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为之气结,也只能忍气吞声:“变蛊术相传有人习成,谡下典籍颇有记载,只因没有为祸于世,不为人所知罢了。”他款款言道,“不知扶湘小姐是否注意到,今日大战之后,海面上没有一丝血迹?而恶蛟本有机会取胜,却故意惨败,所图又是为何?”

扶湘悚然一惊,迟疑道:“蛊虫卵化之时需要大量精血……”

秦简颔首道:“变蛊术更需要成千上百的强者精血。”扶湘震惊道:“你是说恶蛟只是诱饵,这一战只是为变蛊术提供方便。蛊毒才是逆鳞的惊天手段?这太无稽了,不可思议。”

秦简长吐口气:“只需剖开一具尸体,便可见分晓。”

扶湘断然摇头,斩钉截铁道:“莫说你只是推测,就算实有其事,仙宗烈士也决不容亵渎。此事断无商量余地,你不必再言。”

秦简擎起厚土剑,面容庄严:“我以谡下司业的名义,请求贵宗予以配合。”

扶湘冷笑道:“逆鳞如有惊天手段,使我蓬莱遭受重创,谡下只会玉成其事,为何要拼命阻止?”秦简斜眼望她,骂道:“愚蠢!”

扶湘横眉怒道:“你说什么?”秦简不留情面:“愚蠢,愚蠢之极!谡下仙宗难两立,世人有此浅见也就罢了,你身为仙使,若眼界仅止于此,只能说明蓬莱衰亡不远。眼下谡下离了仙宗,如何翼护中原,如何抗击外侮!同样道理,仙宗离了谡下,也难以统合诸国。”

这节道理宗主、长老也多次提过,但是扶湘一直置若罔闻,直到此刻由谡下司业说出,才真正触动了她。两派虽多有龌龊之处,但彼此之间,仍是保持克制态度,因此小事上固然争执不断,但大事上并无二致。

“谡下真得到消息,为何不事先告知我宗?”扶湘问道。

秦简嗤笑道:“我方才说了,你可相信?这事太过离奇,莫说蓬莱,就连祭酒大人也难以置信。派我出使,也只是以防万一。我也是到了今日,才发现端倪,故此夜探底舱。”

扶湘追问道:“什么端倪?”

秦简避重就轻,道:“此刻只要解剖尸体,一切都见分晓。若是真有其事,贵宗化去覆顶之灾,骁天骑烈士泉下有知,也会与有荣焉。”他眼中射出坚毅光芒,“若我猜测有误,毁了烈士尸首,自会向贵宗请罪,任由贵宗处置!”

他笃定地望着扶湘,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若她还是冥顽不灵,也真就无计可施了。

迎着秦简热忱的目光,扶湘坚定地摇头:“先圣之成法,大德之遗泽,岂容随意破坏!我仙宗立世千年,凡事皆有典制可循,决不容更改。骁天骑烈士必须归葬凌烟岭,这点上毫无疑义,莫说你只是猜测,就算实有其事,也不能动其分毫。”

秦简无可奈何,却对这女子生出敬佩。举世滔滔,又有几人能坚守原则,外物加之而不动,猝然临之而不惊!分明举手之间,就可化解大厄,但她能遵循典制,一丝不苟,实在是难能可贵。

扶湘一挥手:“你就此离开,我权当你没有来过。”

秦简轻叹一声,最终没有出手:“小姐好自为之!若我所料不差,蛊虫想必已在尸体内孳生,此处将成为蛊毒肆虐之所,小姐不可久留。”

扶湘淡然答道:“长者有命,面壁三日,即便是死,我也会呆在此处,你不必多言。”

秦简躬身一礼,长揖到地,而后决然离去。既然此处探察不出,那只有寻其源头,无论如何,要将此事尽早验明。

明月升至中天,星辰廖落,海上人声阒寂。礁石上篝火只剩余烬,轻烟袅袅,化入轻薄水汽中。秦简从羽飙号上掠出,悄无声息地低飞过海面,如游鱼般在水上轻点,片刻间就越出百十丈距离,潜行上齐田使船。

