩在缤纷五彩中。

少年懒洋洋地仰卧,双手交叠,枕在头下:“做个隐士,每天只见你一个人。”

“讨厌!”少女捶了一拳,“你要成为绝世守护,引领谡下推翻仙宗,就像陆祖师一样。”

少年随口应道:“女人要淑雅些,别整天推翻这个那个,费力不讨好!陆祖师老来还是个光棍,我可不干!”

少女瞥他一眼,恨声道:“无赖!”眼望着皎皎明月,庄重地道,“我要把蛊术练到至高境界。”

“变蛊术么?”少年讽刺道,“那可是传说中的玩意儿,没几个人练成,比我成为绝世守护更难,哎哟……”

却是被少女使劲掐了一记。

“你真的练成了?”秦简难以置信,使劲咽了口唾沫。

巫蛊之术衍生于医艺,源于上古时期大巫祭天通灵之道,即以蛊虫吞噬三牲之血,而后烈焰焚化,敬祀上帝。后有不轨之徒,以蛊术残害生灵,霸道邪异,中者即便神通盖世,也无法存活,且蛊虫遇精血便可卵化,蔓延孳生,传播无穷。洪水之后,中原最大的一次劫难,即为蛊虫传播之祸,当时生灵十亡其八,白骨铺积于道,流祸远甚于刀兵。仙宗会同天下之力,耗十年之功,才灭除此劫。

历代志士有感于此,遂穷毕生之力,研习对付破解之法。因此医艺中专门有了巫蛊之道,将蛊虫分门别类,穷究其中关窍。千年以降,各种蛊祸尽皆破解,再不能危害当世。那一场末世浩劫,也渐渐埋没在故纸堆中,鲜少人问津。

秦简目不转睛地凝视,神色严肃。曾在谡下研习医艺的他,明白这些小虫子的厉害,人祸有时更甚天灾。医艺教习传授巫蛊之道时,首先便告诫弟子——忘战必亡!所有人都可忘却,唯独医者要始终铭记。

燕荪讽笑道:“练成又如何?方才我给你颜面,没让你吃这挂落。”

秦简踱了几步,肃声道:“你没练成,那是最好不过。若然……若然练成,你最好还是将它忘掉。”

燕荪从没见他这般正经,怨气为之一解,白他一眼:“叫你自废武功,你愿不愿意?”

秦简为之一塞,苦笑道:“燕荪,你还是爱钻牛角尖,一点都没变。”

燕荪没好气道:“不叫嫂夫人呢?你这家伙,就会给我气受。以前谡下的时候是这样,八年没见,又把我气得够呛。”

秦简心中恍惚,听着伊人嗔语,仿佛又回到谡下:“以你大小姐的脾气,我敢得罪?你要墨林记的胭脂,我便星夜疾驰,送到你妆台前;你要宠养南疆奇兽松狮,我便摸上星宿海,给你偷了一只;你要……”

他勾动衷肠,往事历历,一齐浮上心间。岁月的雕琢,让谡下少女变成名门贵妇,却无法将这段情磨去,往日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想来也满是甜蜜。还待滔滔不绝,抬眼间却见女子神色怅惘怪异,不由声音渐低,最终戛然而止。

“是我对不住你……小简。”燕荪低低的声音,几不可闻。

秦简突遭雷击般,脸上血色全无,仰头望着浩瀚夜空。昨夜星辰昨夜风,彩楼西畔画堂东。只有这行经中天的明月见证,只有这沉默万年的山川见证,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热恋。

夜风吹动雕花门扉,云松摇动在星光下。男子的嘴唇抿成一线,蓄藏着无尽的怅惘和坚毅。

“当年的事,你从不问原因么?”燕荪眼中满是柔和的光芒。

秦简唿出口长气,似要尽舒胸中杂念:“你不愿意说,我何必再问!”