对于此船,他早已是轻车路熟,随便绕开仆役,就到达了主舱。他侧耳细听一会,见卧室中毫无响动,用内劲移开门闩行了进去。借着清幽月光,隐约可见碧纱橱后,一袭天蚕丝帐罩住红被,匀称的唿吸悠然传来。

他手心渗出冷汗,忙侧颈旁顾,心中微微一紧。越墙入户的勾当,在他而言,确实是头一回。更为甚者,一人是他的好友,另一个则是刻骨铭心的恋人。若是夫妻俩正在亲热,就有得他尴尬,不过庆幸的是,屋中人都已熟睡。

他不及细察,一眼望向圆案,玄铁蛊箱还端正地放于其上,黢黑幽深,看不出一丝异常。轻轻扭开铜锁,就要打开箱盖,忽听一声轻笑:“你怎么来了?”正是从碧纱橱中传来。

秦简魂飞魄散,脑子都木了。他如何也未想到,竟被人发觉了,当着朴游的面,自己潜入他们的卧室,这私通的罪名如何也洗不掉。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一切?他脑中一片混沌,怔怔地站在当地。

那声音又笑道:“傻站着作甚!这种偷香窃玉的事情,你又不是没干过。当年在谡下,你不是常常深夜潜入我卧中。”

秦简转头望去,见燕荪一袭纱裙,香肌微露,正笑意盈盈地看他。“老朴呢?他好像不在?”他定下心神,微微一察,意外地发现屋中只有燕荪一人,心思顿时活泛开来。

燕荪“哟”了一声,侃道:“你胆子真够大的,偷人家的妻子,连丈夫也不管。”白日间忘情一拥,她胸中怀抱已开,仿佛又回到谡下之时,两人间再无隔阂。

秦简心思正好相反,如非万不得以,真的不愿再和燕荪面对。那忘情一诺,在燕荪的倔脾气,是真要不管不顾了。今天事情太多,他也不暇细想,再次到了燕荪身边,便不知如何是好。世俗多有羁绊,覆水更难收回,单一个朴游,便让他们隔如参商。

“老朴怎么不在?”秦简轻咳一声,重拣旧题。燕荪白他一眼,道:“夜间仙宗庆祝大捷,喝得烂醉如泥,我受不了那酒味儿,打发他到别处睡下。”

秦简擦了把冷汗,暗自侥幸。燕荪却生疑窦,问道:“你动这蛊箱作甚?敢情你大半夜不安生,跑来这就是要看卵虫?”

秦简若不着意,道:“被关了半天,浑身不自在,遛出来随意逛逛,不由自主就来到你船上。”燕荪心中受用,故意嗤之以鼻:“又在胡说,你的手还搁在箱上呢。”

秦简讪讪移开,问道:“今日海上多是强者精血,你有没搜集一些?”燕荪懊恼道:“看海上打得激烈,一时竟忘记了,等想起来时,早不知冲哪去呢。”她恍然大悟,面色陡冷,“什么不由自主,你是早存心思!就怕我整出变蛊术来,祸害所谓的天下苍生。你如果不放心,一剑杀了我便是!”

秦简已顾不得许多,径直问道:“你真没有孵化蛊虫?”

燕荪面色铁青,啪地翻开箱盖:“你自己看去!”借着蒙眬月色,秦简浮光掠影一瞥,只见琉璃壁下,成群的卵虫缓缓蠕动,与之前所见无异。他紧绷的心弦陡然松开,看来情势并非坏到不可收拾,之前自己的猜测竟侥幸不中,不由长吁了口气。

只是——逆鳞的惊天手段竟非蛊毒,又会是什么?海上血迹须臾变淡,尸体中蕴涵神秘力量,恶蛟故意拼得两败俱伤,一切的线索都指向蛊毒,却又被铁一般的事实否定了。那究竟会是什么?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想到。

燕荪重重拍下箱盖,恨恨道:“迟早有一天,我肯定孵化出来!首先就把你这没良心的啃成白骨。”秦简放下困惑,赔笑道:“你舍得就成。”

燕荪突然抓起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秦简猝不及防,抽出手时,已有一排深深齿印,痛得眉头大皱,正要发怒质问,燕荪笑意盈盈:“你说舍不舍得?”

秦简心子一颤,迎向那张如花娇颜,忍不住张开双臂,将那柔若无骨的娇躯拥入怀中。雪白的月光越过窗棂,他们仿佛又在谡下高塔上,迎着浩瀚无尽的苍穹,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两颗心儿紧贴一起,隐秘而宏大的浪花,来回激荡着。

沉默了许久,燕荪轻轻道:“等这批卵虫孵化,不论成功与否,我都随着你走。”

秦简深深望向她:“变蛊术是绝世凶器,动辄为天下大劫,你能否把它忘掉?”燕荪不以为然:“这是我多年的梦想,离实现只有一步之遥,决不会放弃。你放心,只要真正培育出来,我会把蛊虫全都销毁,决不留着危害世人。”

秦简见卵虫既在,也不过分计较,既然时日长久,且留待以后劝她,不在这节骨眼上添乱。他挂念着逆鳞的灭世手段,对于燕荪的许诺,一时也顾及不上。何况其中牵扯了朴游,私奔只能是脑中想想。

托词羽飙号上有人巡查,他别过了燕荪。在海上飞翔之时,他悚然想到,自己与燕荪之间,已越陷越深。一天之间,竟有两次忘情亲热,再如此放任下去,只怕真要做对不住朴游的事情。但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自己面对任何强敌,都能毅然拔剑出鞘,唯独这缕缠绕十数年的情丝,却不知何时能挥剑斩之。

也许,永远都无法斩断……

他上得羽飙号,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再入底舱,沮丧地推翻前论。以他的脾性,是羞于再见扶湘的,不过为防消息传到长老处,引起船队恐慌,对逆鳞又会打草惊蛇,不得不直承己错。最后,他在扶湘讥讽的笑意中,仓皇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船队驶出了绝险的怒鹏礁。海上水波不兴,如一方幽深铜镜,映照着朝阳的万丈光芒。鸥鸟从长空窜下,伸出尖利的爪子,掠过水面之时,捉住嬉戏的鱼儿,低低从船舷边掠过。受惊的鱼群四下散开,旋又聚在一处,不时蹦达出水面,欢快地吐气唿吸。

使船中人一路饱受惊吓,此时也三两成群,聚在甲板上,望着瑰丽的日出,随意闲适地交谈。仙宗武士仍在执戈巡逻,但脸上的森然警惕,也一扫而空。就连通敌奸细秦简两人,也得到了放风机会。

洪闵痴傻地倚住栏杆,就连诸国座船上的美人,也浑无心思欣赏。秦简苦笑一声,自己何尝心不在焉,昨夜几乎没合过眼,翻来覆去都是想逆鳞的手段。但最有可能的蛊毒线索掐断,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手笔能一举歼灭仙宗。

“两位倒是雅兴,竟有心思观看日出?”背后传来笃笃步声,有人淡然笑道。秦简回首望去,认出来人竟是大秦使节王实之,顿时大为诧异。

“王大人莫不是耍威风来,我等现是阶下囚,见到您得行大礼了。”却是洪闵抢先说道。他与王实之素来不对路,刻下心境又凄凉,忍不住出口抢白。

王实之浑不经意,道:“洪大人说笑了。在下忝为使节之一,与两位谊属同僚,探视一番也是应表之礼。”他一板一眼说来,显得谦冲有礼,又不失诚恳。

洪闵惊“呀”一声:“还有这番道理,同僚?王大人素与仙宗亲近,我们可不敢高攀,否则也不会羁留羽飙号。嘿,王兄若真是有心,不妨从旁说项,解救我俩于水火之中。”这番话夹枪带棒,极逞口舌之利。