燕荪摇头轻叹,现在的秦简已非昔时,有着无尽的荣耀和光环,但在自己面前,却只是男孩儿式的骄傲和固执。她当年悄声不响地离开,秦简只是抱以沉默,执拗地等了八年,一样不愿开口。

“你真练成变蛊术了?”秦简打破沉默。

燕荪心头一松,笑道:“说得轻巧,这可是夺天地造化的神技。方才不过是个障眼法,只能用于体外,真正的变蛊术操控随心,无法破解。”

“这样最好,”秦简神色严肃,“你必须停下来,巫蛊术是救人之道,变蛊术却是杀人之法,而且一杀千万,是天下生灵的劫难。”

燕荪瞅他一眼,赞许道:“这拿捏腔调的架势,还真像谡下祭酒。”

秦简眉头一挑:“变蛊术虽迹乎传说,但也有人习成,为何没有传世?便因为先贤知其流毒无穷!他们皓首穷之,集萃毕生心血,岂不想告知天下,以备后人景仰?燕荪,你听我一句,医道奥妙无穷,不必死守一隅。”

燕荪眉头紧锁:“这是我从小的梦想,谡下时我就跟你说过!你当时分明同意的。”

“有吗?”秦简迟疑片刻,见到燕荪杀人的目光,一拍脑额,“那时少不更事,就会陪你胡闹。燕荪,就算为了老朴吧,你停下来。”

燕荪盯着他:“原来你以前都是骗我的?”酥胸一阵急剧起伏,似乎气愤之极,“你抬出谁都没用,也不要扣大帽子,这变蛊术我还学定了。”月光一闪,她眼中似有晶莹的东西流过,突然狠推了秦简一把,径自向外冲去。

哐当,院门猛然阖上,只剩下秦简立在当地,像个呆头鹅一般。他不知道燕荪突然发火为的哪般,最后这下似乎真的生气了。唉,女人真是揣摩不清,八年前如此,现在亦是一般。

这一夜过得漫长,秦简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尽是燕荪的影子,谡下与现在,无有已时。

按说燕荪已为人妇,中间隔着朴游,彼此距如渊壑。但晚上这一幕,他琢磨来去,燕荪似也难忘旧情。时光转徙八年,本以为会淡漠一切,再度独处时,却没有丝毫疏离隔阂。

——两心依旧。

这是一种玄妙的感觉。秦简又是欢喜,又是忧惧,似乎茫然不可知的前路,有深渊在候着他。

朴游就是这道深渊,横亘在两人间,让一切都无法回头。

燕荪现在可是好友的妻子……这个念头每想一次,就如千把尖刀剜过心头。

他再不能这般放任自流,结果只会是玩火自焚,烧了自己,也毁了燕荪。寄情声色美酒也好,醉心于武学修炼也罢,总之,要把燕荪忘却。

昏昏沉沉中,他睡了过去。

二、出海

若说齐田国都萃集天下菁华,朱雀坊的六必居则取其中美食一脉,冠盖中外数百年。食客若没尝过六必居,就好比声色之徒没去过清河坊,必然羞于启齿。在这座驰名六合的老店中,中原八大菜系、南疆草原风味,都有顶尖名厨操持。不论山珍海味、家常珍馐,只要叫得上名儿,无不能调理出来。

时值正午,恰是一天最热闹的光景,但六必居却紧闭门户。对着一众贵客,掌柜团团一揖,歉然而矜持道:“今日鸿舻寺设宴款待仙宗、谡下使者,还有诸国使节,为表敬意,六必居封店半日。”

一众人等恍然大悟,也只有仙宗、谡下有如此颜面,能叫傲视王侯的六必居暂时休业。

六必居大堂中,一反寻常喧闹,布置得庄重典雅。衮衮袍冠、衣香鬓影,少说有百余人,真是济济一堂。为贺仙宗祭天大典,诸国早遣使节到此,贡物一并携至,专候仙宗船队前来,在其护送下驶向蓬莱。

昨日仙宗、谡下使者齐至,一应人等都已聚齐,明日便要启碇开航。鸿胪寺设宴于此,也是应表之礼,晚间皇宫中还要赐宴答礼。

诸国使节都携了夫人、僚属,反而地位尊贵的仙宗、谡下使者却孑然一身赴宴。对于这般巧合,诸国使节不由暗暗腹诽——仙宗与谡下的对立,早不是一两日的事情,如此针锋相对,也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