换作旁人定要作色,王实之却颔首道:“两位冤屈不仅在下看到,诸国使节也都有公论。在下此番上羽飙号,一是探视两位,二则正要拜访武库长老,分个是非曲直。”

秦简两人面面相觑,如何也未想到,这位仙宗门下走狗竟有如此心意。洪闵登时换了嘴脸,热情洋溢地道:“素闻王兄古道热肠,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不因强权而害公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王兄从何处着手?”

王实之胸有成竹,道:“我准备联名各位使节,一起致书武库长老,为两位据理力争,相信公论之下,仙宗也不得不还个公道。”洪闵犹疑道:“这样有用吗?武库长老一意孤行,连扶湘也不能劝阻,各位虽是使节之尊,但仙宗无视下情已久,只怕联名致书,也会石沉大海。”

王实之笑道:“即便武库长老处难起作用,但到了蓬莱山,这份东西却有分量。”洪闵暗自颔首,牵涉了诸国邦交,仙宗定难独断专行。这份联名致书,也许可救他一命。

秦简迎向王实之目光,从容问道:“不知王兄为何如此热心?我的印象中,王兄素来亲近仙宗,对此事多生阻挠,不仅武库长老不喜,就是贵国朝堂也会掀起波澜,对你大为不利。”

王实之苦笑道:“不妨跟两位交底,我有此举措,并非忤逆仙宗,相反是大有助益。”

秦简两人一怔,都大生不解。王实之叹道:“在下年轻时曾任翰林院编修,详细读过仙宗古法,其宰衡诸国,不恃武力之强,向以公论舆情,真正做到王者无私,是以诸国东向千年,莫不朝贡仰望。而今礼崩乐坏,蓬莱不法圣王之制,迷信诈力权术,上行下效,诸国也不敢以至诚相待。如此君臣相疑,以至局面江河日下。”

他负手于后,似在遥望蓬莱:“此次武库长老不问缘故,竟囚禁了两位,当此祭天大典之时,中外无不聚焦于此,如此倒行逆施,莫说凉了诸国拳拳之心,就连南疆、草原也会笑话。在下位秩虽卑,不敢抱朴韬晦,愿以微薄之力,匡助仙宗正本清源。”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得诚恳之极,最后又是一声叹息,脸皮微微发热,竟已触动衷肠。秦简释去疑惑,道:“时穷见节士,板荡知忠臣,王兄这番苦心,迟早能让仙宗明白。”

王实之拱手道:“宗主冕下圣明,必能体谅在下这番苦心。倒是秦兄为谡下使节,在下此举说到底,是与辟雍相左,还望见谅。”

秦简不比王、洪两人,颇知仙宗内幕,知他们都判断错局势,以为长老之所以一意孤行,只是兵败羞怒之故,并不知其中夹杂权谋,长老是要推诿责任,因此苦笑不已。面上却肃容道:“我最敬重的便是忠臣义士,王兄多心了。”

王实之喜道:“如此甚好。两位还请取出信物,以便在下说服诸国使节。”洪闵登时掏出印签,刷地撕下袍角盖上,递给了王实之。他此刻愧疚不已,之前对此人成见颇深,不想危急之时,倒是他古道热肠,能伸出援手。

秦简却生犹豫,当此危急之时,实是无暇理会仙宗,找出逆鳞惊天手笔,才是迫在眉睫。王实之见状叹道:“若无二位信物,单以在下拙舌,只怕无法说服诸位使节。”

洪闵闻言,神色更是可怜,像一头饿极的忠犬,眼巴巴地望着主人。秦简自失一笑,只能学样扯下袍角,盖上印签递去。